篆岱山,回不去的故鄉(xiāng)
戴建東
離銀坑往西行一公里后,往南延伸,一條羊腸小道,沿著山澗溪流在山岙里蜿蜒向前,溪流兩旁樹木蔥綠,在路的盡頭,兩山夾著一處山谷,地勢開闊平坦,這就是篆岱山。
江南許許多多山村,似乎都有一個共性:每個村落都會有一個符合其村貌或歷史淵源的村名。村名就像符號,更像世居此地的鄉(xiāng)民的名字,跟隨著村莊潮起潮落,四季輪回。
沒去篆岱山之前,我們很難想象,一個幽居深山的小村莊,怎么會取“篆”字這樣冷僻的村名。
篆岱山,單從字面上看,好像沒有什么特殊意義。岱,即是泰山,杜甫的《望岳》詩有云: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篆,自古以來,像是與書寫體有關(guān),篆體,篆刻。而這,與小山村的村名又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
直到后來我查閱到唐代詩人劉叉的《餓詠》:文王久不出,賢士如土賤。妻孥從餓死,敢愛黃金篆。原來,篆,古意中還有官印的寓意。
篆岱山,是不是村邊有一座貌似官印的山巒?而居住此地的先民以此命名,暗示村里將有后人出行入仕?古人取名,一般都會以吉利討彩來暗寓,這樣看來,篆岱山,還有加官晉爵、穩(wěn)若泰山的含義。
篆岱山的先民,以“篆”命名,或許就有封官加爵的寓意,象征著祖上對子孫后代仕途亨通的美好祝愿。當然,這也無從考證,只是我的猜測而已。
這個只有一百多人的小山村,就這樣懷著夢想與希冀,在這方遠離塵囂的凈土,從刀耕火種到現(xiàn)代文明,一年四季處身于竹林與松濤之間,與飛鳥相伴,攜野兔為鄰,擁著清泉與山花,世世代代,生生不息。
地無三尺平,出門就爬坡。與外界聯(lián)系交往,就靠一步之寬的一條山間小道。山村的先民就這樣從崇山峻嶺間開辟出一條與山外交往的通道,山里的杉木毛竹,靠這條小道背出,山外的油鹽醬醋,靠這條小道挑進。
我們很難想象,篆岱山的先民,為何會在如此冷僻、寂靜、幽深的密林深處,作為他們的生息之地,世代延續(xù)著滄桑歲月。不與外界過多的交往,浮躁的心靈覓得一處凈地,讓平靜的生活尋找一方樂土,繼續(xù)他們的煙火日常。
或許是為了逃離戰(zhàn)亂,或許是為了躲避瘟疫。篆岱山的先民們,就在這個世外桃源般的處所,搭建起幾間草棚,開墾出一方平地,種上甘薯、玉米,從此過上自給自足的安逸生活。在生活無欲無求的年月,這種與世無爭的太平日子,或許是人們最好的歸宿。
如果沒有外界的交往,篆岱山的人也許就一代一代世居山中,延續(xù)著祖輩的生活,靠著肩挑背扛,爬坡過坎,仰首觀蒼穹,低頭飲山泉,平凡得近似簡單,年復一年,每天重復著昨天的故事。
然而,社會發(fā)展中,現(xiàn)代文明勢不可擋地影響著篆岱山,都市繁華的街頭來來往往的車流,連接世界的網(wǎng)絡(luò)通信,都與篆岱山無緣。走出山門的年輕人,睜著驚奇的眼睛觀望世界,他們偶爾回到故鄉(xiāng),一身時尚的衣著,足以讓世代穿著粗布棉衫的山民刮目相看。
山外的世界很精彩,山外的世界很無奈。
沒有比較,就沒有差距。篆岱山的年輕人一旦走出山谷,融入到了都市生活,他們在車水馬龍的城市街頭,探望著繽紛的世界,然后朝南回望篆岱山,驚奇地發(fā)現(xiàn),祖祖輩輩的生活,原來是這樣的原始,這樣的不可思議。
遠處云霧彌漫的山頭,就是他們的故鄉(xiāng),但他們再也不想回去了。他們不再聽從于祖輩安于現(xiàn)狀的諄諄教誨,不再在守望家園中度過歲月靜好。他們向往山外的世界,在夢想放飛中,他們要到山外尋找詩與遠方。
逃離山間封閉的日子,去山外尋求一種全新的生活方式,這是新一代篆岱山人夢寐以求的渴望。得益于政府的下山脫貧工程,讓這個小山村有了跨出山門的勇氣和盼頭。
二十年前,共享小康社會,實施異地搬遷,黨的惠民政策關(guān)照到了這個小山村,篆岱山動議整村搬遷至瑯琊集鎮(zhèn)上定居,這個小山村終于迎來了新生。
在政府的惠民政策支持下,世居山中的鄉(xiāng)民,在瑯琊集鎮(zhèn)所在地新辟了一處新宅,按照新農(nóng)村建設(shè)規(guī)劃,興建了一幢幢樓房,整齊劃一的新農(nóng)村,寬敞明亮的大洋房,樓層高了,道路平了,這一切,都讓山民驚嘆。
山外的生活,原來是如此的美好。
如今,快二十年過去了,新一代篆岱山人,會不會想起,他們的血脈根源來自何方?他們的祖輩是以怎樣的一種生存方式,在遠離現(xiàn)代文明的山中,延續(xù)著苦難歲月?
多少次夢回故里,那里有他們父輩澆灌汗水的土地,那里有滿山奔跑的雞鴨牛羊,那里有他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那里有埋葬著他們先人的祖墳。
這就是他們對簡單歲月的寄托,這就是他們的根。
去篆岱山轉(zhuǎn)一轉(zhuǎn),走一走曾經(jīng)熟悉的山間小道,掬一捧流過家門口的山泉,滋潤一下干渴的心田,摸一摸被澗水沖刷得光滑圓潤的巨石,回憶一下曾經(jīng)的苦難歲月,成了老一輩篆岱山人心中的夢想。
一旦搬離故土,篆岱山就成了回不去的故鄉(xiāng)。
滄桑歲月里的煙火人生,是對原始生活的探秘,更是對現(xiàn)代生活的向往。重返篆岱山,不僅僅是篆岱山的的夢想,也引起了我對原始村落一探究竟的好奇。
趁著清明時節(jié),相約五六好友,一同前往篆岱山,近距離走進這個消失了的小山村,同行的還有年過六旬的朱寶琦大哥。
朱寶琦就是從篆岱山走出來的山民,在山外擔任國土資源局局長。這個小山村留下了他童年的歡笑和純真。走出大山已經(jīng)四十年了,他曾經(jīng)多次夢回故鄉(xiāng),卻一直未能成行。
這次聽說我們要去篆岱山,寶琦大哥躍躍欲試,撐著一根木棍,也與我們一同前往,他要去看看,那里的一草一木,那里的山山水水,都鐫刻著他少年時代的記憶與回想。
由于有了寶琦大哥的隨行,我們了解了更多關(guān)于篆岱山的傳奇與歷史。
銀坑是粟裕將軍在浙西南山區(qū)堅持三年游擊戰(zhàn)爭的革命老區(qū),1935年中國工農(nóng)紅軍挺進師進駐浙西南,屯兵駐扎在銀坑村,練兵休養(yǎng),播撒紅色革命火種,點燃了浙西南抗擊國民黨反動統(tǒng)治的烽火。
篆岱山是金華南部最偏遠地區(qū),屬湯溪與遂昌的交界,當年紅軍的足跡自然也遍及篆岱山周邊的林間小道,在這方叢山峻嶺中,留下了許多紅色故事。
隸屬銀坑村的篆岱山自然村,原先全村有一百四五十口人,主姓朱,鮮有客姓,偶有姓王、姓賴幾個旁姓,也屬招婿入門。
據(jù)《朱氏宗譜》載,朱氏系朱元璋后裔,明末清初期間,朱氏皇族兵敗清廷,朱氏一門為逃離戰(zhàn)亂,四處流亡,過著居無定所的生活。
祖先朱玉千于清乾隆年間由福建武平縣輾轉(zhuǎn)來到湯溪十六都,現(xiàn)沙畈銀坑山谷深處,見其山環(huán)水繞,遂卜筑而居。朱氏先民定居篆岱山后,因“篆”與“傳”同音相近,當?shù)厝艘卜Q之為“傳代山”,意寓傳宗接代,生生不息。
幾百年來,篆岱山人近似隱居的生活,在南山山麓深處,過著與世隔絕的日子,墾山耕種,瓜薯果腹,在與世無爭中度過漫長的歲月。
去篆岱山的路,嚴格意義上來說,已不能稱之為路了。
荊棘與藤蔓橫亙在山道兩旁,枯枝落葉撒滿在小道上,原先鋪在路面上的巖石,因許久沒有人行踐踏,石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青苔。
路的兩邊植被茂密,瘋長的茅草占據(jù)了山谷中所有的空間,一道從密林深處奔瀉而出的溪流,歡快地唱著林中小調(diào),在頑石與澗谷里穿行,然后流向遠方。
我們穿行在這條林中小道上,時而爬坡過坎,時而跨澗越溝,一行人盡在溪流中的巨石上跳來跳去。山路邊的一朵杜鵑花,溪流畔的一叢苦葉菜,荊棘中的一株野茶芽,山中的一切,都引起我們的好奇,這不亞于山里人到都市中,驚嘆城里的高樓大廈。
有路就有村莊,有村莊就有住戶。
山路彎彎,綿延不絕。這條崎嶇不平的山道,便是通往篆岱山唯一的古道。曾經(jīng)的歲月中,有迎娶新娘的花轎,從山道上“咯吱”“咯吱”而過,有沽酒的老叟,拎著酒瓶從山道上中跌跌撞撞而回,讓一路酒香醉倒路邊的野花。
去篆岱山,我的內(nèi)心是充滿好奇心的。行走的山間小道上,我的思緒一刻也沒停止過。腦海里想象著,曾經(jīng)的篆岱山,會是以怎樣的方式,迎接重返故里的鄉(xiāng)民。
清澈見底的山泉,沖擊著橫亙溪中的巖石,發(fā)出嘩嘩的聲響,這曲林間小調(diào)伴隨著我們前行。正午的陽光從密林深處投射而來,在竹林中形成強烈的光柱,光怪陸離,讓我們一路大呼小叫著向大山深處行進。
愈往深山走,山勢愈陡峭。由于行人罕至,“路”也越來越不好走。同行中的法貴兄弟,丈母娘家以前就住在篆岱山,我們一路戲鬧他,是怎么樣的勇氣和毅力,讓他沿著這條山間小道,走進密林深處尋找他的美嬌娘?
在這條林間小道上,是不是也撒滿他們當年愛情的腳步?
法貴是一所中學的老師,言談極為詼諧幽默,一路上談笑風生。不管怎么說,如此難行的山道,也阻擋不了愛情的魔力,這也是支撐著法貴兄弟一次次前往篆岱山的動力。
因為愛情,古道上溢滿了牛郎織女的傳說。曾經(jīng)多少次,法貴與他心中的村姑,相約古道,在巖石與溪流的共鳴中,共話花前月下的浪漫。說起這次重返篆岱山,法貴老師戲稱,有點豬八戒重返高老莊的味道。
爬過一道山坡后,山間小道不再與溪流并行,而是在溪流上方形成了一條簡易的人行道,地勢也漸漸平坦起來。
路的兩旁,漸漸出現(xiàn)了一些殘垣斷壁,壘砌的墻腳布滿了空曠的地塊。偶爾還有豎立著的門面條石,還是以“門”字形屹立在山中,依稀可辨曾經(jīng)的人居痕跡。
嗚咽的山風吹過,孤獨的門框搖搖欲墜,發(fā)出吱吱的聲響。地上的枯木,早已腐朽不堪,與瘋長的荊棘混雜在一起。
由于地形緣故,每過一道彎,就會有一堵壘砌的坡坎,這是曾經(jīng)居住在這里的人們,修筑的通道,沿著坡坎通往自己的家園。
而今,這些坡坎早已長滿了青苔。
哪里是臥室?何處是廚房?曾經(jīng)的老人,是坐在哪塊石墩上,悠閑地聊著家常?以前的父母,是望著哪條弄堂,呼喚著兒子回家吃飯?眼前的荒涼與滄桑,讓我們無法想象這里曾經(jīng)的模樣。
到處是荒茅與荊棘,曾經(jīng)某戶人家的堂前,現(xiàn)在卻長著粗壯的棕櫚樹,曾經(jīng)的臥室,現(xiàn)在也許是野兔的窩穴。只有山邊的清泉,依然歡快地繞著村口流向山外。
這就是篆岱山,這個已經(jīng)消失了的小山村?
行走在篆岱山遺址上,目之所極,俱是一派荒蕪景象。仿佛走進了時空隧道,來到遠古的侏羅紀公園。圍繞四周的蒼山,黛色四合,粗壯的柏樹濃蔭覆蓋在這片土地上,與陽光交匯中,投下斑駁陸離的陰影,更顯得荒涼。
站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寶琦大哥目光凝視,他努力搜尋著兒時的記憶,希望從這片廢墟之中,尋找到曾經(jīng)的過往。眼前的殘垣斷壁,破敗不堪中顯示著歲月滄桑,這一切的一切,都已無法從記快中搜詢。
樹木依舊,房梁難尋,唯有門前的棕櫚樹,依然支撐著扇形葉片,像一只巨型手掌,伸向奔瀉著陽光的藍天。
這就是曾經(jīng)的故土家園,這里有曾經(jīng)的童年回憶,這里有曾經(jīng)的青春夢想。望著眼前的荒涼景象,寶琦大哥的眼里,分明含著淚花,這是一位老人對往事的回味,更是對流逝歲月的傷感。
這種情感,如果不是生養(yǎng)在這方土地上的人們,是無法體驗得到的。
走近篆岱山,我們只是一個游玩的過客,不能體會到更多的情感交融,而對曾經(jīng)生活在這里的人們來說,卻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無以言表的感傷。
這個存在湯遂交界山麓數(shù)百年之久的小山村,如今已經(jīng)從婺南版圖上抹去了痕跡,成了永遠也回不去的故鄉(xiāng)。
篆岱山,我們將如何念想你的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