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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去世七年了,至今我媽和二姨只要一提到她,還是會淚眼婆娑。
她們心疼姥姥獨自一人帶著五個孩子過日子的艱辛,惋惜她沒有安享晚年便匆匆離世。
而我更好奇的是,在姥爺的內心,姥姥到底是怎樣的存在。
姥爺今年高壽84,身板挺拔,耳不聾眼不花,一頓二兩酒的功夫讓老頭赴麻將之約的時候依然步履生風。
印象最深的是姥爺一直喜歡獨霸客廳放很大的聲音看京劇,邊沏茶水邊跟著哼唱,還時不時的恐嚇圍著茶幾蹣跚學步的曾孫女:不要亂動茶葉,不聽話拿牙簽扎你。趕上老頭心情不佳的時候,他真的會拿牙簽扎向娃娃面粉球一樣的小包子手,隨后你就會聽到渾厚深沉的老生唱腔和嘹亮的孩童哭聲此起彼伏。
年輕時的姥爺因外地工作一直與兒女相聚有限,但是每逢他休假回家,愛哭的小兒子都知道要把眼淚忍到爸爸外出工作,因為被他看到會讓你哭的更慘。
姥爺與姥姥結婚不到兩年就開始兩地分居。
那時候村子里在外上班的人很少,很多人都說在城里上班有出息,那些跟姥爺一樣在供銷社上班人家的小孩穿著明顯好于別人。媽媽舅舅們也不理解為什么唯獨姥姥要白天下地干活,晚上熬燈糊紙盒。后來姥姥給孩子們解釋,爸爸每個月賺錢不多,基本也就夠他一個人的開銷,所以我們得按時去大隊干活,領多一點的工分和口糧。
那時年幼的小舅舅一直以為姥爺是家里的親戚,年底會到家里來串門,大家對他畢恭畢敬,住個三五天,就走了。
因為家里生活困頓,為了養家糊口,姥姥就像一只陀螺一樣高速旋轉著,很多時候除了白天下地種田,晚上還要打幾份零工。
她的辛勞換來家中生活漸有起色,雖然不夠壘砌院墻,將自家與停尸房在視野上拉開距離,但可以買一頭豬崽,飼養在屋外圍起的一塊空地里。大一點的孩子也能有一身合體衣服穿去上學,要知道在那個很多家庭沒有枕頭的年代,做新衣服是多么奢侈的事。
姥姥出生于一個中醫世家,太姥姥是太姥爺的大老婆,因為一直沒有生出兒子受到丈夫的冷遇,在迎娶口舌如簧的小婆隨即喜得一子后,發妻和女兒被遣返娘家。
姥姥與姥爺的相識就是在這樣的契機上,沒落地主家兒子與被丈夫離棄女人的女兒的門當戶對。
姥姥幼年在家中受過一些教育,念過私塾、上過學,會問診把脈,寫的一手好的毛筆字,還能做一些水彩畫,這些技能在日后的生活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在國家還未大舉實行火葬的時期,老家臨著醫院停尸房的院子,雖然不堪深夜出殯滲人的持續型大規模哭聲造成的恐懼和困擾,但是也“近水樓臺先得月”的開啟了姥姥另外的營生---畫紙活畫,這不僅讓家里的孩子都能適齡上學,也讓姥爺有了一身像樣的中山裝。
可在物資格外匱乏的六十年代的封閉農村,一個女人支撐的生活總是特別艱難。
從我媽和二姨的講述中,有兩件事讓我記憶特別深刻。
有年秋收結束的時候,外地商人拉紅薯去村里1:1換玉米粒,別人在村口像看笑話一樣,等著看誰這么傻來換紅薯。因為自家吃的話,玉米更充饑;拿到城里賣的話玉米粒的話,玉米粒和紅薯價格差不多是1:1.5,只不過那時候紅薯很稀罕。
考慮到臨近春節姥爺年假將至,姥姥硬是自己扛著一麻袋玉米粒換了紅薯,為了迎接丈夫回家的新年,姥姥成了村子里有名的“敗家娘們”。
鄰居旺福媳婦生娃難產,姥姥作為家里唯一的壯勞力不顧勸阻給她輸了三次血,只因為是旺福無意之間的一句話,讓當年一介書生難以下地的姥爺知道外地招精算班學員,姥姥覺得該替姥爺還這個人情。
旺福孩子不到周歲的時候,因為早上姥姥喂豬沒關緊圈門,豬跑出來啃了旺福媳婦種的一隴小蔥,哄孩子的旺福婦身手矯健的打死了姥姥家唯一一頭養了四個月的豬。
是呀,雖然世上也不全是所有的好人都一定會有好報,但只有當個好人,夜晚才會睡得踏實、安心吧。
我上大二的時候姥姥去逝,而后姥爺提議再婚受到兒女的一致反對。
媽媽和舅舅們沒有任何緣由,口徑一致的反對讓我覺得對姥爺的不公,奇怪的是姥爺這個固執頑抗的老頭對此事也沒再提起。生活一切照舊,姥爺還是熱衷于老年活動中心。
去年春節,為哄姥爺高興,我陪姥爺一起去小區老年活動中心玩小牌,那時候見到了姥爺提及的結婚對象---一個我并不陌生的人。
我的童年是在姥姥家度過的,那時候的姥爺早已退休,姥姥因為身體不好很少出來活動。五、六歲的我經常坐在姥爺綁在大梁車子上的小竹凳上跟姥爺去一個奶奶家玩,奶奶會給我蒸雞蛋糕,給我編辮子,我甚至期待姥爺每天吃過早飯帶我去找她。
在老年活動中心再見到這個“她”,我突然對這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心生抵觸,原來她并不只是姥爺同事那么簡單。
后來從小姨那知道,她的丈夫英年早逝,她因為烈屬身份得到分配工作的機會,成為姥爺同事,為了保住烈屬得到的優惠,她一直沒有再婚,就這樣跟姥爺當了一輩子情人。
我也不知道怎樣評論這段老一輩人在特殊年代里的愛恨糾葛,更不知道要怎樣講述才能維護所有人的立場。
但只要我想想姥姥獨自一人帶著五個年幼的孩子,生活在一個格外恃強凌弱的年代,在沒有親人依靠、沒有朋友幫襯下,住在那個沒有院墻的老院子等著丈夫回家,一等就是四十多年,心情就格外的沉重和復雜。
雖然很多人為姥姥感到不值得,很多人假設老人家如果生在有選擇的年代,一定會白發紅顏的盡享天倫。我卻替姥姥感到安慰的是,她這一生過的坦蕩無愧,她盡力的愛過,也用力的付出過。
姥姥不知道她的存在嗎?姥姥會不知曉姥爺每個月工資去哪了嗎?姥姥到底靠怎樣的信念才走過那么多難熬的日子?在老人家去逝多年后剛剛知道這一切的我,并不想過多的去揣測。
家里搬家的時候,我媽整理舊相冊,姥姥和姥爺的合照十分有限。有一張是她在彌留之際與姥爺一同照下的,那時候的她已經分不清自己的女兒哪個是哪個,但是被姥爺摟在臂彎里還是笑的一臉燦爛。
我希望的是,如果生有輪回,下輩子的他們一定不要再做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