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本文系原創非首發。首發江山文學網,ID:紛飛的雪。文責自負。
多年以后,終于知道,我對這首詩的喜歡,絕大部分源于一本詩集——412頁。像一塊舊時光里的青磚,隱秘的紋路中透著極為暗沉的光。
初春。午后。陽光熹微。蕭瑟與疏離正一點一點地分割我與文字的親密。我渴望有一首詩來尋我,亦或是我去尋詩,以此消減或治愈因割裂生發的疼痛。
每個人都想逃離于時間之外,而后坐于山巔,隱于湖畔,在斜陽漸落前,作別長河,作別云彩,作別入夜前暗黑的流水。
我想做一個江南舊人物
趿著一雙木屐
藏進舊時光里去……
這是我意念中最潔凈的畫面,這種愿景一直心中潛伏,直到那個冬日的黃昏,與詩相逢,與他相逢,才得以緩釋。
我把這首詩歌視作一個人內心的囈語——“我想做一個江南舊人物……”像是在表達內心的愿望,又像是在訴說別人。它是自然的,也是可以想象的,同時能體悟到用詩歌的語言呈現出的意味,如此妙不可言。
詩歌音韻和諧,舒張自如,體現了古典抒情的飄逸。這是一種非常質樸的情感,用素樸的語言表達出來,是如此的純粹,沒有任何花哨的修飾語,但分明就能感到懷舊的情愫在詩句中涌動。
一句“若惦念,請來舊時光里尋我”令靈魂飛出肉身,棲落在修行的冥想中,諸多的幻影在眼前變換著。有一人,他著一身灰色長衫,在無人的渡口,盤膝端坐,閉目靜思。
面對蒼茫天地,他仰天訴之——來吧,請來舊時光里尋我。我會告訴你人間發生的一切。包括,明月何時從海上升起,包括離家的飛鳥何時歸巢,包括風聲,以及我在風聲中的喁喁私語。
他唇上的胡須,一撮灰一撮白,兩色交織,在風中呼啦啦地響。那聲音,斷了與人對話的雜念。那聲音,像馬勒窮盡一生都沒有完成的旋律,持續升高后又以急速之力墜落——
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輕,天地間,茫茫一片,最后只剩下那一聲“尋我——尋我……”
他,在江南小城漫游。漫游的只是肉身,靈魂卻不知丟失在何年何地。
新時代的高樓大廈,沒能鎖住他的雙腳。有一天,他終是無法再忍受數十年無形的禁錮,便掙脫身上的枷鎖,告別繁花似錦的生活,回到舊江南。
踏踢踏,踢踢踏,踢踏……
木屐落在青石路上的聲音,似鋼琴曲的前奏,回旋在江南煙雨中。
舊江南呵,依然如舊——
他回到富春江邊的小城里,脫去新衣,換上舊袍子,研墨,作畫——畫一脈富春山,畫一條富春江。畫一座蒼郁的桐君山,畫徘徊在青崖間的白鹿,畫幾朵云幾聲鳥鳴,畫一片竹林,畫滔滔桐江,畫江上的波紋和白帆。
清晨,他將積聚在胸腔的情感投向富春江邊的釣臺,揮毫潑墨,將子陵之節氣,風骨一一入畫。他思慕子陵,一身正氣,不慕富貴,不圖名利。建武元年,子陵只身前往富春山七里灘隱居,耕讀垂釣,從此不問世事。他數次婉拒漢光武帝劉秀請他入朝為官的美意,只愿歸隱林間,逸情云上,與富春山水長久相伴。
李白曾寫下:“昭昭嚴子陵,垂釣滄波間。”
張繼曾作詩:“舊隱人如在,清風亦似秋?!?/p>
而最讓人感懷的是范仲淹的《桐廬郡嚴先生祠堂記》:“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那是在明道二年的十二月,范仲淹被貶守睦州。次年四月,他抵達山明水秀的江南。在睦州時,范公獨自拜訪子陵,且精心修筑釣臺和子陵祠。
在梅城龍山書院范文正公祠,我見到范公之雕像,讀到當年他身居睦州時,為子陵所寫的《祠堂記》,禁不住長嘆。誦讀詩句,語調哽咽,眼中竟有淚珠溢出。
范公被貶睦州,一時間亦成了舊江南的人物—— 舊江南的青石路,他來來回回走了多少次;舊江南的茶盅,他反反復復飲了多少回。伴著清風明月,他將舊江南之景之境之情,不知寫了多少篇……直到有一天,他老去,宋詞也一并老去。蘇幕遮,遮不住萋萋之境,令人傷懷——“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范公,舊時睦州,如今已是江南勝境。泱泱江水,蒼蒼云山。詩意梅城,建書院名曰龍山,而你,也可在此與子陵隔江相望。
子陵或范公,皆是立于塵世之外的人,風骨高雅,才華卓然。他們寄情于山水,一生終歸之處,是無垠的秀麗山河,是青竹邊的草堂。
若心中惦念,卻不知是否可以追溯千百年的時光,循著一聲櫓乃,登臨一條古道,去那舊時光里找尋。他的詩句,道盡了我的心聲——
我想做一個江南舊人物
趿著一雙木屐
藏進舊時光里去……
重返江南,是一段孤獨的旅程。
他在孤獨中清醒著。一縷極為清明的光,像一面鏡子,照見他身后的那個舊江南——
一些物事,隨著他的出逃開始變更。一些事物,隨著他的返程發生錯位。
如今,他的生活就像一幅隨意組合的拼圖,已然沒有連貫。但對一個人的思念,一件事的執著,對一個地方的向往是不會改變的。
他孤獨的漫游,更像是一次由身體到精神的療愈。在舊江南,在屬于他的王國里,獲得自由、新生。一如他在詩中所寫:
我只愿做一個永遠的廢主
懷抱三把獨弦琴
任內心的黑暗
在江南五千年的頹廢和孤獨中
長出一身閃光的木耳
……
詩歌穿越歷史,帶著來自曠野的呼喚,懷抱三把獨弦琴的江南廢主,向虛無拱讓江山,遣散百花,只帶著心愛的一朵,開始逃亡。
在詩中,他自稱是“江南王朝的末代廢主”,是一個失蹤了很久的人,在他的王朝里,他雖只做了三天的君王,卻也意氣風發,豪情滿懷——
第一天千里鶯啼。第二天水光瀲滟。第三天暗香浮動。第四天大雪紛飛……短短的四句詩中,將春夏秋冬之景,以情注入,重返歷史的堤岸。詩性不減,思性澎湃,令人無比鐘愛。
我所見過的他,是一個具有無限古典情懷的詩人。
我所熟識的他,該是宋朝中人,與蘇洵蘇軾范公一起泛舟江上,出沒風波里,或者于清風明月梅樹下吟詩作畫,不為功名所累,不為仕途艱險,活得瀟灑自在。
我所讀過的他的詩,有雋永高格的意境,思想,藝術,美學,一一體現、詩中自有他的江南王朝,有他的桃花源,還有那舊時光中的舊江南——棉質的舊人,舊雨巷里的人力車,舊水車還在嘩啦嘩啦翻卷出舊歌謠……
凡此種種,終也舊不過那一句“若惦念,請來舊時光里尋我”。
? ? ? ? ? 涂國文:若惦念,請來舊時光尋我
我想做一個江南舊人物
趿著一雙木屐
藏進舊時光里去……
?
棉質的舊時光
棉質的舊人
舊得就像一朵老棉花
舊得就像一團和氣
?
舊得就像一輛
在雨巷中穿行的人力車
舊得就像胡同里一串
雞毛換糖的叫賣聲
?
比驛站還舊比郵路還舊
比一襲青衫還舊
比一架老水車還舊
比政黨和革命還舊
? 若惦念
請來舊時光里尋我
涂國文,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著有詩集、隨筆集、中篇小說集、文學評論集、長篇小說等共10部。
作品見于《文藝報》《民族文學》《山西文學》《作品》《星火》《江南詩》《詩歌月刊》《詩神》《詩林》《詩潮》《中國詩人》《浙江詩人》《人民日報(海外版)》《流派詩刊》《秋水詩刊》等160余家報刊。
入選《中國新詩排行榜》《漢語地域詩歌年鑒》《21世紀江西詩歌精選》《浙江省五年文學作品選》等90余部選集。
現居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