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貼吧里人都說,現在只有傻子才會努力學習,想著考大學。”
那一次,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個小姑娘,沒穿校服,下身穿著耀眼的糖果色的褲子。早先因為逃課,被同學告到我這里。
她滿不在乎地說著前面的話。我一時語塞,居然沒想到合適的話來批評她。
她家里條件不錯,平時和寵溺她的爺爺奶奶住在一起。父母開店,平日總是很忙的樣子。有時她犯錯,請她父母過來,他們也只是行色匆匆,來來就走。
平日里我并不喜歡給家長打電話。但這個小姑娘對學習實在是一點興趣都沒有,整日里關心的事情除了談戀愛,就是打架。
即便自以為做老師的我平時很會講道理,但還是會有詞窮的時候。
“現在只有傻子才會努力學習,想著考大學。”想必當下真有許多人是這么想的吧。
這讓我想起了十多年前,我還在讀高中的時候情形。在那所被大山環繞的中學里,不少人反復告誡我們,要好好學習,將來才有出頭之日。
但是在那個時候,在我們那樣的地方,是很難有出頭之日的。那是全縣唯一的一所高中,每年進來的學生將近千人,但最后能考上的不過百人。而且到后來你會發現,基本沒什么人關心我們的處境。拿一張高考數學試卷給我們當時的數學老師,他自己都不可能考過六十分。絕大部分的同學,在毫不知情的日子里,渾渾噩噩地任時間陰暗地流淌,有的是三年,有的則是四年五年。然后,或者回到家鄉務農,或者外出打工。他們——或者說我們——基本都來自于這個社會的底層。
記得高考之前的一個早自習,教室進來了一個我們并不認識的老師。一進來就對我們說:“大家大部分都是從農村來的,父母都希望我們能夠天熱時站在陰處,下雨時站在干處……”
他后面的話,我基本沒聽進去。只記得后來他拿出一張某民辦大學的招生簡章,讓有興趣的同學到他那里報名。
“天熱時站在陰處,下雨時站在干處。”當時的我在想他說的這句大俗話,非常樸實,但卻講出了許多同學父母的心聲。
時光很快流逝,高考倏忽而來,我們懵懵懂懂地考完。后來發現,全班除了一個刻苦得要命的家伙被補錄進了湖北民院之外,沒有一個人考上大學。
慢班嘛,能考上一個也算是不錯了。作為幾年來最黃金的一屆,全校所有的文科生,也不過考上了二十幾個。
只是早先的我們并不知道這些。
高考結束,宿舍里空空蕩蕩,一片狼藉。我突然發現,如果不上大學,我真的沒有地方可去。
然后我復讀,英語從初二的課本開始死記硬背。那段時間里,我只要一合眼,眼前飄的全是一個個字母。終于,在那一年里,我的成績有了讓人刮目相看的變化。那年高考我們學校也喜獲豐收,文科考了21個本科,我是14名——但即便如此,我也只是勉強考上湖北的一所二流大學。
這個結果對我而言,已經是非常完美的結局,全校的文科生,也就一個考上了一本。
“天熱時站在陰處,下雨時站在干處。”
那個時候,你會發現這樣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就會有不小的效果。雖然我后來的認真努力,與這句話并無多大關聯,但那樣的話讓我們無可辯駁。周圍的同學,幾乎無一不是基于改變命運的目的,而努力學習想考大學。
但我想它不會對當下的小孩有什么效果。雖然不時會聽到周圍老師這樣批評學生:“現在不好好學習,將來你怎么考大學?考不上大學,將來你怎么養活自己?”被批的學生往往不說話。但肯定有小孩這么想:我爸媽留下的房子收租子,都能養活自己了。
是啊,當下的社會,掙錢與知識之間的關聯,早已不那么緊密。再不會反駁的學生,心里至少都能舉出二十個反例來。
現在的有些時候,我也在想當年我們那么辛苦努力上大學的意義何在。
到現在,我依然記得我剛到大學的那一天的情形。那時的我站在學校大門前,覺得非常失望。那大門實在是相當地單薄破敗,上面凌亂地掛著綴有彩燈的電線,連校門上的幾個大字都顯得瑟縮不堪。大門后,是分外狹窄的道路,和老舊破敗的住宅樓……
而且,現在回想,那個時候在那所學校的課堂里所收獲的東西也相當有限,大多數的課堂都沉悶不堪,大多數所學的內容,都陳腐無聊到了極點。而后來拿著那所大學畢業證所找到的工作,收入也相當的讓人羞澀。
但無論如何,我仍然覺得那段時光對我而言,意義重大。
1989年,心理學家werner在夏威夷進行過三十年的追蹤研究后,他發現有大約三分之一的高危兒童(長期貧困,家庭破裂,家庭暴力等)順利度過了童年期和青春期,他們不但沒有表現出嚴重的學習和行為問題,而且很好地適應了家庭和學校生活,實現了教育和職業上的目標。
幾年前, 和坐在辦公桌對面的同事聊天,不知怎么聊到學生時代。“我當時都想……”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指在桌上做了一個奔跑跳躍的動作。聽到這個我很吃驚。因為作為旁觀者看來,他的成長環境似乎不具備任何高危的特質——貧困,破裂,暴力或者是其他的什么問題。
在你的青春期,可曾有過這樣那樣郁悶的經歷,可曾有過那些壓抑于心而又無法向人言說痛苦,可曾有過暴力,自殘的經歷,甚至是自殺的想法?
我想,成長之痛絕非僅僅是生活在“高危”環境下的兒童的問題,他可能出現在我們任何一個人身上。
是啊,青春期本就是一個困難重重的時期,即便沒有長期貧困,沒有家庭破裂,沒有暴力,父母也沒有得絕癥……也很少有人能走得輕松自如。
而于我而言,在我的青春期里,也出現了讓我難以啟齒,卻又一直與我糾纏的問題。
初中的時候,我被父母從外婆家接到身邊。環境的某些改變和意料之外的一些事情,給了我猝不及防的沖擊和傷害。似乎是突然之間,我發現我開始沒辦法和女同學交流。
倒也并非在異性面前一個字都說不出。只是,感覺特別不自然,總覺得哪里不對勁,甚至會想,在別人眼里,我是不是個怪物。
有的時候,我也會竭力表現得自然,努力地喋喋不休。但,那種感覺更加糟糕,我愈是努力,不自然之感便愈是四處彌漫。于是,從我的初中開始,我便不再和女生講話,努力避免任何可能將我陷入尷尬和緊張的交流場合。
從此,一直到我讀大學,我都低下了頭,我都垂下了眼瞼,我看不見你,請你也不要看見我。
嚴重的時候,還會伴隨著人群恐懼。有那么兩次,我走出宿舍大門,看著迎面而來的洶涌人群,我開始緊張,身體開始僵硬,額頭開始冒汗,似乎所有迎面而來的人都在注視著我。不得已,我折回了宿舍。我沒辦法這樣走到目的地。
進入大學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青春期所伴隨我的問題依然伴隨,異性交往恐懼和人群恐懼依然絲毫不見好轉。
但是,從中學那個混沌的環境里出來的我,已經開始明確的關注到我自身問題所在。我有意識地想要糾正它,克服它,乃至戰勝它,消除它。只是無論我如何努力,它卻仍然不時地在我身上發出聲聲冷笑。
大二下學期,在校外的書店里,我信手拿起了一本老版本的《挪威的森林》。
那是一本奇怪的書,語言直入人心,情節不合常理,里面人物所思所想也相當奇怪。
但我喜歡那本書,在閱讀的時候,我明確地接收到作者傳達過來的信息:在這個世界上,很多人的身上,都帶著林林總總的傷害,都有著形形色色的問題。但他們,卻依然能夠活在這個世界上,堅定地、安之若素地與自己的問題相伴。
后來,我將那本書買了下來。
再后來,許多事情也終于開始明晰,開始好轉,我那陰云密布、寸草不生的中學時代也終于開始離我而去。
當然,這其中的過程遠遠沒有那么簡單,早些年的那些傷害的影響卻未必會心甘情愿地離你遠去,那些被猝不及防間摧毀的自信和安全感,想要再次重建遠非想象的那么簡單。而且單就一本書的作用,也未必有那么巨大。但大學的種種,至少開始讓我正視問題,至少讓我開始明白,我自身的問題,是可以通過我自身的努力來解決,通過獲取知識來解決的。
無論如何,我終于度過了那段時光,過程雖然一言難盡,但我終于漸漸找回了自信。
工作后,如愿地來到陌生的地方,那些恐懼——異性交往恐懼也罷,人群恐懼也罷,還有其他的一些恐懼也好——都悄無聲息地杳然而去。
能夠生活在陽光下,能夠生活在自己掌控的人生里,是多么愉悅的一件事情。
后來的我,做了一名教師,幾乎每天都在“教育”他人。但或許是當年的那些經歷,這些年來我越來越不喜歡“教育”這個詞,這個詞實在是含有按某種主觀意圖來改造他人的成分。相比而言,我更喜歡“幫助”。這個世界有林林總總的人,也有各色不同的人生,按照一己之私來改造他人,讓他人的人生按照自己的設定來運行,實在是一件殘忍的事情。而教師這一職業,職責應當就是幫助那些未成年人健康成長,幫助他們認識自我,然后成就自我。
只是,在這塊土地上,在眼下的階段,這一點實在是難以做到。
更何況,大多數人的青春期,都困難重重。大多數的我們,都需要忍受著青春蛻變的陣痛。
所以,作為一名中學教師,我并不能斷言上大學對于每一個個體而言到底值不值得,到底有多大意義。但我能確定的是,青春期,我們各有困境,而努力向前,是唯一的解決辦法。對于大多數普通人而言,上大學,意味著接觸到更廣闊的世界,意味著可以尋求更多的知識和幫助。大多數迷茫于考試的中學時代的我們,可能并沒有機會去找尋自我。那么,但凡可能,千萬不要再丟失上大學的機會。
大學的意義,從來就不應該是單純地尋找一份高薪的工作。在當下的中國,它第一次將學生從考試的囚籠中釋放了出來,并且給你環境與機會去思考,去嘗試,去認識自我,去解決自己身上林林總總的問題,去想辦法成為那個你一直想成為的人。
當然,并非所有考上大學的人都能成為他一直想成為的人。但現在的我無比確信的是,那些努力學習希望上大學的小孩,一定不會是傻子。他們將會通過自己的努力,打開另一扇門,為自己的未來自己的夢想,創造新的可能。
即便那大門,可能單薄破敗,那大門后的道路,可能瑟縮狹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