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海海》:世間只有一種勇敢,認(rèn)清了生活真相,依然熱愛生活

在麥家憑借《暗算》獲得茅盾文學(xué)獎時,我并不認(rèn)為他是一位多么杰出的作家。充滿懸念的傳奇故事,能夠刺激我們的感官,卻無法震撼靈魂。畢竟,瞎子阿炳這些傳奇人物,距離我們的生活是那么遙遠(yuǎn)。

讀完《人生海海》,我推翻了自己以往的幼稚看法。這部小說,脫胎于他原有的風(fēng)格,卻又不同于以往。故事依然傳奇,但觸及心靈的卻已并非故事本身,而是那些文字間對于人性的沉思。這些文字,能夠帶給人前行的力量。

這是嶄新的麥家。正如高曉松評價:“《人生海海》是麥家老師跨越了自己的第一座高峰,向內(nèi)心深處的文學(xué)攀登下一座高峰的大作。”也像麥家自己所說:“我要另立山頭,回到童年,回去故鄉(xiāng),去破譯人心和人性的密碼。”

“人生海海”是閩南語,用北方話理解,就是好死不如賴活著。小說中“我”的前妻因車禍去世時,用最后一絲氣力叮囑“我”:“記住,人生海海,敢死不叫勇氣,活著才需要勇氣。”并且,讓“我”記住羅曼?羅蘭的一句話:“世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就是在認(rèn)清了生活真相后依然熱愛生活。”

小說中,太多的人經(jīng)歷過太多的苦難,看到了生活太多的殘酷真相,對于命運(yùn)也表現(xiàn)出不同的態(tài)度,由此開啟了不同人生。

爺爺:聽過很多道理,卻依然過不好這一生。

爺爺?shù)耐馓柺抢衔最^。巫頭是指那些愛用過去講將來的人,用道理講事情的人。

爺爺就是這樣的人,愛搬弄大道古理,愛引經(jīng)據(jù)典,愛借古喻今,愛警示預(yù)言,愛見風(fēng)識雨。享著太陽,看著人來人往,聽著是是非非,爺爺經(jīng)常像老保長講下流話一樣,講一些高深莫測的大道理。

在很多的村莊中,都有爺爺?shù)拇嬖冢麄儌鞒兄鴶?shù)百年乃至上千年的鄉(xiāng)土智慧,是傳統(tǒng)倫理道德的奉行者。他們不畏懼貧困,不畏懼勞苦,也不畏懼暴力的欺凌,卻畏懼村莊中那些殺人于無形的流言蜚語。人言可畏,他們是人言的創(chuàng)造者,也是人言的受害者。

在60年代的混亂時代中,上校打傷身為紅衛(wèi)兵的小瞎子逃跑后,小瞎子編造出謠言,污蔑上校是“雞奸犯”。任何人都知道,“雞奸犯”是兩個人的事情,父親作為上校最好的朋友,成為了村民懷疑的對象。

在一個傳統(tǒng)家族中,出現(xiàn)與傳統(tǒng)倫理相悖的“雞奸犯”,這是一個家族無法容忍的恥辱。按照爺爺?shù)恼f法:“準(zhǔn)許天塌下來,也不許雞奸犯這污名進(jìn)我家。”

作為一家之主,爺爺將洗刷這種被猜疑的恥辱,作為了一場捍衛(wèi)家族尊嚴(yán)的戰(zhàn)斗,親自出馬和小瞎子爭辯,并交給“我”一把三角銼刀,和任何膽敢當(dāng)面侮辱“我”家族的人拼命。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爺爺所有的努力,并沒有改變村民的猜疑。無奈之下,他與追捕上校的公安達(dá)成協(xié)議,說出了上校藏身的地址,作為回報,政府張掛出上校不是“雞奸犯”的聲明。爺爺成了村莊的叛徒。

叛徒就像漢奸,是不能夠被村莊容忍的,“我”的家族成為了村莊的敵人,被孤立,被咒罵,甚至被人暗中偷襲。這種壓力是爺爺不能承受的,不久之后,他將生命交給了自己的褲帶,吊死在豬圈里。

對于爺爺來說,他以為自己是道理的主人,其實卻是道理的奴隸。他明白很多道理,可能只是自己以為明白了,他沒有想到,雞奸犯只會讓家族得到嘲笑,而叛徒會危及家族的存亡。所以,殺死爺爺?shù)模撬亲永锏哪切┑览怼?/p>

小瞎子:螻蟻之軀,也能活出生命的力量。

在小說中,小瞎子干了很多壞事兒,但他卻是值得同情的。

父親是瞎子,母親離棄,從小缺少家庭的教養(yǎng),野孩子一樣,被人們厭惡。由于時代原因,他參加紅衛(wèi)兵,成為胡司令手下四小門神的老大,成就了自己一生中最風(fēng)光的歲月。但好景不長,在試圖探尋上校的秘密時,觸碰到上校的底線,被割去半個舌頭,挑斷手筋,變成了廢人。

為了小瞎子能活下去,小瞎子的父親去世前,在村莊祠堂的門前跪了三天三夜,以死相托,祈求村民照看好小瞎子,小瞎子也因此在村民的善心中茍活下來。

小瞎子做過很多壞事,正是他的謠言,讓“我”的家族從此沒落,爺爺自殺身亡,父親形同行尸走肉,大哥做了上門女婿,而“我”逃生到了萬里之遙的西班牙。“我”對他恨之入骨,期盼他的痛苦永無盡頭。

但小瞎子的過錯,事出有因,起初源自好奇,之后出于仇恨,并且摻雜著時代的背景。而因為犯錯,所換來的數(shù)十年的茍且偷生,也可以看做一種因果的報償。最終,他得到了原諒。并且,在網(wǎng)絡(luò)出現(xiàn)后,他找到了自己的立身之地,成為了網(wǎng)絡(luò)上的算命先生。

小瞎子一生苦難,活得痛苦,活得下賤,在他心中,絕對不會熱愛這樣的生活,但并不影響他熱愛生命。也許,對于他來說,在生活中沒有歡樂不要緊,沒有幸福不要緊,沒有希望也不要緊,只要活著。在他的身上,所體現(xiàn)出的是生命的韌性,這其實也是一種勇敢,同樣值得尊重。就像小說中所寫:

“生活摧殘了他,讓他過著活鬼一樣的生活,也讓他穿越了生死恐懼和世態(tài)炎涼,變得大徹大悟,笑傲江湖。”

上校:人生是一場煉獄,但總能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樣。

上校是小說的主角,一生命運(yùn)多舛,受盡磨難。他曾立下赫赫戰(zhàn)功,被人稱為“上校”;在抗日戰(zhàn)場下體受傷,被人嘲弄為“太監(jiān)”;曾作為軍醫(yī)救人無數(shù),被人尊稱為“金一刀”;還曾作為特工殺妖鋤奸,但由于受人誤解,或者遭人陷害,被遣送還鄉(xiāng)。

在上校的傳奇生涯中,存在很多秘密,最大的秘密,是他曾淪為一個女漢奸的玩物,并在下腹處,被紋上女漢奸的名字。這是他最大的恥辱,永遠(yuǎn)不能被他人知曉的終極秘密。

即使如此,他依然熱愛生活。他養(yǎng)了兩只貓,將生活的優(yōu)雅寄托在貓的身上,用香皂給它們洗澡,用木梳給它們梳毛,用金子小剪刀給它們剪趾甲,買鲞給它們吃。

但在瘋狂的年代,生活永難遂心。文革中,他被命運(yùn)一次又一次重?fù)簟R驗闋敔數(shù)母姘l(fā),他被捉住,在開批斗大會時,小瞎子的父親要當(dāng)場扒掉上校的褲子,揭露他的終極秘密,為小瞎子復(fù)仇。為此,上校瘋了。

最后,林阿姨,一位曾經(jīng)深愛著他,卻又誤解了他的女人,為了贖還自己犯下的罪過,與他生活在一起,照顧他直至終老。

在讀上校瘋了時,我一直疑惑那是一種假象,甚至一直到小說最后一頁,我還堅信著上校并沒有瘋。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傷害、屈辱、欺凌、誤解,他那么堅強(qiáng),怎么可能會瘋呢?然而,我錯了,他確實瘋了,他并沒有像英雄一樣,打敗生活。

但是,他不是失敗者,他找到自己熱愛的生活,他像孩子一樣畫畫,在圖畫中,修改掉自己小腹處的刺字。他的頭腦,一定生活在另外的世界,他想要的世界。就像林阿姨對主人公說:“他變成了自己想要的人。”

或許,這就是上校瘋掉的答案。既然世界上不需要太監(jiān),不需要上校,不需要金一刀,不需要蔣正南,只需要一個瘋子。那么,就變成一個瘋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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