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作品為「科幻春晚·《賽博朋克 2077》」征文比賽季軍
特邀評委評語
小說打破了悲劇感的常規(guī)塑造,以人的善意為出發(fā)點,制造出一個簡單純粹的敘事面。當社會改良求諸社會控制,故事中批判的立足點變得模糊,故事也開始多變起來,最后達到無以名狀的悲喜難測的獨特體驗。
——萬象峰年
社會契約論
作者 | 肖達明
全文?16425?字,預(yù)計閱讀時間??30??分鐘
愚人
路燈照出的陰影若隱若現(xiàn),像群魚在路面下徜徉,那輛古德拉66式行駛的方式正如海中泛舟,左右搖擺,在主路與路牙之間上下起伏。
公路是平整的,出現(xiàn)顛簸是司機的問題,他的運動平衡器時靈時不靈。在廢棄煉油廠外,車子熄火。司機約翰走出車外,頭發(fā)迎風(fēng)潑散,這個男人以大膽改造身體著稱,全身裝滿最昂貴的義體。但最近,他窮得要人命。身體就像流浪者七拼八湊的改裝車,能看到多余的線頭和不協(xié)調(diào)的配色,聞到一股機油和金屬的味道。
現(xiàn)在,他的彈性泡沫肌肉外面包裹了一層金屬纖維,幾乎像個氣球似的漏氣。“照計劃行動,大家一起賺點大錢。”本次任務(wù)的雇傭人安迪說,不安地盯著約翰。“約翰,你沒問題吧?”
約翰拍了拍胸脯,胸膛發(fā)出易拉罐一般的脆響。“放心吧。”
五個戰(zhàn)士相繼從車上爬出來,散開,按照計劃奔赴廠區(qū)正門崗哨、后門、地下水井、配電站和機槍哨塔。約翰來到倉庫后面,躲在灰色墻面的陰影下,遠處響起了誘敵手的槍聲;頭頂?shù)臄z像頭炸出火花聳拉下腦袋;狙擊手占領(lǐng)了哨塔,探照燈閃了三閃。是發(fā)給約翰的指令。
約翰急速在墻上攀行,翻過窗口的同時,一個NCPD執(zhí)法人員正提著褲腰帶從廁所里出來。約翰舉起槍,沒有扣動扳機,只是抵住他的脊背威脅他,讓他趴下。但另一個警衛(wèi)從房間里出來,拔出沖鋒槍掃射狹窄的走廊。約翰連忙開啟“壁虎”模塊,朝著墻面重重踏出腳步,足底立刻吸附在墻面上,直往天花板竄去。在半空中失去了抓力,約翰重重地摔倒在警衛(wèi)身上。
約翰率先爬起,剛要舉起拳頭,又猶豫起來。警官趁機用槍托砸向約翰的腰部,趁勢爬起坐在約翰身上,雨點般的猩猩拳頭砸在他臉上,約翰捂著自己凹陷的臉,驚恐得不知如何是好。突然一聲槍響,警官毫無預(yù)兆地倒在他身上,血幾乎流進他嘴里。
“約翰,你怎么回事?”氣憤的臉龐出現(xiàn)在約翰的電子腦里。
“對不起。”約翰無力地說。
幾分鐘的激戰(zhàn)后,倉庫被攻下,活兒干得血腥又潦草。所有幸存者集中到一起,有公司職員,有警察。這些人幾乎都是約翰活捉的,其他傭兵就沒打算留活口。安迪把警察挑出來交給黑客伍爾夫,打算燒掉他們的記憶。至于剩下的幾個生物動力員工,安迪抬起阿賈克斯步槍仍然紅熱的槍口,約翰卻挪步擋到前面,掏出兩把風(fēng)暴左輪來。
“別殺他們。”
“你瘋了嗎?我們都說好了!你個混蛋。”
“對不起,做不到。”約翰流著淚說。
“你自己手上壞了多少人命?要我數(shù)數(shù)嗎?現(xiàn)在給我充好人?你想想你自己的處境!我們放過他們,公司能放過我們?這些公司狗我殺定了!”
槍聲響起。
幾分鐘后,約翰跌跌撞撞地跑到工廠外面,車輛的尾燈宛如遙遠天空的流星往小唐人街方向游移——那里很近,但是很遠。約翰嘆了一口氣,開始往前艱難地,一點一點地挪動身體。他千瘡百孔的身體里面的人工肺葉正逐漸停轉(zhuǎn),輸送的氧氣大幅減少,肌肉開始麻木。
一百米之后,他的左小腿——“忍者足脛-43型”開始痙攣。他只能一瘸一拐地趕路。五十步之后,另外一條腿也開始冒煙。他一個趔趄撲倒在地,內(nèi)心深處攪動起一種粘稠的、悲哀的情緒,不過很快又像漣漪一樣散開、平息了。他捂著自己的胸口仰面躺倒,大口徒勞地吸著空氣。胸口下面好像有錘子猛擊心臟,一下、兩下、三下。內(nèi)置心臟起搏器沒有起作用,野馬牌人工血流泵破損。他慢慢爬起,身體各處的義體逐一失靈。
第二天黃昏,卡車司機安托萬帶著維克多醫(yī)生,一個蹲著,一個站著。蹲著的那個小心翼翼地撫摸約翰冰涼的尸體。沒有尸臭,只有一股機油味。
“我開車經(jīng)過時,差點以為是一堆廢鐵。”
“夜之城以前最富有的傭兵,全身義體率突破七十五,僅次于亞當·重錘等公司傭兵。人們說他改造得不像人類,但他依然有良心。”維克多不無深情地念著。
“是準備刻在墓碑上?”安托萬問。
維克多蹲下身子,托起約翰的上半身,安托萬吭哧一聲,抓住尸體的雙腳,兩人往貨車的方向橫著走去。“到底他來這兒干嘛?”維克多好奇地問。
“我問了一圈。搶劫。約翰很久都接不到活兒,連無名的小流氓都能雇他了。情報說這里有生物動力的機密資料。以約翰的性格,可能是來劫富濟貧的。”
維克多抬了抬眉毛。"我的確跟他提過,歌舞伎區(qū)的孤兒院最近藥品短缺。"
安托萬拋來一個炮彈般的眼神,沒好氣地說:“你們一直在鼓勵約翰做這類蠢事。讓他一點點把自己拆開,換成錢,捐給流浪漢和孤兒。人人都說,好樣的,約翰。然后掏空他的口袋,擰掉他的螺絲釘去賣錢,拍拍屁股轉(zhuǎn)身離開。知道他為什么死嗎?因為他身上一大半義體都純粹是破爛,徹底的破爛。他來搶劫,也許是因為賣無可賣了。”
安托萬把約翰的腿在車廂里擺好,跳了上去,拍拍車門。維克多發(fā)動了汽車。安托萬的這輛卡車,就是約翰送給他的。
那時安托萬破產(chǎn)了,一條腿也徹底壞死,即使換成義體也不靈便。清晨,他睡在小唐人街的馬路邊上,打算再也不起床。約翰走過來,蹲下對他說:“朋友,你還好吧?”安托萬沒有說話,只是揉著腿,只是空洞地望著道路。約翰也回過頭,看向道路。“你想在路上跑跑嗎,嗯,老人家?”他問。
安托萬坐在維克多身邊,眼睛看著車窗外。“這里風(fēng)沙太大。”他閉著眼睛說。
“沒事的,老家伙,哭吧。”
“不,不,你不懂。我本不該為他哭泣,那是他欠我的。”
安托萬說起了另一段往事。同樣涉及約翰和他的那條腿。這個故事很簡單,“那天我在惡土上拾荒,一輛雷菲爾德圣劍飛一般撞過來,把我撞得七葷八素的,還廢了我的腿。司機看也不看我。我從沒告訴過你,那個司機就是約翰,喝得醉醺醺的。那時他是夜之城最有錢的傭兵,他就那么碾過我,好像碾過一只屎殼郎。”
維克多皺了皺眉頭。“天,你一直沒說。”
“我不敢告訴你,畢竟你就是混傭兵圈子的,他說不定還是你的主顧呢。而且,過了不久,約翰就變了,你也知道,他變成了一個多么好的人。他看見手無寸鐵的人受傷就淚流滿面,他看見有流浪漢在地上躺著,就敲著自己的腦袋,扯著頭發(fā)。如果他看到孤兒,天,如果他看到孤兒!維克多,唯一能安撫這種痛苦的,就是走上前去,像《農(nóng)夫與金魚》里的那條金魚一樣,去實現(xiàn)任何荒謬的請求。”
雨天,一個衣衫襤褸的性偶依靠在墻角,眼里滿是血絲。她望著約翰,骨瘦如柴的臟手向前捧出,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手掌上。約翰拿出刀子,割下自己的“順風(fēng)I型”耳朵,放在妓女的手中。
“那時,約翰不得不割了淚腺,用自動濕潤器代替。走在街頭淚流滿面,實在是不利于生意。即便這樣,他也失去了中間人的寵愛,因為他下手時猶猶豫豫。他只好自己找事情養(yǎng)活自己,結(jié)果就是這樣。維克多,這不正常。你知道,我也知道。約翰不是那種浪子回頭的人。也不是一個圣人。類似的事情曾經(jīng)也發(fā)生過,你記不記得那個突然開始信仰上帝的殺人狂?把自己釘在十字架上做成超夢?”
“你的意思是,這里面有鬼?”
安托萬點燃一支煙,煙霧遮住他的面龐。
”約翰有一天喝醉了,對我說起他做過的一個夢。”
他當時說:“安托萬,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別那樣表情復(fù)雜地看著我。讓我想起自己的夢,在夢里,有一個陌生人從高處審視我,而我在聚光燈下想要取悅他。就好像我在為觀眾表演節(jié)目。他喜歡我樂善好施,他喜歡我割肉喂虎......安托萬,我不是一個好人,我只是一個拼命取悅觀眾的小丑。我在他面前片片撥開自己的身體,可是他指著我的腦袋,他要我的腦袋。”
“維克多,你覺得這個觀眾是?你知不知道,約翰發(fā)生轉(zhuǎn)變之前,曾經(jīng)見過一次市長?你知道市長背后是誰嗎?夜氏公司!那個突然信上帝的罪犯待的監(jiān)獄,典獄長也是夜氏的人。”
“這都是傳聞罷了,我不敢說。”維克多把方向盤打了一個轉(zhuǎn)兒,車子駛進布蘭街,維克多的診所就在那兒。地方太窄,車子還得繞到附近的10號摩天樓下停車。
“我們的市長,這人不簡單。”
“我給他投了票。”
“所以才說他不簡單。”安托萬從車上跳下,手里捧著約翰的頭顱。那是他唯一需要安葬的東西了,他剛一捧起那顆頭,就覺得有些奇怪,好像里面空空蕩蕩的。“維克多,星期天來參加悼念會,兄弟們都在。”
“需要籌錢嗎?”
“不用,我欠他的,不管他是不是自愿幫助了我。”
疑心
眾所周知,夜之城的名字,是在致敬他的初代市長奈特,但人們依然按照字面意思,把它理解為一座屬于夜晚的城市。一個夜行動物,有上萬只霓虹燈眼睛,胃口極大,吞吐極廣。要治理這座城市,市長必定不得安睡。
這天晚上,夜之城的市長杰弗遜邁著重而無聲的腳步,帶著一種瘋狂的表情巡視自己的公寓。“這里太大了,我應(yīng)該搬家。”他抱怨著,一絲不茍地查看各個角落。門廳、到廚房、陽臺、臥室、浴室,一個房間也不遺漏。目光掃過天花板的四角;微型監(jiān)視器探測器貼著墻,仿佛刷油漆一樣滾過瓷磚;把門窗關(guān)來開去;走到電路檢測器,查看電路的電流有沒有異常波峰。
不行,還不夠。
凌晨一點,杰弗遜在房間走道撒上女兒的玩具積木,這些積木邊緣尖銳,稍一不慎踩上去就可能滑倒。
他又跑到廚房,那里還沒收拾干凈,宴會留下的瓶瓶罐罐放在桌面上。杰弗遜把它們收拾整齊,瓶子里的果醬倒進垃圾桶,上千塊一瓶的葡萄酒喝一半,倒一半,紅色的酒液就那么流過嘴角。
妻子伊麗莎白輕輕走來,看見妻子,杰弗遜扭過頭去,他拿出一段繩子,把倒空的瓶瓶罐罐串在一起。
“你在干什么?”伊麗莎白問。
“做陷阱。”
“家里已經(jīng)到處都是監(jiān)視器了!”
還不夠,它們都可能被人操控了。
伊麗莎白捂著臉,這次,她沒有像以往一樣逃開。她裹緊睡衣,走到靠窗的地方看風(fēng)景。夜深了,公司廣場環(huán)島上的車輛像一群被催眠的甲殼蟲,在高樓夾持的公路上爬行著,不時抖動五顏六色的翅膀。就在她出神的時候,杰弗遜拉了一下她肩膀。
“退后一點,有人在監(jiān)視。”佩雷拉斯輕聲說,把妻子拉進陰影里。然后抬起手指,指向遠處一棟大樓的天臺,那里影影綽綽的有幾個人在看他們。
伊麗莎白盡量克制著自己,說:“沒有人監(jiān)視我們,這是一個涼爽夏夜,人們有時睡不著,在自家天臺上聊天,想想心事,僅此而已。”
“他們望向了這里。”
“那是因為你是市長。他們知道你住在這里,任何人都會想,快看,市長在那兒,大家一起來偷窺。他的影子剛剛閃了過去,真恐怖。他晚上不睡覺,不開燈,到底在干嘛!身為市民,我現(xiàn)在沒有一點安全感,身為市長,精神不正常怎么行?”伊麗莎白捏著嗓子說。
“我懶得理你。”杰弗遜把串好的瓶瓶罐罐踢開,走回客廳,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伊麗莎白跟了過去,看見他抖著腿。伊麗莎白在書上看過,抖腿是身體發(fā)出的一種訊號——“快逃!”
接著她看見了那支槍。杰弗遜正抓著一支槍,不停用槍身敲打膝蓋,桌上全是煙頭。桌上原本放著杰弗遜一家的照片,但被蓋在桌上。
伊麗莎白走過去把相框扶正。光輝往日就在月光下顯現(xiàn)。那是一對郎才女貌的夫妻和他們的女兒,做丈夫的站在畫面左側(cè),一頭黑發(fā),肌膚飽經(jīng)日曬,雙目炯炯有神。做妻子的站在右側(cè),端莊典雅。做女兒的在正中央,小麥色的頭發(fā),燦爛的笑容。她目前還在海外讀書,沒有陪在父母身邊。
杰弗遜和伊麗莎白凝視著照片,各自想著不同的事情。
杰弗遜在想,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嗎?伊麗莎白在想,如果一切回到過去該多好。
“我們談?wù)劊H愛的,好嗎?”
“行啊,我們談?wù)劇!?/p>
“第一,你今晚怎么了?”
“還有第二?”
“甚至還有第三,不過我們談?wù)劦谝唬阍敢庹f多少就說多少。如果你不信任我的話,我也理解。我可以立刻走開。”伊麗莎白溫和地說。
沉默良久,杰弗遜不再抖腿。“好,我們談?wù)劦谝弧D阒溃滋煳覀兣e辦了一場聚會,邀請市政府的幾個官員,你跟某人說起印象最深的一趟旅行。你說,那是三年前的夏天,我們一起去夏威夷度假。你說,我去沖浪,攀上一個五米高的浪頭。你說,那天的落日時分,我們一家人在海邊步道散步,女兒撿了一個后備箱的海螺。”
“是,我是說了。你當時就在我旁邊。聽我說完,你轉(zhuǎn)頭就走,我不懂你怎么了。”
“好,我現(xiàn)在回答你。”
“你說。”
“我完全沒有這段記憶。我沒去過什么夏威夷。”
“你完全沒有這段記憶?”
“一點也沒有,三年前的夏天是競選的關(guān)鍵時刻。我們到處活動,怎么有時間去夏威夷旅游!還有那個夏天,太平洋上蒙著一層油膜,我去沖浪?伊麗莎白,你在騙人!騙人!”
伊麗莎白捂著腦袋,心撲通撲通地跳著。
“還有女兒的事情。是的,在我的記憶中,依稀有那么一個形象,一個假小子,頭發(fā)剪得短短的,耳朵圓得像一對蘑菇,說話一本正經(jīng)。每當我想起她,就感到一種柔情。可是,伊麗莎白,她到底為什么永遠不回家?是,我知道,有那些郵件,視頻,可是她沒有活生生地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沒有。仔細想想,自從我提高警惕后,一次都沒有……總是有某種借口……”
“不,這一點我百分之一千確認!”伊麗莎白打斷他說,“女兒是存在的,我明天就叫她不計一切代價給我滾回來,讓你親眼看看。如果女兒不存在,我就從窗口跳下去。”伊麗莎白斬釘截鐵地說,拳頭攢得緊緊的。杰弗遜嘆了一口氣。
過了許久,伊麗莎白在沙發(fā)上轉(zhuǎn)過身子,看著丈夫的側(cè)臉說:“就算我關(guān)于三年前夏季的那段記憶是虛假的。也不代表那些人還在試圖篡改我們的記憶。記得嗎?V找到了那個房間,找到了那些大腦掃描設(shè)備。幫我們毀了那個陰謀。那之后我們也非常警惕,屋里干干凈凈,不是嗎?連一個清潔工都進不來。”
伊麗莎白指了指聚會留下的狼藉,所有這些都由她這個市長夫人親自收拾,因為杰弗遜不愿意讓清潔工進屋里。“夏威夷的記憶,是三年前的,他們可能篡改了我三年前的記憶。可是你成為市長后,我相信自己的記憶沒有問題,不然我們可以對比一下。”
杰弗遜露出僵硬的笑容。
“可是你還是不放心,你覺得你的安全工作還是有所疏漏。即使你能保證最近三年的記憶是真實的,更早的三十多年記憶,卻真假不明,其中可能藏有許多隱患。”
杰弗遜驚訝地看著妻子,點了點頭。
“那么,我的第二個問題來了。而你是不是懷疑我?懷疑我在你過去的生活里根本不存在?懷疑我是你開始競選后安排在你身邊的傀儡。甚至,我可能從始至終都不存在。不是嗎?你在懷疑此刻是否真實,我是否真地坐在這里,也許我只是在你的腦子里的一段虛假記憶呢?也許他們至今還在篡改你的記憶呢?”
“……你是怎么發(fā)覺的?”
“是還是不是!”伊麗莎白哭了。
“是又不是。至少,我從沒懷疑過你確確實實就在我眼前。”杰弗遜靠近伊麗莎白,用手指揩拭妻子的臉龐。
“可是你確實懷疑過我。只有這樣才能解釋,為什么你根本不愿意聽我談?wù)撜危幌胛耶斈闫恋幕ㄆ浚诳蛷d里招待你的同事,就像個女傭似的。”伊麗莎白甩開他的手。“現(xiàn)在,我的第三個問題來了。”
“你問。”
“我們的婚姻還有必要繼續(xù)嗎?”
“你什么意思?”
“我可以離開,我的心已經(jīng)被你摔得粉碎,每天,我都在用膠帶把碎片纏在一起,每天,它們都要重新摔碎一次。我再也無法承受這種傷害了。”
“我……”
“杰弗遜!你當上市長不是憑借你一個人的力量,我不僅是你妻子,我還是你的戰(zhàn)友!我不是你他媽的一只花瓶。你沒有權(quán)力在成功后就踢開我,把我像個奴隸一樣地拴在身旁,給你掃地、做飯、點煙!那不是我該干的事情,你懂嗎?我也有自己的夢想!”
杰弗遜渾身癱軟,再次把手探向妻子的肩膀。“對不起,真的,我能做些什么彌補你?”
伊麗莎白扯出一大團紙巾,擦干了淚水。“我想說,也許我所有的記憶都是假的,可恰恰是那些記憶讓我深深地愛著你,我甚至在想,也許這也不全然是壞事呢?我是幸福的啊,我曾經(jīng)是幸福的啊,在你開始懷疑一切之前,在你失去信任之前。杰弗遜!你還有什么值得相信的東西嗎?所有人都在竊竊私語,說你快瘋了,只有我知道你已經(jīng)瘋了。你看著眼前的風(fēng)景,以為整座城市的每個人都想害你。這樣的生活到底有何意義?”
在我懷疑一切之前,一切都那樣完美。
杰弗遜頭暈?zāi)垦5叵搿?/p>
杰弗遜站起來,在伊麗莎白的抽泣聲中,走走停停,思緒正在腦中奔涌。整理了一下衣服,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我一定要解決我們之間的信任問題,跟我來。”
“什么意思?”
“我要把我的大計劃向你和盤托出,所有實驗已經(jīng)完成,我要逐步開始信任每個人,從你開始。”杰弗遜說著,走進過去那個曾有人監(jiān)視他們的房間,打開燈。里面有個人正枕著腦袋甜美安睡,金黃色的頭發(fā),白皙的面孔有一種中性美。
“約翰,我的好人,醒醒。”
契約
那天上午,沒有什么顧客。維克多看了會兒電視回放,第一個頻道是新聞54臺,正在播放片頭——主持人斯坦穿著金光閃閃的休閑西裝,踩在觀眾們的頭顱上靈活一躍,攀上新聞直播間的平臺。
“觀眾們大家好!我是你們的老朋友斯坦!快叫身邊所有人一起來看這個節(jié)目,立刻,馬上!如果你是孤身一人,把你的充氣娃娃抱過來,或者把公司裝在你辦公室小隔間的監(jiān)視器移過來,真的,我們今天需要每一雙眼睛。因為我們有個你意想不到的超級大咖……”維克多換了頻道,他討厭油腔滑調(diào)。
他躺在自己的旋轉(zhuǎn)辦公椅上,看了一會兒拳擊節(jié)目,打了幾個哈欠,又不斷換著臺。終于,新聞54臺又回到他的視線里。畫面中,市長杰弗遜正向前探身,直直地凝視斯坦,極其有力又克制地點頭。維克多立刻調(diào)大聲音。
“市長先生,我有個尖銳的問題。眾所周知,您是夜之城開始選舉以來,第一位以70%的超高得票率獲選的市長。截至目前,您實現(xiàn)了兩大承諾,一是資助貧困的學(xué)生。二是增加公司的稅收。可是,您的支持率反而開始下跌,這是為什么?”
“斯坦,好問題。我承認,我的工作有一個重大的缺陷。”
“喔?”斯坦看看市長,又看看電視前的觀眾,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我的問題在于,沒有在根本上改變大家的心態(tài)。你看,我們活在一座人們無法相互信任的城市里,一座叢林。稅收和資助只是修剪枝葉,而根子上的工作是重建社會信任。從家庭成員開始,到社會上人與人的信任。”
“您能解釋一下嗎?”
“斯坦。我問你一個問題。現(xiàn)在這年頭,你敢不帶槍走上街嗎?或者說,你和你的好朋友們開著車走在麗景區(qū)的一個沒什么人的街區(qū),突然有人朝你招手,你敢停車嗎?看見警察朝你走來,你的第一反應(yīng)又是什么呢?”
斯坦剛要說話就被杰弗遜打斷。
“沒事,我理解。我聽到學(xué)者討論,我們活在一個所謂的叢林社會。這個社會的典型特征是,沒有一個主權(quán)能統(tǒng)一社會。公司、政府、幫派社群等多個主權(quán)并列,誰也無法終結(jié)混亂。于是文明變成一座森林,在其中人人自危,沒有一個人值得信任,包括我,甚至在一些極端的情況,包括你的丈夫、你的妻子。”
“話題突然變得深沉起來。”瑞安露出了尷尬的笑容。
“斯坦。脫離市政府管制的公司,不就像一個又一個獨立的王國嗎?這些公司不是至今都在爆發(fā)戰(zhàn)爭嗎?每個夜之城的公民不是都隨時能買到槍械,像在自然狀態(tài)里一樣殺人或者自衛(wèi)嗎?城外的流浪者不是像原始氏族一樣,只信任小范圍的家庭關(guān)系嗎?自由主義的道路在夜之城迎來了終結(jié),像一面摔碎的鏡子,萬事萬物支離破碎。”
“那么,破鏡如何重圓呢?”
“這就回到了信任的問題,我們必須讓人們開始相信彼此,凝聚在一起。從底層之間的互信開始,一步步修復(fù)政府、企業(yè)、民眾的三邊互信關(guān)系……”
“是的,是的。我是說,我們該怎么做呢?我的意思是,有沒有什么實際的東西?”斯坦急忙插嘴,阻止市長開始說教。
“當然有,我有一個震撼人心的消息要帶給大家,相信我,這個計劃將會真正改變我們的生活。”
“我洗耳恭聽。”
杰弗遜堅定地說:“要說服大家,自愿簽訂一份契約。”
?
維克多回過頭,一個體型魁梧的男人站在他身后,身上穿著公務(wù)員西裝。
“你好,維克多。”一頭金發(fā)的男人伸出了手。“我代表市長而來。”維克多感覺自己在做夢,好像被一種怪異的磁場所捕獲。他伸出手,被男人抓住,擰得生疼。“叫我約翰。”
好一會兒,維克多才能接受此約翰非彼約翰。長相不同,說話的方式也不同。副語言也不同,眼前的約翰富于一種狡黠的微表情。過去的約翰有著一張石頭臉。對,不同。
維克多恢復(fù)鎮(zhèn)靜,問這位約翰有何貴干。約翰把公文包放在地上,把金黃長發(fā)捋向身后。這個動作讓維克多又困惑了,他看著約翰從手提包里拿出“社會契約”的樣品。
“我代表市長,想要在你這兒向市民推廣這個義體,價錢好說。”
“為什么不找官方渠道呢?”維克多接過一盒樣品,望著它精細的結(jié)構(gòu)。
“我們不想找那些正兒八經(jīng)的經(jīng)銷商,需要的是你這樣有民間威望的人。作為交換。”約翰環(huán)顧了一下工作室四周的箱子罐子。“對你生意中那些影影綽綽的地方,我可以讓別人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可是……我還是不懂,為什么找我?”
“因為信任。人們信任你。”約翰說。“信任是最重要的。”
“我需要考慮一下。”維克多說。考慮,當然,你需要考慮一下。約翰說,他把手提箱留在原地,跑到樓上去坐了會兒。幾分鐘后,維克多本來已經(jīng)打開電視了。突然有人在樓梯口大喊:“怎么樣?維克多,考慮好了嗎?”
“你在干嘛?請你給我留點隱私!”維克多大喊。
“也許這個能加速你的思考。”約翰走了下來,手里拿著兩瓶名貴的白蘭地。——來自市長的廚房。
“走開!”
“不走。”約翰吐了吐舌頭,
“那我就拒絕,請你們找其他人。”
約翰沒有理會,他提著手提箱,吊兒郎當?shù)鼗芜^來。摸了一下維克多工作臺上的那些拳擊獎杯。維克多嚴禁任何人碰這些獎杯。上面甚至還貼著紙條——“不準觸碰”。但約翰摸了又摸。
“除非你把我打出去。”
?
維克多一拳把約翰打倒在地——這是幾個月之后的事情了。
這年夏天,約翰和維克多成了朋友,兩人常常結(jié)伴去看拳擊賽,有時也去業(yè)余會館來上幾局,約翰挨揍,但是笑嘻嘻的。維克多是惡魔俱樂部的老拳手,不裝義體,是純靠技藝的老派格斗家,他揍約翰揍得很痛快,后者進步也很快——可以說神速。蝴蝶一般的腳步,出其不意的一個閃電拳。
在拳擊臺上,維克多看不出約翰裝了多少義體,因為他全身都包裹著仿真皮膚,像AI一樣。相比之下,普通人更愿意把義體的金屬外殼和纜線做在皮膚外,看上去更酷。維克多只能從約翰的體重推測,他絕對有改裝的義體,而且不少——太重了。后來約翰開口告訴他,“我就喜歡干干凈凈的,散熱問題倒是其次。”
與此同時。維克多很賣力地推薦“社會契約”,產(chǎn)品賣得相當不錯。連太平洲的義體醫(yī)生都來找他拿過樣品,約翰都要求維克多把他們介紹給他。
所有這些義體醫(yī)生的進貨價格十分低廉,幾乎等于白白送出。實際上,這些產(chǎn)品就是以接近白送的價格給義體醫(yī)生的,補貼全部來自市政府和奈特基金會。
那天,維克多正在點貨。莫克斯幫的皮條客比利小子一腳撥開柵欄門走進來。此人被打斷又焊接的關(guān)節(jié)撐起了兩米高的身軀,腦袋小得不成比例,橄欖色的面孔有一抹揮之不去的冷笑。皺巴巴的飛行員夾克裹著兩柄螳螂刀。
“比利,好久不見。”維克多警惕地望著他。
“老維,幫我保養(yǎng)這兩把刀,二十分鐘后我要用。”
“怎么了?”
“虎爪幫的事情,那幫不干人事兒的家伙,幾個云頂夜總會的姑娘又失蹤了,沒有一點交代,鬼都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有人在街上看到一段熟悉的手臂,上面的刺青還是我刻的。你懂嗎?不是他們死就是我亡。”比利小子說。
“你一個人去?不去莫克斯幫找?guī)讉€搭檔嗎?”
“不想牽連別人。”
“好吧。”維克多接過他的兩把刀。比利在手術(shù)椅上扭著身子,好奇地盯著那堆“社會契約”的樣品。他問道:“老維,這東西真有那么神嗎?裝在腦袋里,就不能朝別人開槍了?誰不是自愿成為待宰的羔羊嗎?”
維克多一邊干活,一邊解釋,安裝了“社會契約”的用戶,并不是不能開槍,而是不能朝著另一個安裝了“社會契約”的人開槍。簡單來說,這個義體會調(diào)用電子眼,觀測到兩個“社會契約”用戶威脅彼此時,會強行發(fā)送入侵協(xié)議,癱瘓武器或義體,嚴重情況直接送電引發(fā)痙攣。
簡單來說,兩個“社會契約”用戶正視彼此時,無法動武。
社會契約第一條,立約者不得傷害彼此——
“有意思,為什么不設(shè)置為,用戶一旦受傷,立刻無差別麻痹身邊一定半徑內(nèi)所有用戶呢,這樣不管是混戰(zhàn)還是暗殺,都能保證用戶們不自相殘殺。”
“如果無差別麻痹其他用戶,將導(dǎo)致用戶之間無法救助彼此。在一定半徑內(nèi)(大約步行距離半分鐘)的‘社會契約’用戶們,將結(jié)成一個局域網(wǎng)絡(luò),其中任何一個節(jié)點受到危及生命的傷害(包括過度饑餓或脫水),該節(jié)點將向網(wǎng)絡(luò)中的其他人呼救,‘社會契約’在收到報警后,將刺激用戶的鏡像神經(jīng)元,強化共情,激勵其采取措施施救。”
社會契約第二條,立約者不能漠視其他立約者受害——
“假設(shè)有人改裝自己的‘社會契約’該怎么辦?比如說,黑客可以修改它的指令,讓它直接麻痹其他用戶,就像游戲里的作弊玩家。”
“好問題,不過‘社會契約’是有保險措施的。‘社會契約’將向所有進入局域網(wǎng)絡(luò)的節(jié)點發(fā)送訊號,同步檢測彼此的硬件、軟件完整性。如果出現(xiàn)被篡改的情況,使用該產(chǎn)品的用戶將被剔除網(wǎng)絡(luò),等于‘契約廢止’。”
“聽上去真像那么回事。”
“你要簽訂契約嗎?”
“不,說真的,這是在明目張膽地搞精神操縱。”
維克多把清潔完成的螳螂刀安進比利的手臂里,聳聳肩膀說:“其實你說得沒錯,外面已經(jīng)有人在抗議了。但另一方面,那些已經(jīng)簽訂契約的人,也表現(xiàn)得相當強硬,我聽說,他們已經(jīng)挨家挨戶地向別人推銷契約。我這邊常常缺貨。”
“你呢,你簽訂了契約嗎?”
維克多笑笑,不置可否。
比利跳下手術(shù)床,在白亮的光線下打量著鍍鉻的刀刃。維克多看得出他很緊張。“運氣好的話,兩個小時之后你還得幫我保養(yǎng)一次。”
“你一定得去嗎?”
“我一定得去。雖然我退出生意了,但我和姑娘們有過契約。好多女孩子是我送進去的,我一定要保護她們,這是契約,良心的契約,發(fā)諸本心。你懂嗎?比你那個思維控制器珍貴太多了。”
維克多點點頭,他完全同意。他洗完手,轉(zhuǎn)身遞給比利小子一杯威士忌。比利小子的手一抖,水銀瀉地。外面雷聲滾滾,維克多走進樓上的辦公室,下水道又堵了,雨水稀里嘩啦地涌進來。比利小子皺著眉頭走了出去。維克多站在水中,點燃一根蠟燭。然后又在電子腦里呼叫約翰。
“啥事兒老東西。”
“幫我叫幾個信得過的NCPD,不是去秉公執(zhí)法,就是去幫個人,行嗎?”
“當然。”關(guān)于細節(jié),約翰問都不問。
“不是做壞事。”
“廢話。”
?
救了比利小子之后,約翰給維克多搞了一樁惡作劇。
那對男女跑來的時候還穿著禮服。新娘名叫溫蒂,她赤著腳,拖曳著蹚過泥濘的婚紗,細尖高跟鞋拿在手里,而新郎杰森在半關(guān)不關(guān)的柵欄門處小心卷起她的裙尾。溫蒂說,他倆剛剛從婚禮上交換承諾的儀式逃走。
無論是順境或是逆境、富裕或貧窮、健康或疾病、快樂或憂愁。我將永遠愛你、珍惜你,對你忠實,直到永永遠遠——
“做不到!”溫蒂大喊,她看上去不到二十歲。杰森更小,幾乎還是個發(fā)育得比較早的孩子。
“約翰叔叔介紹我們來簽訂契約。”杰森說。
“你們需要的不是婚約嗎?”維克多說。
“我們拿這個付賬。”杰森擦了擦額頭的汗,把一個閃閃發(fā)光的東西遞給維克多,新娘也做了同樣的事情——兩只大約3克拉的結(jié)婚鉆戒遞了過來。
“我們需要的是一個能佩戴在靈魂上的戒指。”
“關(guān)我什么事?”
“不是明擺著的嗎?”溫蒂坐在躺椅上說。
市政府網(wǎng)站的頁面里,有這款產(chǎn)品中的“第三條契約”的詳細說明——開啟該功能后,當用戶意識到其他用戶的存在時,義體會主動激活大腦激勵區(qū)域,促成一種溫柔的情緒。多巴胺、血清素、催產(chǎn)素。微量激素將像音樂的前奏,為其他樂器加入做好準備。或者三級火箭發(fā)射器的第一級火箭,負責(zé)助推。只為喚醒人們更加自然的情緒。來潤滑立約者之間的人際關(guān)系。
由于這塊功能必然會具有爭議性。所以約翰增加了開關(guān)選項。約翰相信,當他們得到激勵,是會愿意主動打開的。
社會契約第三條,立約者愿意關(guān)心彼此。
“可以說說我的看法嗎?”維克多說。“你們的期待不切實際。它可不是電子春藥。”
“可以閉上嘴,聽聽我的看法嗎?”溫蒂的陶瓷假牙晶瑩發(fā)亮,吃掉了地下室的黑暗。她看著杰森說:“算了,親愛的你來說。我說話沒你好聽。”
杰森站清了清嗓子,直了身體,摁住耳后,開啟了“修辭家Ⅲ型”的義體功能。復(fù)雜的詞匯、譬喻、邏輯開始慢慢導(dǎo)入他的語流之中。他抱著手,對維克多說:“我們打算嘗試在軟件層面做一些調(diào)整,讓它的效果更有針對性,更加強烈。它會變成一把愛情的鎖,而鑰匙在各自手中。我要我們的大腦放電,一次次地喚醒彼此最熱烈的情緒。我要每天醒來看著她的面孔,都像第一天一樣懷有激情。我要等到皺紋爬上彼此的額頭,即使那時愛情的表皮也依然光鮮。”
杰森抱著溫蒂,吻著她,用眼神刺穿她。
“我太感動了,聽聽他的表白,我想哭了。”溫蒂渾身顫抖,哭了。
“這是軟件生成的。”維克多說。
“別煞風(fēng)景,求你了。”溫蒂瘋狂地吻著杰森。
“啊,溫蒂。我的欲望之火。”
“聽著,孩子們。”維克多說,“不是我多管閑事,不過我不賣給你們。”
溫蒂憤怒地叫起來,杰森則發(fā)出了獅子的吼聲,“憑什么?”
“如果你們要踏入婚姻,為什么不能像個成年人一樣面對感情的變化呢?人遲早會變老,激情會消失,婚姻需要你們付出貨真價實的努力來呵護——這就是承諾的意義,承諾意味著信任,信任彼此會在未來繼續(xù)守在身邊,在感情艱難的時候保持建設(shè)性的心態(tài)。
溫蒂握緊杰森的雙手,對維克多說:“我知道你想說什么,就跟我媽一樣,你懷疑我們基礎(chǔ)不牢,親愛的,你說呢?我們基礎(chǔ)不牢固嗎?”
杰森緊接著說:“當然不牢固,根本不用問。我們是在‘暗物質(zhì)’夜總會認識的,我們在那里跳舞,擦到了彼此的肩膀,然后你請我喝了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反正,電光火石之間,我們就上了床,感覺從沒那么好過。然后我們開始討論,何不趁熱打鐵,結(jié)個婚玩玩呢?”
“繼續(xù)說。”
杰森把“修辭家Ⅲ型”調(diào)到最大功率。“請不用懷疑,我們的感情毫無牢固可言,如果它是一棟房子,那么它沒有地板、地基、廚房、客廳、暖氣。如果它是一棟房子,它就飄在夜之城的天空之上,飄得那樣高,那樣遠,遠離了有毒的硫化的大氣,飄到了云層之上。這棟房子還是一個夜晚草草建設(shè)起來的。”
溫蒂點著頭,哭著說:“是的,我們還什么都不知道呢。我還從來沒有住過這樣高的房子,我喜歡它。但理智的做法是跳出去,不然有一天它會掉下來,就因為我們兩個中有一個厭倦了,然后房子垂直摔下去,重新降落在這陰溝一樣的世界里,連帶我們一起粉身碎骨。”
“你會厭倦的,我們本該多花點時間了解彼此。”
“然后你會了解透徹我,并且厭倦我,我也會厭倦你,你不過是個毛頭小子罷了,而我......我是個空虛的人。”
“是的,我們會厭倦彼此的,也許明天就會。”
“你還根本不成熟。”
“是的,我極其幼稚。”
“可是我愛你,不,我決定去愛你。我不想再那么孤獨了。”
“我也決定去愛你,畢竟愛你就是恨孤獨。我將不惜一切代價去愛你。”
“不惜獻出靈魂。”
“這就是我的契約。”溫蒂努起嘴唇。
“而我簽上自己的名字。”杰森又不顧一切地吻了過去。
維克多頭一次覺得,自己真是太老了。
信任
維克多和約翰走得那么近,加上他沒有結(jié)婚(當然,在夜之城這很正常),一些人浮想聯(lián)翩。然而,到了第二年下半年,他們有一陣子沒聯(lián)系了。每次維克多找他打拳,他都找借口。
這主要是因為新一任市長選舉的事情。杰弗遜即將結(jié)束第一任任期,由于疑神疑鬼,他常常停住一些良好的改革,生怕自己掉進火坑。
清理幫會?可是幫會有時也能維持治安。
再次增加稅收?想讓我被公司暗殺嗎?
垃圾清理計劃?恩,再考慮下預(yù)算問題。
所以,他還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沒有做。一個任期根本不夠,包括約翰在內(nèi)的班子忙得不可開交,城里又到處貼上了競選海報,日本街那炊煙一般升入天空滾動全息屏幕,二十四小時播放著競選廣告。播音車在大街小巷吶喊,投給杰弗遜,投給杰弗遜,因為......
“因為”后面的東西誰也聽不清,因為汽車風(fēng)馳電掣。
兩人往來減少的次要原因是。約翰的朋友實在是太多了,以及他本人也簽訂了契約。
但維克多即將過五十五歲的生日,他希望約翰過來。就打電話過去。
“喂,老頭,上次那場婚禮最后舉辦得怎么樣?”約翰問,視頻里他看上去容光煥發(fā),戴著一頂競選用的鴨舌帽,身后竟是紙箱和彩帶。所有的地方都寫著本次競選標語——“人人信任,信任人人”。“你可把我折磨得夠慘。”維克多笑著說,“好在他們花了不少錢。除了簽訂契約,他們還買了類催產(chǎn)素注射劑、血清素自動平衡器等一大堆東西,這些一般是賣給抑郁癥患者的。你知道他們讓我想到了什么嗎?”
“你說。”
“愛情讓人身心殘缺。”
“哈哈,我這正做競選物料呢,記得給杰弗遜投票。”
“行,我不耽誤你多久。我想問下這個月17號你有沒有空,我們?nèi)ト毡窘志垡痪郏艺埧汀4蠹叶紩恚€有我跟你提過的那個東方仗助嗎?就是那個雙拳敵八手的日本街頭小子,這次他也會去,不一起較量一下嗎?”
“好的,我盡量,替我向大家問好。”約翰燦爛地笑著。
“對了,對了。再耽誤你一點點時間,我有個朋友,叫安托萬的那個法國老人,你見過的。”維克多連忙說,安托萬此刻就委屈巴巴地坐在他旁邊,攝像頭看不到他。
安托萬是從自家被趕出來的。昨天夜里,一群孩子突然敲開他的門,他們拿著披薩和酒水,先禮后兵。他們喝著酒,聊著最近公路上的事情,比如生物動力的燃料價格上漲了1.3個百分點。突然,有個長胡子青年開始指責(zé)安托萬,說他總把垃圾堆在樓道里發(fā)臭。安托萬連忙說那不是他干的。你一言我一語,大家吵了起來。孩子們暴露了真實的目的,說他拒絕安裝“社會契約”,讓其他鄰居都很不安。
所有人都在指責(zé)他,那個長胡子青年還把走道里的垃圾踢進安托萬的房間。安托萬撲了過去,舉起老拳。事情就是這樣。
此刻,安托萬不安地看著鏡子里自己腫脹的眼睛,時不時感到體內(nèi)有某處在漏電。
“他真的不愿意安裝契約嗎?只要他裝上,就沒人能動他。”約翰誠懇地問。
“約翰,我們聊過的,有些人就是不行。”
“嗯,可是......”
“咱們聊過的,約翰。”
“行,我懂了,我會叫地區(qū)領(lǐng)袖跟他們打招呼的,把公寓的地址短信給我吧。”
“多謝,約翰,記住,這個月17號!”
“拜拜。”
剛剛停止通話,安托萬就刻薄地模仿說:“他說什么?‘我會給地區(qū)領(lǐng)袖打招呼的’。他媽的,還地區(qū)領(lǐng)袖呢!新黑幫嗎?他們不能朝著彼此開槍,嘴上說著和平主義,打起外人倒是毫無負擔(dān)。”
“如果你和一群人穿著一樣的T恤,你也會有一種歸屬感。他們越是信得過自己人,就越是會恐懼外人。”維克多深深地嘆了口氣。
17號,約翰沒有過來,甚至沒有打電話道歉。維克多主動打電話過去,等了好幾分鐘才接通,約翰過于平靜地說,抱歉,老維,實在是太忙了。維克多說,沒事,有空一起打拳擊。
“嗯,一定。”約翰說,不自然地笑了一下。
維克多晚上去了拳館,里面一個顧客都沒有,留著雞冠頭的老板正在捆擂臺上的護欄繩子。“我們這兒,快辦不下去了,老維。”老板說,“你看,一旦你簽了那個狗屁契約,連拳擊都不能打了。不僅是這樣,你都不能看比賽,因為會于心不忍!”
當月末,維克多猶豫了很久很久,最終還是叫上安托萬,去給杰弗遜投了票。結(jié)果在冬天公布,杰弗遜毫無懸念地連任成功,勝率比2077年那次要低一些,只有50%的選票。但是依然碾壓其他候選人。而且,給他投票的人已經(jīng)不是當年同一批人。當年那批人在網(wǎng)上發(fā)帖支持他,如今他們在白天成群結(jié)隊地走到街頭跟陌生人搭訕,推銷契約。還以杰弗遜的名義成立了新的救世軍機構(gòu),到處從路上“撿走”沒有力氣的流浪漢。
維克多又打電話去祝賀約翰,約翰客氣地邀請維克多新年來參加市長演講。杰弗遜的這場演講不得不說史無前例,他要在警隊力量最薄弱的太平洲地區(qū)舉行現(xiàn)場演講,就在大帝國商場的中央,布置了一個兩米高的長長的舞臺。杰弗遜除了演講稿、擴音器和一把手槍外什么也不帶。
所有人都可以去,但尤其歡迎簽訂契約的公民,每個簽訂契約的公民可以領(lǐng)取幾百元的津貼,就像是在遙遠的雅典。有人抱怨這是濫用政府預(yù)算,但是沒有用。
維克多拉著安托萬過去,兩個老頭,開了足足兩個小時的車才從沃森區(qū)抵達太平洲那些破破爛爛的道路。商場門口堵得水泄不通,從商場內(nèi)發(fā)出一陣陣的歡呼聲。沒有警衛(wèi)在限制人流。但維克多的車子剛朝停車場開過去,就有幾個穿連帽衛(wèi)衣的年輕人攔住他們,一只紋著所羅門柱神的胳膊敲了敲擋風(fēng)玻璃。
“怎么了?”維克多不安地問。
“沒有簽訂契約,不能進去。”女孩說,語氣近乎開朗。
“我可沒聽說這事。”
“就是不準進去。”
安托萬罵罵咧咧的。維克多給約翰打電話。但是沒人接。他們下了車,繞著商場,閃過混亂的人流和車流,尋找一個可以進去的縫隙。吭哧吭哧地走了三公里,到處要么就安置了屏障,要么就被一群立約者圍住。維克多不敢跟他們說話。“他們的表情很奇怪。”他想。
干干凈凈的衣服,掛著一抹友善的笑容,黏得那么緊,活像一群黑倭猩猩。有時一個女人同時被兩個男人抱著,有時他們話說著說著,突然吻到了一起。
“這些簽訂契約的人,在彼此的電子眼里,腦袋上會有一個光環(huán)。像天使一樣。而沒有簽訂契約的人,會被加上一層紅色光圈,還可以自定義。比如把他們加工成僵尸或豬之類的。也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成為了一種新的物種,區(qū)別于我們。”維克多不安地說。
維克多和安托萬走過他們身邊,有人朝他們指指點點。往外圍走,又能見到一群虎視眈眈的幫派分子,以及偽裝起來的公司職員。
“老維!你看!”安托萬突然壓低聲音,指著一處大樓。他的電子眼凸出了眼窩,成倍放大那里的一處景象。
“怎么了?”維克多看到隱約有個身影站在那里,默默地抽著煙。
“我打賭他是個狙擊手,看到身邊的長條狀的禮盒了嗎?”
維克多點點頭。他們決定坐在花壇邊緣休息一會兒,等著那人把狙擊槍從禮盒中拿出來。但是望遠鏡里,一群立約者突然走進陽臺,團團圍住他。禮盒被搶走,一人出拳,男人被打得轉(zhuǎn)了起來,他拼命反抗,又被人像陀螺一樣抽來打去,開始吐血。
有一個人終于想起了禮盒。他撿起已經(jīng)踩扁的禮盒,拆開,從里面掏出一束“高射炮”煙花,他繼續(xù)撕開煙花外層的包裝,火藥散開,眾人面面相覷。
也許是太冷了,安托萬猛烈咳嗽起來。他們最后決定打道回府。疲憊不已地穿過人潮,回到車上。維克多調(diào)轉(zhuǎn)方向盤往回開。結(jié)果剛剛駛過禮拜堂,車子就熄了火。電臺里,主持人宣布演講即將開始。順便提醒市民們不要吃地上的雪,那是有毒的。
夜之城的四季并不分明,黃昏和黎明也不分明。但此時無疑是冬天的傍晚。他們在雪花中往南走,租了西風(fēng)公寓的一套房間,在那里,寒冷的氣息直灌膝蓋,安托萬不停咳嗽。
他們打開電視收看新聞WCN新聞的現(xiàn)場實況轉(zhuǎn)播(夜氏公司冠名)。電視上的杰弗遜正舉著自己標志性的手槍,在舞臺上以悲傷的語氣演講,值得一提的是,他單手展開了一份紙質(zhì)演講稿,放在支架演講臺上,而沒有使用電子腦文字屏。他看一眼紙張,銳利地掃視下方,不急不慢地說著話:
“......有一天,我去醫(yī)院視察。看到了一個燒得半死不活的男人。他是科羅納多農(nóng)場區(qū)的一個普通人。年僅18歲的他營養(yǎng)不良,智商低于平均水平,沉迷黃色超夢和混合酒精,最恨的人是他母親,因為那個女人生下了他。那把火是怎么燒起來的呢?不用我說了吧?
“市政府在2077年后重新組織的消防隊,高效地處理了火情,我們的消防員把他抱了出來。我去醫(yī)院看他,當時我看著他,像根木炭似地躺在病床上。我在想,我能做什么來拯救這種人?我能做什么,能讓他,以及像他這樣的人浴火重生?
“朋友們,看看我們這個時代吧。他們稱之為‘賽博朋克時代’。在這里,如同海洋巨獸般的樓宇在空中飛翔,人們的內(nèi)心鉆進深深的洞穴。任何日常的事物,因為得到異常的強化,都變成了某種意義上的毒品。欲望凌駕理性,人正在退化。
“可是,從物種的生理演化上來看,這種退化又多么像一場進化?過去,我們有的是靈活的手指和想象力。如今,我們可以改造自己的手腳軀干,一躍三丈,打穿鋼板,刀槍不入。我們可以改造循環(huán)系統(tǒng),讓心臟像汽車馬達、肺部自如張縮、腎上腺像雷管一樣引燃全身。還有神經(jīng)系統(tǒng),反射增強模塊讓脊髓像射出去的鞭子,邊緣系統(tǒng)增強讓人敏感得像野獸。
“增加、增強、擴容、極化。我們做了所有這些事情,依然聲稱我們是一個自由社會。照我看來,我們確實使一個人比過去意志自由得多。只要有本事,有膽量,肯砸錢。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沒有翻不過去的墻。除了比他更強大的暴力,他無需服從任何規(guī)則。自由與自由相互碰撞,最終就是弱肉強食。就是自由地哭泣、自由地孤獨、自由地抑郁、自由地酗酒、自由地亂買亂吃、自由地濫施暴力。你們期待的是這樣的自由嗎?
“或者你們希望的東西跟我一樣?你們也想談一談美德和秩序?
“想象一個時代,美好的品質(zhì)像義體一樣,可以批量生產(chǎn)和購買。樂觀!勤奮!團結(jié)!正義!堅持!忍耐!應(yīng)有盡有!不要再談?wù)撌裁础惢N覀円呀?jīng)異化了,道路無法逆轉(zhuǎn)。前方要么是下坡路,要么是上坡路。要我說,我們應(yīng)該走上坡路......人就是人可以成為的東西,只有好與壞是重要的......我們必須重新建立信任,我們必須對旁人具體是怎樣的東西,有一個預(yù)期——他一定得是個好人。”
杰弗遜說話的同時,時不時有人朝天空鳴槍。市長活生生地站在大家面前,腳被臺下的人用手抓住,他就蹲下來,摸摸對方的腦袋,被觸摸的人就尖叫起來。在攝像機的鏡頭下,人人都在笑。“瘋了,真是瘋了!”安托萬搔著滿頭白發(fā),啞著嗓子大喊,但維克多已經(jīng)不在身旁。
外面空氣清涼,已經(jīng)能看到人們在廢棄游樂場那邊放新年焰火——像高射炮齊射烏云,七彩的火燒著半邊天空,滾滾濃煙隨風(fēng)向西邊飄去。
在街頭,維克多還看到另一種火焰。“我決定退休了。”維克多喃喃自語,看著自己用來安裝義體的手發(fā)呆。他最后一次試著給約翰打電話,打了一次又一次,但都沒人接。走進房間時,安托萬已經(jīng)關(guān)了電視。兩人早早睡去。
另一邊,伊麗莎白也早早離開慶功晚宴,和約翰回到家里。約翰給她梳好頭發(fā),按摩頸椎。然后脫下所有衣服,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伊麗莎白打了幾個哈欠,鉆進被子。大概凌晨六點的時候,杰弗遜帶著一大群睡眼惺忪的年輕人走進屋子,他端出酒水,讓大家隨意。然后他走進臥室,鉆進被子,冰冷的雙手摟住另外兩具身體,三個人一起沉沉睡去。
(完)
科幻春晚·賽博朋克2077征文比賽
圓滿結(jié)束
2021年2月5日~3月5日,未來局聯(lián)合CD PROJEKT RED與bilibili專欄舉辦了「科幻春晚·賽博朋克2077征文比賽」,以“夜之城新年故事”為主題向大眾征集小說投稿,并邀請6位中國科幻作家萬象峰年、楊平、趙壘、呂默默、梁清散、陳楸帆創(chuàng)作范文并擔(dān)任評委。賽事頁面瀏覽量超過20萬,收到500多篇有效投稿,上百名參賽者將賽博朋克與本土語境進行了精彩的融合與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