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咫尺天涯
那日,他親手為我畫眉,畫的是他最喜歡的遠山黛。他專注的為我畫眉,我則專注的記下他的表情。那日,他親手為我穿上嫁衣,那樣鮮艷明麗的紅,觸目驚心。那日,他親手將我送到皇上身邊,而我與他,從此,咫尺天涯。我對他淺笑,美得驚艷了時光,卻驚不了他的心。心下凄然,恨意便肆意襲來。
他叫玄夜,是朝廷的左將軍,更是皇上身邊的紅人,他身邊的人都喊他“四公子”。
猶記得,我8歲那年,最深刻的記憶便是兵荒馬亂,顛沛流離。那樣的場景我想我一輩子都會記得,就在那場戰亂中我與家人失散,遇見了玄夜。那時的他,已長成了翩翩少年,冷峻而疏離,對我卻異常溫和,我被他牽回了府。
他教我寫字,笨拙的我卻總是連筆都拿不好。他握著我的手,反復的練習。他為我作畫,我總是表情呆滯,他卻畫出巧笑倩兮的我。后來,漸漸長大的我,開始伴著他的曲,為他起舞。翩翩兮已不再是當年笨拙的自己,我以為我們會如此相伴,直到老去。
直到十四歲那年,我親手做了好吃的鳳梨酥,甚至用了鮮花做點綴。放在他的書桌上,看他新寫的字,卻聽見里間傳來說話聲,側耳傾聽:“公子推脫不讓她進宮,那公子怎么又想不出法子呢?”微帶了嘲諷,我不知道是一個怎么樣的人能對玄夜說這樣的話。
“放肆,本王是看著將軍的面,才繞你一命,休要得寸進尺”玄夜聲音徒然增高,帶了怒意。
“老婦說的都是事實,自五年前,你制造過一場動亂,便再無任何動靜,且被皇上以叛亂未平為由收回你一半兵權。難得你忘了十八年前的仇恨了嗎?若不是夫君一直以奸細的身份活著,并且在最后用生命救了先皇一命,你能活著嗎?你不會體會到老婦的仇恨,更不會體會到老婦的失子之痛。左貴妃有你這樣的兒子,真是前世冤孽。”老婦說著,說著竟哭了起來,聲音甚為凄然。
而我亦倉惶逃離,并不去體會玄夜自稱本王。五年前的動亂,原來恩人是他,仇人亦是他。我心心念念的四公子。
玄夜好幾日不曾來見我,那日我在海棠樹下蕩秋千,四月里的好天氣,粉色的花團在風里搖擺,花瓣在風里飄落。玄夜走過來,幫我推著秋千,問道:“念念,想嫁給皇上嗎?”
“想啊,天下女子,哪個不想去那三尺墻里,從此榮華富貴享之不盡。”我唇角勾起,內心酸澀。
“念念,說的可是真的?”玄夜的語氣微微低沉。
“當然了。”
我們的都靜默不說話,他有一下無一下的輕輕推著秋千,我的身體隨著秋千起起落落,如同我初遇他時的心,忽高忽低。
2.入他人懷
二月十八,諸事大吉,我以貴人的身份接旨進宮。
海棠花還未開,這一年,這之后的每一年,我都不會再見到這里的海棠花了。我也不會見到這里的玄夜了。
皇上顥澈待人極好,對我亦是如此。我過的甚好,每日里找著事填滿日子,以免閑下來的時光里會內心會被他充斥。清歌總是乖巧的陪在我身旁。那日,閑來無事,便攜了清歌去御花園賞荷,時值六月,荷花開的很美,清香遠遠飄來,正看的出神卻見慕容憐以弱柳扶風之姿走來,柔柔弱弱的樣子,倒極配她的名字。我恭敬的行禮:”容嬪吉祥。“
她眼角眉梢都是藏也藏不住的恨意,皺了皺眉頭笑道:"皇上最近瞧妹妹瞧的緊,這會子怎么不侍奉皇上,有空來這里賞花了。”不待我回話,只見她瞧了瞧四下無人,繼續說到:“你這狐媚子勁兒不是勾引四公子勾引的緊,怎么還是被送進了宮里,不過是顆棋子罷了。”我的心像突然被刺了一樣疼痛起來,只恍惚聽見:“慕容憐不許你以后欺負她,否則我會讓你死無葬身之地。”我抬頭,卻見是玄夜,大概有半年的光景不曾見過他了,他顯得越發廋了。他見我看他,便向我走來,我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他急急追上來,問到:“念念,別來無恙?”
我突然停下來,幸得清歌扶著,我不露痕跡的掩飾了腳下的不穩,回眸淺笑,那樣的笑,入目驚心,顛倒眾生。輕啟朱唇:“他待我極好,為我畫眉,教我寫字,為我吹曲,伴我起舞,那些你能做到的他也能做到,你做不到的他亦能做到。”將他的失落與悲傷盡收眼底,我肆意的笑著轉身,只可惜,我知道我并不開心。
遠遠的便看見顥澈站在一顆老樹下,待我走近,他便溫柔的牽了我的手說:“剛看見容兒過去,這會你又是這般模樣,可是被她欺負了?”
“皇上多慮了,容嬪姐姐不曾欺負嬪妾。”我任他牽著,他朗朗的笑了,牽了我的手去夏意苑賞荷。
入夜,清歌悄悄對我說:“容主子也是四公子送進宮的,以后,她不會欺負小主了。”我微微點頭,一切都與我無關了。
3.禍福相依
這日是我最喜歡的晴天,我被太醫診斷出喜脈,一時恩寵極盛,殊榮不斷。被封為妃,賜字:“芳”。這是我進宮的第三個年頭。
顥澈每日都會抽空來我的寢宮陪我,有時是一同用膳,有時只是來陪我說說話。而我歡喜肚子里有了骨肉,對顥澈倒是溫柔了許多,久不再想玄夜。清歌陪在身邊,照顧我甚是入微。
十二月里,雪一場又一場的下,梅花開的很美,我的寢宮外院種了幾株朱砂梅,但我嫌看的不盡興。拉了清歌去景冬苑去賞花。宮中有四苑,皆以四時而命名,景冬苑則是冬景極致的地方。而醉春苑,夏意苑,秋花苑則分別賞春夏秋之景。景冬苑里的梅花以朱砂梅和紅梅最盛,美人梅,白梅次之。而我素來極是喜歡白梅,與雪色相似,卻有清香萬縷。亦喜歡朱砂梅,那深紅色紅的那么徹底,過份妖冶。
轉到一群美人梅叢中,見慕容憐亦在賞梅,她恭敬的行禮。示意她免了禮,一同賞梅。
“姐姐近日里可好,早就想去看姐姐,卻怕擾了姐姐的清靜。”
“無妨,我一個人也無事,正無聊的緊。”我語氣輕淡,透了白梅一樣的疏離。
好一陣子不說話,獨自賞梅,慕容憐嘰嘰喳喳的說哪朵梅花好看些。卻又聽見慕容憐嬉笑著說:“皇上找姐姐來了。”我轉身,看見顥澈,隨了小太監朝這邊走來,紫色金邊錦袍外是一件黑色披風,溫柔的臉上染了風霜,執了我的手問我們冷不冷,慕容憐識趣的離開,顥澈又同我賞了一會梅,便一同回了我的寢宮。
次日,慕容憐和皇后一同來看我,慕容憐帶來好吃的栗子酥,皇后夸著栗子酥如何好吃,時而說幾句容嬪越發賢惠了。慕容憐笑的則越是恭敬有禮。我推辭不過,吃了幾塊栗子酥,甜而不膩,入口即化,甚是好吃。說說笑笑一陣,慕容憐和皇后一同離開。我欲相送,皇后卻善意而溫和的讓我不必動,只安心養胎罷。
華燈初上,還未用晚膳,我便覺得肚子疼。清歌急急吩咐小丫鬟去請太醫,清歌見我疼的滿頭是汗,且裙擺上已隱隱透出血跡,未經人事的她,著急的欲要落淚,御醫剛到,顥澈隨后便來了,診斷后,御醫隨了顥澈去了外間,而我則疲倦的昏昏欲睡。
再醒來,已經是第二日午后,清歌告訴我我肚中的皇子沒了,慕容憐被關在天牢里。有些事可以預料,但卻無法阻止。慕容憐日日喊冤,卻無人理睬。顥澈久不去皇后宮中。后來,皇后去了天牢。之后,慕容憐認罪,竟求著要見我。雖然過來十幾日,身子還是很弱。
慕容憐亦削廋了些,嬌美不在,柔弱亦不在。笑著說:“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我覺得自己多幸運。你8歲出現時,我就失去了他。那時你還只是個孩子,他卻每日每夜的和你在一起,教你寫字,畫畫,吹曲。十四歲,你入宮,時常去我宮中的皇上就再也沒有去過。為什么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現在我的面前,我怨,我恨。可是現在的我好高興,你知道嗎?是最在乎你的玄夜讓我害死你肚子里的孩子的,你只是他的棋子,他不會管你痛不痛,只是在乎他想不想要。”她肆意笑著,狀若瘋癲。而那聲音像刀劍,一下一下的刺在我心上,那也許就是外箭穿心的痛吧。
出了牢房門,遠遠有玄青色衣角一閃而過。次日,宮人傳開容嬪在天牢自盡。一切又歸于平靜,顥澈已久不來我的寢宮。早就該預料到,那日慕容憐的話不只是說給我聽,早就該預料到皇后的好計謀。但是我只是想確定,不是玄夜殺了我的孩子的。
4.再生事端
顥澈再來我宮中,已是三個月后,那是個微雨的日子,院子里的桃花開的美極了。薄雨打濕了衣裙,我卻不覺,清歌勸不過我,便陪了我蕩秋千,起起落落的感覺,讓人有種莫名的燥意,卻又貪戀那種起起落落的飄蕩感,更迷戀的是這空氣里的冰冷。
顥澈走過來,我恭敬的行禮。他拂了拂我額上被風吹亂的發。他問一句我便答一句。語氣是一貫的平淡疏離。他不問我便不說,沒有往日的隨意,氣氛有些微微的冷凝,比微雨的天氣還有冷些,也無法被空氣里的溫度化開。
待顥澈走了,清歌扶了我說:“主子莫要這樣,奴婢看了難受。”
“別擔心,我很好。”我突然想起,從進宮后,我就一直這么好,好到對什么事都沒有感覺。顥澈的溫暖暖不化我內心結出的冰,更何況帝王心最是猜不透,今日好,誰又料得明日是什么樣的光景。我已早想不起上次真正開心是什么日子了。
日子又回到了從前,顥澈經常來我寢宮,皇后亦對我溫和體貼。那日午后,皇后邀了我去賞花,有意無意的說:“芳妃哥哥最近可是在謀劃什么?皇上已略有察覺,本宮與你親如姐妹,自然不能看著你出事,你可得叮囑你哥哥一聲。”
“皇后娘娘就算是給一千個膽子,哥哥也不敢有什么謀劃。不過,嬪妾還是謝謝皇后關心。”看皇后心里的得意,一時不敢露出太多擔心。
四月十二日,我帶來清歌出宮,快馬加鞭,從將軍府的側門進了府里,一路向西,海棠開的正艷,賞花人卻已沒有了舊時的心情。清歌在書房外守著,我進了書房,在左邊的第二個抽屜里找到了議案,以及我十歲那年玄夜教我寫的詩:走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字寫得很丑,筆畫有些歪歪斜斜的。記得那時不懂其意,問玄夜,玄夜只是笑笑說以后就會懂了。一切仿佛發生在昨天。議案里則是玄夜與皇上各自傭兵多少,以及如何攻打,勝算幾成。單單議案看,并沒有什么。但是也完全可以通過這議案找個由頭除了玄夜。此物留下必將是挑起事端。
匆匆回宮,還不曾歇息。皇后的人便到了,以私會親人為由,壓了我去刑部大牢。皇上仿佛漠不關心,并不曾來過天牢。清歌來了,哭著說:“皇上抓了四公子,抄了將軍府。”我安慰著清歌,命她找了火匣子和銀子來。
夜里,我把銀子給了值夜的守衛:“差大哥,你也知道的,我哥哥出了事,我想燒點紙祭祖,以求得先人庇佑。”守衛看了看銀子,猶豫了下,遂點了點頭:“小心點,別燒了大牢。”
從懷里取出議案,打了火匣子,看著他一點點變為灰燼。我昏昏沉沉的睡著了。夢里是8歲那年的兵荒馬亂。反反復復的夢見,而我睡的并不踏實。有時候清歌會來大牢看我,更多的時間,則是我一個人猜測,擔心。幾個夜晚都在8歲的場景里度過,那樣的夢,無休無止。
這一夜,我早早睡下,清歌依然沒有帶來任何消息。夢里卻是顥澈,那么溫柔的拂著我的發說:“這些日子委屈你了,我只是怕你受傷害。”我就這樣被顥澈溫柔的望著,忽然,眼前的人變成了玄夜,他在高頭大馬上望著我笑,我向他跑去,馬兒毫無征兆的發狂,朝我我沖來,玄夜被摔下馬,戰袍上滿滿都是血跡,卻是滿臉關心的樣子喊著:“念念,小心。”
清歌是在中午的時候來大牢的,天窗上有陽光射在墻上,可以看出是個晴好的日子,清歌帶了好吃的飯菜,悲傷的說:“主子這些日子都廋了。”我隨口問道:“公子怎么樣了?”許久都沒有問過玄夜的情況,雖然每次都極想知道,卻依然等著清歌自己說出口。清歌微愣了一瞬,紅了眼不說話,我一口飯噎在喉嚨里,亦說不出話。
“皇上親自領兵,攻打四公子,公子吃了敗仗,受了傷,情況不太好。”
“皇后近日可好。”
“后宮太平,皇后過的自然舒泰,唯獨皇上并不許皇后來探望主子。”清歌雖疑惑,卻并不問原因。而我,心里不免感激皇上,若皇后來了,以她的手段我怕難以活著出去。
夜里,我翻來覆去睡不著。不得不承認,我是擔心他的。恍惚間覺得和玄夜很近,時而又覺得很遠。像做夢,又像回憶。迷糊中醒來,有月亮的清輝從高窗里照進來,很小的一團白光,落在地上。我轉身,赫然發現房間里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
黑色的夜行衣,卻并未蒙面,當他轉過頭。我便是一驚,竟是玄夜,眉宇間是掩飾不了的疲憊。他見我望向他,便說到:“此次行事大敗,不宜在京中久留,跟我走。”說完便拉起我的手。
“自你送我入宮,之后又讓容妃害我墮胎,我便與你勢不兩立。本來當初偷了議案就是希望陛下早日殺了你,沒想到你倒是命大。”我避開他的手,目光冷淡。
“你為什么這么做?”玄夜疑惑而不相信的神色讓我快意。
“我恨你,從得知你害了我全家的時候,我就開始恨你了。你為了你自己,為了要奪回皇位,一次又一次的讓百姓血流成河。我恨這樣的你。你走吧,我們再也回不去了。”我淺笑著,看玄夜眉尖微蹙,心里的痛便壓也壓不下去,只裝著淡然的樣子。他漠然從我身邊走過,一瞬間的檫肩而過,而我所以偽裝的堅強也就在那一瞬間潰不成軍。
5.再回首時
悠悠醒轉,頭微微有些痛,映入眼簾的卻是玄夜的臉。我以為還是在夢里,便轉身背對著玄夜,只聽見那個熟悉的聲音說:“怎么像不認識我?”
“我怎么在這?”
玄夜見我醒來,便高興的湊到我面前說:“我看你哭的那么傷心,都哭暈了,怎么舍得丟下你。”說完竟然朝我調皮的笑笑。
我不理他,見窗外陽光明媚,便起身,玄夜見我起身,就扶著我。這里確實很美,跟我以前想的一樣,環山而居,臨水而立,屋外種十里桃花。
這日,在屋外的老樹下的石桌旁打盹,卻夢見了清歌,和顥澈。夢見我還是芳妃,只是誰也不理我,就像每個人都感覺不到我存在一樣。
玄夜回來已經是黃昏時候,我正對著已經做好了簡單的飯菜發呆,玄夜看起來興致很高,“這幾日太忙,沒有空陪著你。多虧了十三的幫忙,生意漸漸的有了起色,改天買兩個丫鬟來陪你。”玄夜見我呆呆的,便說道,面上微微露出歉意神色。
“我不介意這些的,就是有些想清歌了,也不知道她好不好。你當初怎么不把她帶走?”
“是她執意要留下來的,對了前幾日,還傳了消息說,大抵是因皇上很思念你,便命清歌常常講你的事。而清歌近日也很得皇上寵幸,已然是嬪位了。”
“幸好當初你救了我的時候,用別人的身份頂替了我,大火燒了大牢。顥澈以為我死了,若是知道我是負了他,不知道又是什么光景?”雖然不是那么喜歡顥澈,但是還是有些愧意。
“你后悔嗎?”玄夜見我這樣凄凄然的表情,神色竟有些難過。
我搖搖頭,朝他笑笑說道:“和你在一起很好。”
看著他眼里的笑意,我的心莫名的蕩起了一層層憂傷。我知道他為了我放下了本該可以重新屬于他的皇位,可是,我還是做不到不在意親人的死去。而那傳給顥澈的信恐已經入了京城吧。
玄夜,對不起。我不能接受和你一起活著,但我愿意同你一起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