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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本名張瑛,英文名字是Eileen Chang。
張愛玲十歲入學時,因嫌張瑛的名字嗡嗡的不響亮,便想重新取個名字。母親便把張瑛的英文名字隨意的音譯了兩個字,于是便有了張愛玲。
張愛玲是名門之后,貴府小姐。張愛玲的父親是典型的遺少性格,養(yǎng)外室、抽大煙。母親雖然也是將門之后,但受到五四新潮的影響,而成為新派女性,最終母親選擇出國留學與張父離婚。張愛玲與弟弟就這樣在繼母的監(jiān)管下生活。這樣的生活環(huán)境導致了張愛玲的作品中充滿了悲觀和勢力。張愛玲的血液是傳統(tǒng)的中國血液,但同時又接受著新鮮的西洋風,這也使得張愛玲的文字即傳統(tǒng)又新鮮。
我曾看過一個公開課,是講小說創(chuàng)作的。公開課的核心是給你的主角設(shè)置障礙,對你筆下的人物要狠,不要同情你的主人公。我想那些青春小說的作家,是不是將此奉為寫作的圣經(jīng),所以筆下的人物個個都懷孕、墮胎,整個青春不活潑不洋溢,倒是滿是憂傷,盡是一些大雨中狂奔的鏡頭。
張愛玲的小說就是一個很好的反駁例子,以小說《鴻鸞禧》為例,情節(jié)很簡單,講述了新娘邱玉清婚禮的前前后后,小說描寫的雖然是婚禮的喜事,但卻有些許的悲傷在其中。如此簡單的情節(jié),也能被張寫出一部精彩的中篇小說。
《紅玫瑰與白玫瑰》同樣不是情節(jié)取勝的作品。張愛玲通過大段大段的心理描寫,寫出了普通人隱秘的心里情節(jié),這樣的心里不好寫,寫多了反而矯情,同樣拍成影視題材也很難。
電影版《紅玫瑰與白玫瑰》中,出現(xiàn)了大量的字幕以表達主人公的心境。
話劇版也同樣采用了特殊的表演形式。
話劇版中,一個角色出現(xiàn)兩個演員,一個表現(xiàn)人物的外在,一個表現(xiàn)人物的內(nèi)心。
演員成雙的出現(xiàn)還不夠,為了充分表現(xiàn)出小說的內(nèi)心戲,從主角振寶的內(nèi)心獨白中,又分裂出“真我”和“潛我”的雙重心理。
這些特殊的表演形式,都是源于張愛玲對于復雜的人性描寫的夠深刻、夠細膩。人心本來就是復雜的,并不是非黑即白,張愛玲還原了浮華社會中那些復雜的人心,人們的內(nèi)心中有陰暗,但陰暗中卻又有些許憐憫,人們對生活對愛情是悲觀的,但悲觀中還有些許的希望,這些細微的心理變化,張愛玲統(tǒng)統(tǒng)的捕捉到了。
2.
斯蒂芬金在《寫作這回事》中,提到他年少時讀過的一本小說,小說的作者簡直愛上了“熱情的”,筆下的男主角微笑是“熱情的”,男女主角擁抱是“熱情的”。這滿滿的熱情讓斯蒂芬金注射上了文學的牛痘,對于“熱情的”終身免疫,在寫作過程中極力地避免這類的陳詞濫調(diào)。
不知道年少時的張愛玲是不是也注入過此類的文學牛痘,從而使得張愛玲筆下的描寫,劍走偏鋒,不落窠臼。
張愛玲的筆觸華麗陰郁、細膩而尖銳。對于筆下的人物,似乎總是以第三人的視角冷眼旁觀,態(tài)度冷靜。張愛玲從小便對古典小說有著難言的愛好,對于《紅樓夢》更加推崇,為此還在晚年出版了紅學研究著作——《紅樓夢靨》。張愛玲的文風深受這些古典小說的浸染,她的作品語言精準、用詞凝練。
張愛玲筆下華麗的辭藻、精妙的比喻表現(xiàn)在哪幾方面?我在已經(jīng)讀過的作品中總結(jié)了如下幾條。
一:時空變形
張愛玲對于空間有著奇妙、敏銳的捕捉能力。
其間更有無邊無際的暗花北京地毯,腳踩上去,虛飄飄地踩不到花,像隔了一層什么。整個的花團錦簇的大房間是一個玻璃球,球心有五彩的碎花圖案。客人們都是小心翼翼順著球面爬行的蒼蠅,無法爬進去。
這是張愛玲在小說《鴻鸞禧》里面的一段描寫,描寫的是客人們進入宴會廳,踩著軟軟的地毯的描寫。張愛玲縮小了空間,將整個宴會廳比作玻璃球,把客人因為地毯軟走路輕飄飄的樣子,比作躡手躡腳的蒼蠅。
這段時空變形的寫法巧妙、精準,都是常用的詞匯,到了張愛玲筆下竟如此不同。
長年住在鬧市里的人大約出了城之后才知道他離不了一些什么。城里人的思想,背景是條紋布的幔子,淡淡的白條子便是行馳著的電車--平行的,勻凈的,聲響的河流,汨汨流入下意識里去了。
同樣的時空變化的寫法,在張的散文集《公寓生活記趣》里也出現(xiàn)過。思想是抽象的,但張愛玲將其比作條紋布的幔子,思想有了形狀,不再難以描述、難以捉摸。
二:直白的描寫
她低頭看著自己雪白的肚子,白皚皚的一片,時而鼓起來,時而癟進去,肚臍的式樣也改變,有時候是甜凈無表情的希臘石像的眼睛,有時候是突出的怒目,有時候是邪教神佛的眼睛,眼里有一種險惡的微笑,然而很可愛,眼角彎彎的,撇除魚尾紋。
這是《紅玫瑰與白玫瑰》的一段。小說中的“白玫瑰”孟煙鸝得了便秘,常常在浴室里坐上幾個鐘頭,以此便可名正言順得躲在廁所不說話,不思想,此段就描寫了煙鸝躲在浴室,觀察肚子、肚臍的一段心里活動。
上年紀的太太們悄悄站到后面去,帶著慎重的微笑,仿佛雖然被擠到注意力的圈子外,她們還是有一種消極的重要性,像畫卷上端端正正打的圖章,少了它就不上品。
這還是《鴻鸞禧》的一段描寫,在年輕人的聚會中,上年紀的人的出現(xiàn)是突兀的。這種感覺我們即使用直白的語言描述也很難說清楚,但張愛玲一句話將這種感覺簡簡單單的帶了過去,毫不費力,也不啰嗦。
三:虛實結(jié)合
張愛玲筆下的虛實結(jié)合的例子太多了。張擅長把一種歲月的變遷、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帶進實實在在的人事當中,這樣的句子后勁大,讀完不禁倒吸一口冷氣,慨嘆張能把這種私密的感覺描寫的如此精準。
霓喜知道她是老了。她扶著沙發(fā)站起來,僵硬的膝蓋骨克啦一響, 她里面仿佛有點什么東西,就這樣破碎了。
這是張愛玲長篇小說《連環(huán)套》的最后一段,故事講述了霓喜在不同男人之間周旋的故事,小說沒有完結(jié),停在這一段便終止了連載。
張愛玲將一種時光的流逝隱藏在了那克啦一響。我以后每每見到老人扶著床沿站起來,骨骼嘎吱作響,便能想到張的這段描寫,張的筆法直抵人心,讓人難以忘記。
一屋子人全笑了,可是笑得有點心不定,不知道應不應當笑。婁太太只知道丈夫說了笑話,而沒聽清楚,因此笑得最響。
這還是小說《鴻鸞禧》的一段,響亮的笑聲反襯出內(nèi)心的空虛,即使沒有讀過小說的人,通過這一段也能看出,婁太太此時尷尬的心境。
張愛玲沒有追求奇詭的詞語,這些常用詞帶給讀者的感覺就是“像”,無論是動作、還是心理,只有張這樣描寫最像,恰到好處。對于普通的作者來說,一個比喻或者一段白描,要通過專門的訓練,長時間的積累好詞好句,才能寫出個一二,但常常寫出來的句子還是流入俗套,但對于張愛玲來說,這些句子只是簡單的炫技而已,順手而來,俯首皆是,天才到底是天才。
張愛玲初露鋒芒時,傅雷曾評價“太突兀了,太像奇跡了。”如果單單以傳奇去評價張愛玲,似乎對她不太公平,民國時期的女作家哪個不傳奇?但過一百年以后,那些民國女作家變成了才女,而張愛玲隱藏在句子中的那些時光,熠熠生輝,這些句子筑成張愛玲的天才頭銜,遺世而獨立。她不特立獨行,但卻獨樹一幟、舉世無雙。
恰如她的名字,無論是張瑛,還是Eileen Chang,都遠遠不如張愛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