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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是只溫暖的小狗。
——寵狗狂魔兼漫畫家查爾斯.舒爾茨在他的大作《史努比》中如是說。
0.緣起
走在路上,我看到一個人在遛狗,那只狗也是黃色的,這讓我想到了我們家的大黃。
大黃是一只大黃狗,普普通通的個頭,一身土黃色的毛。
除了一條終日高高翹著的短尾巴,它的外形并沒有特別引人注目的特征,比起一些成年的鄉下田園犬,它甚至還要矮上那么一分兩分。
大黃在我們家生活了十七年之久,以其本色如一的表現被我們視為家里的一份子。
如果允許用一個詞來概括它的主要特點,我會選擇沉穩。
1.童年
大黃出生不幾天,狗媽媽就因為誤食老鼠藥去世了,初生的喜悅只轉了一個彎就跌入谷底,剩下一窩嗷嗷待哺的小狗,異常凄惶。
狗媽媽其實是只非常謹慎機警的狗,平時連一只死老鼠也不會輕易去聞的,怎么突然就自己去吃老鼠藥了呢?
那時我的曾祖母剛剛去世,恰巧,狗媽媽平時也是一直跟在老人前后,彼此都很熟稔親切。
家里一些大人認為這是狗媽媽在赴死報恩。
這聽起來有些玄乎神乎的,因為大人們也沒有可靠的憑證可以去證明,然而這些言論故事卻給我留下了物大有靈的印象——盡管我本身并無任何的宗教信仰。
這么一窩小狗,正值天真爛漫的時刻,因為狗媽媽的突然辭世,而突然陷入了不可預知的未來。
喂粥喂飯是不行的了,它們都還很小,剛開始那幾天連眼睛都還不能完全睜開。
爸爸從鎮上買回一些煉奶,我們把它加上溫水,小心調勻,先是分裝到奶瓶里,一只一只的輪著喂,后來它們漸漸大一些了,就換成了盤子,由它們擠著叫著一起喝。
爸爸媽媽忙,弟弟妹妹又小,喂這些小狗的事情常常就由我負責了。
我有時看著它們,一個個搖頭晃腦喝得不亦樂乎的樣子,暗自尋想:它們知道這是奶瓶嗎?它們知道這不是它們的媽媽嗎?
這樣想著想著,我的心情變得有點潮濕,隱約感到生命的脆弱。
其實,我又知道些什么呢,我那時也不過是個五六歲的小孩子,剛剛入學開了蒙,是有時連自己昨晚做過什么夢聽過什么故事都要說不清的人。
加上大黃,這窩小狗共有七只吧,它們都一樣的毛茸茸,一樣的討人喜歡。
但,母愛始終難以替代。
盡管我們已經盡可能細心地去喂養它們了,但到后來真正長大的,只有兩只,這里邊有一只就是以后的大黃。
另一只則在那年年底,由爸爸做主,送給了他的一個同事,一個我要喊伯伯或叔叔的人。
送那只狗給人,我們這群小孩子的心里是一百個不樂意的,天天陪你玩的伙伴突然就要長久分開,再也見不到,想到這些,你的心里不會有些惆悵不快嗎?
苦于自己人小做不了主,我悶悶不樂了好幾天。
剛開始時我死纏爛打著打聽那只狗的信息,知道它長大了變有點兇。后來就漸漸少了,直到有一天再也沒有人提起它。
爺爺家的熱鬧常常以小孩子們的多來襯現,我們家有三個小孩,二叔家也有三個,加上二姑家的表妹她們也常常住在爺爺家,而大人們又是那么的忙,我們一群小屁孩常常是吃住在爺爺家。
每次吃飯都像打仗一樣,我們七手八腳地打飯,七手八腳地夾菜。
淘氣是不敢的了,想挑肥揀瘦搞偏食?
你倒試試看,五分鐘不到,你最喜歡的那幾樣菜可就都被吃光了。
所以爺爺家歷來有條不成文的規定,就是吃飯時不準哭鬧。
哭鬧的話,白白流了眼淚不說,說不定還得挨一頓的餓,多不劃算啊,對吧?
一座小院,七八個小孩子外加一只初生初長的小狗,你可以猜想這樣的家里該有多熱鬧,該有多折騰。
大黃嘛,挨到飯時,就隨機選一個人跟著,期待有點打賞的零頭,當然,它也聞香辨味,隔不一會就換換跟隨對象,神定氣閑,機靈得很。
因為和我們小孩子整天混在一起的緣故,一開始,大黃被我們拉扯尾巴和耳朵,實是常有之事。
又如,把手伸到它的嘴里去,看它一副小心翼翼咬不敢咬舔不好舔,只得張大著嘴小步后退的困窘模樣,更是妙不可言。
不過,也不能鬧得太過火,不然就挨大人罵了。
大黃最享受的大概是我們幫它捉虱子,搔撓下巴和輕輕按摩它那厚實腳掌吧。
這個時候,大黃總是很乖巧溫和地翻動身子,任由我們擺布或是服務。
狗只有一只,小孩子卻有一群,問題就出來了——我們常常爭著表態,認為大黃最聽自己的。
為了驗證自己的魅力最好最高,我們常常讓大黃站在原地,等彼此散開后再去叫它,看它先走到誰哪里去。
有時,它會很疑惑地瞪大了眼睛看著我們,停在原地搖晃它的短尾巴,仿佛在問,“你們是在玩什么游戲嗎?為什么一定要我選一個人呢,我對你們大家都很喜歡的??!”
有時,它就先走到一個人旁邊,舔舔他的手,這時對方就高呼“最聽我的最聽我的”,眉眼之間,得意非常。
其實,問題不在于自己是否有機會得意,而在于自己能得意的持續天數是多少。
同樣的叫喚隔天再比拼,大黃就跑到另一個人那邊去了,大大后天嘛,它又換了一個人。
它的心里似乎對誰都不偏袒的,它總是盡可能這樣做,對我們一視同仁。
當然,身為陌生人的你,如果手里端著一個盛滿飯菜的碗來參加這種比拼的話,大黃跑到你跟前的可能性也會十分的大。
伴著我們的吵鬧聲,大黃就這樣一天天長大了,它的身體變長一些了,四肢顯得粗壯有力,一條尾巴成天兒高高傲傲地翹著。
幾乎是同時,它的性情也開始變了,變得兇一些了,不再是那只年幼的溫和小黃狗。
毛色通黃的它在某一年被我起名為大黃(其實就是“大黃狗”的簡潔版),盡管弟弟妹妹他們還給它起過別的一些名字,但大黃的呼聲似乎較高。
2.奇怪的動物學生和危險戰績
我們的小學就在村子中央,離家也就兩三里的距離,小跑過去頂多六七分鐘的事兒。
大黃常常跟著上學的我們走啊走,然后半路上被我們連哄帶勸的趕回去。有時它也很擰,竟一路前一路后地跟著,非要跟著校門口才肯回去。
有一次,不知道大黃是不是突發了什么上學求進的愿想,竟一路跟進了教室,然后趴在我的課桌底下,就那樣賴著死活不肯走。
這時候校門已經關上了,上課鈴也不湊不巧地響了,我進退無路,直急得三尸神跳。
很快地,有幾個同學看了過來,看到大黃也不哼叫而是很安靜地趴在我的桌子底下,他們臉上都是一片訝然,不由得議論紛紛。
開始上課了,是語文課,芳老師在講臺上講著講著,大黃不知怎地叫了一聲,聲音又懶又乏,聽上去像是打哈欠。
我們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芳老師的脾氣好是好,但大黃也不能這樣失禮啊。
我趕緊地朝桌子底下踢了一腳,因為怕它吃痛亂叫,只敢輕輕地踢了一下,大黃很識相地安靜了下來,還搖了搖它的尾巴,尾巴打在我的褲腿上,發出啪啪的響聲,仿佛在跟我道歉并承諾不再亂叫似的。
好在有些同學在悄聲講話,芳老師雖然聽到了點異樣的聲音,但并沒起疑,只是往四周看了看。
幾分鐘后,我們開始做堂上練習,整個教室出奇的安靜,靜得連筆尖劃動紙上帶出的沙沙聲也聲聲可辨。
莫名其妙地,大黃又“汪”的叫了一聲。
這一次,同學們都很默契地向我這邊看來,更要命的是,芳老師也看了看我,并把目光投向了我的桌底,一瞬間,她的神情變得嚴肅,但并未說話。
我趴在桌子,不敢和她對視,心里又羞愧又緊張,生怕自己要挨老師的批評了。
過了會,芳老師輕輕敲了兩下桌子,然后示意我們停下筆來。
“我有幾句話想和同學們說說,教室是學習的地方,希望同學不要把家里的狗啊貓啊帶來教室,即使它們不會很吵,也會打擾到上課紀律,影響大家的學習的。好了,今天的課就先上到這里吧。”說完,她拿起書本等講義,轉身回了辦公室——竟提前了三四分鐘下課。
班里一時間還是靜悄悄的,我一臉羞愧,急急忙把大黃引下樓。
這時候別的班級還沒下課,整個校園都是靜悄悄的,我帶著大黃一路跑著,飛快地穿過校園。
正對面,校門不知何故,恰好半開著,大黃很順利地出去了。
出去后,它回過頭看看我,朝我直搖尾巴,見我沒走出去,就想走進來。
我狠狠地瞪了它一眼:“快回去。”
它這才不情愿地掉轉頭,往回家方向的那條小路跑開了。
因為性情比較兇,大黃有一段時間經常和別的狗打架,打架這種事,自然有輸有贏有代價。
它長到三四歲的時候,有一次和別人家的一群大狗小狗打架。
戰績倒很輝煌,直接把對方的兩只小狗咬死了,還把余下的其中一只咬成重傷,直殺得對方鬼哭狼嚎,后來在一旁觀戰的主人家坐不住了,一路拿著棍子追出來把它趕走了。
表面看起來,大黃贏得很風光,其實不然,因為勢單力薄孤軍奮戰的緣故,它自己也被“修理”很慘,整只左耳朵幾乎被要咬掉了,只留下一點點肉還連在頭上。其中一只眼睛的眼角被嚴重咬傷,傷口處汩汩地流血,嚇人得很。
此外,身上別的大傷小傷更以數十計,走起路來,四條腿顫顫抖抖,好像突然變老了幾十歲。
剛被咬傷的那一兩天,它病懨懨的沒什么生氣,吃東西也只能有氣無力地舔上幾口,連聲音也都是黯黯啞啞的,我們當時都很擔心它會死掉。
過了五六天,傷口結痂了,大黃才開始有生氣活力了一點。
我們給其中的一些傷口涂抹消炎藥,可能剛涂上時會刺痛傷口,它哀怨地叫了幾聲。
“現在就知道叫痛了,跟別的狗打架的時候你怎么不想想啊,整天就會跟別人打架!”有一次,我忍不住說了大黃一通。
它低下頭,不作聲,大概是意識到自己犯錯了。
往后的日子,它仍是會打架,但在次數和勢頭上卻收斂了些。
或許是大黃自己也長性了,知道架不可以亂打吧。
3.別惹我,我很兇
大黃的兇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之前有鄰居小孩幾次三番逗弄它,不時把祠堂西側(爺爺家在祠堂的東側)小門打開,在那里齜牙咧嘴劃手動腳后再猛地把門一關,然后再次打開門,如法炮制一番……
大黃見了,就氣洶洶的沖了過去。
那個小孩也鬼精著,手腳很快,常常在它還沒沖前就嘭的一聲把門關上,讓它吃個閉門羹,徒徒受氣。
常在岸上走,哪有不濕鞋。
偶爾也有收手關門不及的,被大黃的一聲狂吼嚇得臉色發青。
有一回,不知怎地,大黃背上的毛被剪出一個大缺口,里邊紅褐色的肉都露了出來。
等我問過奶奶,才知道它早些時候嚇到了親戚家的一個小孩。
起因是小孩毛手毛腳來摸它頭,不知是彼此不熟還是下手有點重,原本靜靜趴地的大黃突然吼出一嗓子,把對方嚇得臉色大變,哇哇大哭。
后面,親戚就要來剪刀,剪了幾撮毛燒水給小孩洗澡壓驚。
我笑著對大黃說,“啊呀呀,你最好再兇一些,將來你就可以當個沒毛狗了。”
大黃看看我,不好意思地走開了。
有年夏天,奶奶睡的房間門鎖壞了,鎖不了,晚上睡覺的時候,就用根扁擔斜斜地抵著門,將就著,算是上鎖。
村里民風還算樸實,左右住的都是多年鄰居,非親即故。
那條扁擔也就充當了大半年的鎖頭,一直沒出過什么差錯。
結果有一天深夜,突然溜進了一個乞丐。
其時,房間里只有奶奶和年幼的表妹,她們還在睡夢中,并不知曉,退開一步來講,一老一幼,真動起手來也不一定是那個乞丐的對手。
值得慶幸的是,那天外邊下大雨,門外地面很潮,大黃也睡在了房間,它第一個發現了異樣,狠巴巴對著乞丐大聲吼叫,把奶奶她們也驚醒了。
一時之間,大家面面相覷,驚慌不已。
大黃步步朝那乞丐逼近,它的目光灼灼,吼聲越來越低沉:這是它準備咬人、打架的前奏。
雙方僵持了三兩分鐘,乞丐見已經驚醒主人家,加上眼前這只狗又頗為棘手,只得悻悻而去。
第二天,爺爺專門買了一份豬肉煮給大黃吃,以示鼓勵。
然后給門換上了鎖,這種事情可一不可再,換個鎖,求個心安。
經歷了這件險事,我們家愈加把大黃視為家里的重要成員了。
4 沉穩之外
大黃除了在村里的大隊那邊住過一段時間,大部分時間都住在爺爺家的小院。
我家搬到新屋后,離爺爺家依舊很近,把多出的一段小路加上去,也只四五百米的樣子。
所以,晚上進爺爺家玩,不論早晚,我都不喜歡帶電筒,有月光的夜里就借月光看路,沒月光的話,就憑記憶和路邊人家的幾點燈光看路。
有一次我又如法炮制,我人還在漆黑一片的路上走著走著,忽地從身后跟上來了一條大狗,還直往我身上蹭了幾下,一條尾巴甩得啪啪響,那股親熱勁著實把嚇了我一跳。
“這該不是誰家的狗想咬我吧?”我心里直犯嘀咕。
借著一點光亮,我隱約看清那條大狗是大黃,高興得連連摸了它的頭好幾下,早先一顆懸著的心算是放下了。
大黃像是知道我要進小院,一直不快不慢的在我的前面帶路。
遇到了熟人,我停下來打招呼,說說閑話,大黃就在前邊停下來等我。
等看到我開始走了,它才開始不急不緩地往前走,一人一狗,雖不能相言語,默契卻是非常。
爸爸的兄弟姐妹眾多,單是親的姑姑我就有三個,其中小姑離得最近,她嫁在離家四五公里的河背村。
我們隔一段時間就去小姑家做客,有時也幫她做做農活,這個時候大黃也常常是跟著我們一起去的。
它常常走著走著就跑進一旁的荊棘叢中撲通一陣,隔了一會才火急火燎的跟上來,也不知道剛剛是發現了什么。
大黃去世后,有一次我和小姑聊到它。
小姑說:“老狗(指大黃)也很有靈性。我嫁來這邊,就很少回中村了。它隔幾天就會過來看我,在我家吃點東西,有時在門口的曬谷場睡一個下午才肯回去?!?/p>
我一下愣住了:“它經常過來嗎?”
小姑點頭:“有段時間,它差不多天天都過來,我就說它:‘老狗,你怎么整天都跑過來啊,不用幫忙看屋了啊?’結果,它好像知道我在說它,就隔好長一段時間都沒過來了。”
說到這里,小姑嘆了口氣:“過了段時間,我來這邊走親戚,看到它,就和它說:‘狗啊狗,你怎么一次都不過來看我了?我上次是說你不用經常過來,路遠車又多,不是罵你啊?!?/p>
“后來呢?”我問。
“后來,它又開始隔幾天過來看我?!?/p>
我聽了,默默無語,和大黃認識了這么多年,我竟然不知道它有這么溫情細膩的一面,虧我還自我感覺良好,覺得自己對它特別的了解。
如今想想,真是慚愧得很。
5 軟肋與地氣
盡管大黃看起來非常的沉穩,很能控場,但它自己也有個非常奇怪的弱點,它很怕鞭炮聲,尤其是那種燃放持久的萬響鞭炮,每次聽到,都會飛一樣跑回家躲進房間里。
這個弱點并不是一開始就有的,而是在某一年忽然出現的,并漸漸成為它令人印象深刻的特點。
有一年的大年夜,外面鑼鼓震天,鞭炮聲響成一片。
往常到了晚上這個時間段,大黃常常是躺在大廳睡覺的。
但那天卻不在。
我問過表妹她們,她們說大黃很怕鞭炮聲,躲進了她們的房間里半天了。
我還不信。
進到房間一看,嗬,床底下那趴著一動不動的可不就是我們家大黃嘛,一副眉眼低垂、緊張兮兮的神情可真讓人忍俊不禁。
我伸手輕輕摸了一下它的頭,覺得它怪可憐怪可愛的。“別那么怕啊你,只是鞭炮聲,過年都要放鞭炮的?。 蔽覍λf。
大黃舔我的手,沖我搖尾巴,但就是杵在那里不出來。
我的安慰牌還是失敗了。
關于吃的,除了骨頭和各類的肉,大黃最喜歡吃的就是肉湯拌飯了。
在青壯年時期,大黃并不挑食,基本是你喂它吃什么,它就吃什么。
身為最接地氣的田園犬,大黃有時也會吃點青菜,如包菜。
爺爺有時也去鎮上買點豬油渣和魚干之類的喂它,進入新世紀的鄉下,生活條件雖然改善了不少,但這不表示頓頓都可以吃得上肉。
有時是你想吃也沒得買,村里只有大隊那一帶地方買賣豬肉等,燒鴨檔、叉燒鋪等是后來一間一間開起來的。
大概從十一二歲(狗的一歲相當于人的五歲,十一二歲的狗相當于六十歲的老人)開始,因為身老牙軟,消化能力不如從前,大黃開始挑食,平常基本以肉湯為主,這個肉湯并不高大上,在白飯里拌上一些帶肉的醬汁或是湯水它就會吃得很歡。
這樣的飯菜。
也是現在很多寵物狗懶得瞧上一眼的尋常飯菜。
6 捕鼠達汪
俗話說,狗捉老鼠多管閑事。
一開始,爺爺家還沒有養貓,好幾次是大黃司了貓的職,勤快地捉起老鼠來。
按說,狗的體型比較大,農家的鼠又常常在寬闊的田野和錯落的房屋間切換生活,從而練就了賊一樣的狡猾敏感。有的人家什物陳雜,擺放錯亂,遇到類似的危險時,老鼠可以很方便地走為上,要想捉住它們并不那么容易。
有天清晨,我剛出房間門,瞥見大黃刷的一聲從客廳里躥了出來,向天井的一角撲去。
“我們家的狗今天是怎么了,吃了興奮劑?”我很驚訝。
隔不一會,耳邊傳來“吱吱“幾聲的凄惶叫聲,定睛一看,原來大黃正在狠攆一只碩大的老鼠,它居高臨下,用前腿左右交替往大鼠身上狠踩了幾下。
那只大鼠也倒靈精,見勢不妙,假裝被重創了,跟著半癱在地,不再動彈。
大黃又試探性地輕踩了幾下,豎耳屏息有時,見對方仍是沒有半點動靜,不由得愣住了。
那大鼠狡猾三分,竟趁大黃起愣的空當,冷不丁躥起,連跑帶跳,往一旁的樓梯躲去。
大黃高叫著縱身追去,一路上接連撞翻了幾件農具,嗆啷作響。
眼看大鼠就要鉆進樓梯角的一堆雜物了,我不禁為大黃的捕鼠行動捏了一把汗。
節骨眼上,大黃鬼使神差般揮出左邊前爪,如電下擊,狠狠拍在對方的尾巴上。
大鼠吃痛,扭頭便咬。
大黃把爪一松,退開半步,瞅著大鼠要逃,右爪跟上,一抓拍在大鼠身上,跟著按住。
大鼠一邊唧唧哀鳴著,一邊四爪齊動,在地上拼命地廝抓。
大黃也不理那大鼠的哀叫,探頭看了看,張開口,狠狠咬了一口,大鼠受了重創,唧唧聲由強至弱,漸漸不可聽聞。
從大黃捕鼠這件事也可以看出,狗捉老鼠也有它自己的一套做法,并非亂管閑事。
但狗捉老鼠也有一點不好的地方,它一般只會將老鼠咬死后棄之于地,不再過問。有時咬得太重,老鼠的腸腸肚肚免不了要露出一大截來,一時場面血腥,臟污不堪。
“案發現場”是在野外還好辦,原地用沙石泥土掩住鼠尸即可,如在家里,得花上好些工夫把那血淋淋的鼠尸弄走,然后再清理那些血污。
當你好不容易用鐵夾鉗住鼠尸時,那血還可能會從創口上一滴一滴往下掉,怪嚇人的,膽小孩子這個時候往往緊張十分,走一步便抖上幾抖。
大黃這一次也是這么做的,確定老鼠已經一命嗚呼魂飛魄散后,它就走開了,先是跑到旁邊的水池喝了幾口水,用舌頭舔洗了幾下爪子,接著氣定神閑地踱回門口,軟綿綿躺下,曬太陽。
日上三竿。
我還停在“案發現場”,東找地鏟西拿掃把。
7 跟隨
鄉下的狗自然沒有城里的同胞們悠哉,風雨來去、看屋守家是常有之事,其他要忙的也有不少。
像我們家的大黃,爺爺奶奶每次出去干農活的時候,它也會跟著一起去。
當然,這個不是我們要求它的,而是它自己選擇的。
話說也要求不來,鄉下的狗大半不拴著養,可以自由去四周游逛,有的狗玩瘋了,一天到晚都不見影。身而為汪,大黃自然也會出去溜達,但比起外面,它更喜歡在家里和我們一起呆著。
奶奶在田里勞作,大黃就在一旁田埂上下撲撲蟋蟀,追追蝴蝶,撲累追疲了就地休息,草叢軟軟,也是個很好的臨時小窩。
爺爺去看山里的果園,給果樹們剪枝和施肥,大黃也是一路走走停停,或臥或坐,很有耐心的在附近等候著。
村里許多人家都有自己的果園,位置便利的卻不多,大部分果園都離家較遠,藏在一些大山小山之間。
鄉民們去看果園,一個人自然也不怕悶也不心慌,但有只狗跟著,心情會活躍點,更有生氣。
鄉人干起活來常常不惜自身體力,夏天時,常常是要忙到四周漆黑伸手難辨五指才回來,像我爺爺奶奶都是老一輩的農家人,干活都很出得力。我奶奶常常一大清早就帶著水罐出去,然后回來匆匆吃了早飯就又出去了,有時干活的地方離家遠,她又貪多好強,常常自己隨便帶點什么飯菜過去,一直忙到滿天星斗才肯回來。
鄉下的道路蕪雜,炎夏時節,常常遇見三只兩只蛇蟲。
狗的耳目靈聰,警覺性高,走夜路的時候,有只狗跟隨左右,路況就有了安全保障,從這種意義來說,常常跟著奶奶一起出動的大黃不亞于一個移動的安全哨崗和監控器。
爺爺有一段時間,天天到離家三公里多的石灰廠幫忙記賬和煮飯。
活倒不重,但比較磨人,常常一去就是一天。
基本是吃了早飯就去石灰廠,一個人一只狗,一前一后地走著。
到了傍晚六七點回來時,也是一個人一只狗,一前一后地走著。
仲夏。
太陽下山得遲。
霞紅常常掩映了半邊天。
有時我透過紗窗,隱約看到我們家的老人在那田埂間或小路上緩緩行著。
不遠處有一只大黃狗,不緊不慢地跟著。
間或跳到路邊人家的籬笆里追趕著什么蟲子,暫時消失了影蹤,不用老人呼喊,又自行從另一邊的籬笆或是草叢鉆出,然后不慌不忙的在前面領路,它不時回過頭來看看老人,也不叫喚,遠了就等,近了就走,一人一狗,相互呼應。
老人。
黃昏。
籬笆和狗。
類似的情景,05年到07年之間,在我們那個平凡的小小山村里常常出現。
有時我也會從家里出來,然后迎上去,跟著爺爺和大黃一起走著,聊點什么,有時什么也不聊,就那樣笑笑的跟著他們走上一大段又一大段的路,由著天邊的紅霞一點點暗下去,也不覺悶。
8 逝去
然而,和人一樣,大黃也免不了漸漸老去。
在進入它生命中的第二個本命年時(假如我們認為它出生的當年即為第一個本命年的話),它的四肢已經遠不如當年那么強健,視力、聽力也沒有以前那么好,它的毛色開始暗沉,步態漸漸,顯出一種蹣跚的老。
有時我們喊它,它也要愣上一會似的才反應過來。
和它玩呢,怏怏的,也是有些恍惚怔忪的模樣,并不總能投入進去。
一開始我還以為大黃生病了,就問爺爺:“大黃狗怎么了,怎么好像很沒有精神的樣子?”
爺爺蹲下身子,望著大黃的雙眼,搖搖頭說:“是我們家的狗變老了。”老人話語平淡,眉間神色卻頗為感傷。
這時日歷已進入2006年,它是大黃生命里的第十六個年頭,也是大黃度過的最后一個完整的年。
關于大黃的離去,我并未第一時間知曉,那時我還在廣州這邊讀大學了,離家有兩百多公里的路,除了大小長假,平時也很少有空回去。
07年的寒假,返鄉的我如往常一樣,剛放下行李就去了爺爺家,我見到了久別的大家,惟獨沒有見到那只熟悉的大黃。
“大黃狗哪去了?”我的心里閃過一個不祥的念頭,莫名煩躁,想到大黃過去一年多的種種疲勞神態,我以為它可能是老死了。
“它死掉了,那么老了還出去亂走?!痹谝慌哉埡涂窚蕚湮闺u的奶奶說。
“我們家沒有出去找嗎?”我心頭砰砰直跳,那個不詳的擔心竟被證實了,物是人非,為什么大黃走得那么快那么急,還來不及跟你好好告別,一十七年,多不容易。
“去啊,你爺爺你二叔他們都出去找了好幾天,整個屋場上上下下都找遍了,也沒見到。我和阿丹也去找了好幾次。”
“那么大的一條狗,養了那么多年,大家都認得它,怎么會找不到的?”
奶奶猶豫了一會才說:“……你二叔后來跟到一個消息,說是好像被別人的車刮到了,跌到一條水溝去了,當時就死了……”
我在心里問候著那個司機的娘,大是不滿:“死了也該有個尸體,在我們家那么多年了,我們總要把它撿回來埋入土啊!”
“哪還有得撿,他們還說,后面有個趕路的茶頭墩屋的人看到了,把它撿回家,用大鍋煮了半天,還說肉又腥又硬,人家把什么東西都丟到河灘去了。”奶奶又往盆子倒了些水,開始拌起里邊的飯和糠來。
有那么一刻,我只覺天昏地暗,直想破口大罵:“那些變態,想吃狗肉想到發癲了,那么想吃,把他們家的狗宰了來煮不就可以了嗎?!”
奶奶只是嘆了一口氣,哎呀哎呀的數落起一旁偷食的雞仔。
稍后,我打聽到二叔他們去找過那家人理論,對方推得一干二凈,拍著胸脯指天誓日,說是天地良心啊絕無此事。
我們有理。
我們有淚。
但我們卻不能奈何對方。
尸骸被扔。
知情者又怕惹事。
我們竟拿不出直接的證據。
我咬著牙恨恨地想,如果我在家,我就掄起棍子一路打過去。
就這樣。
撞大黃的逃掉了。
撿到大黃的想吃它。
沒有人去考慮大黃的本身。
也沒有人去換位思考它的親人朋友們會有多么失落多么傷感。
我知道。
我知道的。
我們大黃身體老弱了,我也一早做好了終有一日它會離開我們小院的心理準備。
但我從來沒有想過它會是這么一個結局。
我總以為這是一只得到上天眷顧的溫暖小狗。
然而事實卻讓人十分悲憤,我想哭可哭不出來,這是怎樣一個扯蛋的結局??!
“我記得以前大黃狗過公路都會看看有沒車再跑過去的,以前它也被車撞傷過腳,怎么這一次還會被撞到呢?”后面,考慮到大黃一貫表現出來的沉穩,我怨憤感傷之余又很有些猶疑。
“好像是在去小水哪一個路口被撞的,又窄又彎的一段路,大車真多,也不知道它去那邊做什么,都老成什么樣了,還要亂走亂跳。”奶奶絮絮地說著,一邊“咕咕咕”的喚著那些散在天井各處啄食的雞仔。
時間溫情又殘忍。
我和奶奶的對話是在2007年。
我和小姑的對話發生在2010年。
我以前不知道,一直糾結著,為什么我們大黃要繞上三四公里的路跑過大半個村子,去那邊的路口。
后來,我聽說狗和貓一樣,當那天來臨時,它們都會悄悄告別,離開主人,然后靜靜地逝去。
那么,我們大黃也是這么想的嗎?
考慮到它那時的步態蹣跚,精氣十分疲弱,已經很少走那么遠的路了,假如沒有出事的話,它大概也會默默準備自己的告別吧,但是,為什么去那里呢?
現在我才知道。
那是因為去小水村的山路十八彎。
中間有一個小小村落。
名叫河背。
我家小姑就嫁在那里。
而幸福就是一只緩緩行走在中村與河背之間的溫暖大狗。
9 故人相見
很久以后。
有天夜里,我看了電影《忠犬八公的故事》,心底惆悵不已,終于關燈懨懨而睡。
夢里。
燈火昏暗。
人聲在很遠的地方。
我一個人在黑暗中走著走著,不知怎么就吹起了口哨。
哨聲剛起,遠處就有一陣狗叫聲回應。
我玩心大起,把口哨低低吹著,一陣一陣傳了出去。
狗叫聲越來越近。
是誰家的狗啊,這樣高起大落的叫著?
想著想著。
我忽地打了一個激靈。
是它!
我們同行了十七年,像一對共同長大的發小,它知道我最丑的故事,我也見過它最狼狽的過去。
錯不了的!
我知道它的每一個神態每一個動作,會這樣高起大落著起伏的叫聲是它!
只能是它!
我怔怔地站在原處,掌心里都是汗,我又激動又緊張地等待著。
面前跑來了一只黃毛大狗,它站在那,靜靜地看著我,臭小子!
我笑笑向它招手:“大狗,你回來啦!”
它把短尾巴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像瘋了一樣地飛撲了過來,一直往我懷里鉆,除了小時候那樣黏我,它長大后還真沒這樣黏著我。
我使勁摟著它,想笑又想哭,想說的話就是東海里的水,滿滿的,數也數不清。
詭異的是,我人在夢里,可心里卻很明白,知道我們家的大黃已經走了很久很久。
我摟住大黃的脖子,輕輕說:“你好沒良心,這么久才來看我,知不知道我們大家都很想你?”
它輕輕從我環抱的手臂中掙出,低下頭,就像小時候挨罵了那樣默不作聲。
我挪到它的前面,蹲下,摸摸它的額頭,柔聲說:“這次真的不是罵你,記得有空常來看我?!?/p>
大黃抬起頭來,歡快叫著。
管它是不是夢。
時間不多了,我打算帶它回小院,見見大家。
無需多言。
只一個眼神。
我們飛快地跑著。
一人一狗,一前一后。
“誒,大黃啊?!?/p>
“很久以前,我們就是這樣穿過整個校園和大片大片的秧田吧?!?/p>
我得意地笑著說著。
但四周光影在飛快晃動。
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都在模糊……
然后。
我醒了。
嘴邊有笑。
眼角有潮。
謹以此文,紀念我們的大黃,永遠的大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