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22日,世界上最愛我的那個人去了。
早在一年前,我就知道奶奶患了食道癌,已是晚期。出于讓奶奶安心治療地顧慮,全家人對整件事守口如瓶,只說要帶她回老家過年。就這樣,我剛放寒假回來,奶奶就要走了。在送她上車去火車站之前,我故作輕松地對她說:“奶,早點回來!再見!”
沒想到這一再見,就是最后一面。
寒假的兩周里,除了和朋友見面,我基本都是自己呆在家里。每天,關心的就是奶奶有沒有在人滿為患的北京住進醫院;檢查結果有沒有說以前是誤診,腫瘤其實是良性的……起初的幾天,我給我媽打電話,奶奶還會和我說幾句。后來,她就沒再接過電話。至于原因,我是很久之后聽我媽提起的。原來那時候的奶奶因為做檢查,整個脖子都腫脹了,說不出話。
現在回想起來,在奶奶生命的最后一年里,她說的最多的一句就是:“奶奶對不起你,沒有讓你過好年!”
從北京回來后,奶奶住進了市醫院化療,而我,又回到了學校。我們又錯過了。
我時常打電話詢問近況,她也只說挺好的,今天我媽給她做了好吃的,她能吃很多飯了,并且沒有吐。就這樣,在治療的時間里,吃了多少飯,成了我們倆之間必聊的話題。而我,還是那么自私,會和她說我的頭疼腦熱,讓她擔心費神。
暑假之前,奶奶難得主動給我打了電話。她說:“我和你媽在廣場上遛彎哪,剛吃了一碗米飯,還喝了魚湯。等你回來,奶奶的病就全好了。到時候可以去長春看看你讀研究生的學校。”是啊,奶奶一直說要來我的學校看看,說要一直看著我讀到女博士。從小到大,她都對我寄予厚望,鄰居夸我好,她也只是說,我的孫女我了解,總是差那么一點。其實,她的眼里是滿滿的驕傲。
由于,導師有實習的安排,暑假我沒有回去看病快好了的奶奶。這一拖就拖到了九月。有一天,接到我媽的電話,她說:“你能回來幾天么?這幾天你奶奶很想你,每次醒來,都問你還有幾天到家。我說快了,她就又閉上了眼睛。她在等你回來。”是啊,她一直再等待著我。
一直逃避的我,終于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了代價。
在回家之前,我想象著和奶奶見面的無數種可能:我是不是應該裝作輕松地和她抱怨坐火車的辛苦,是不是應該埋怨她說話不算數……可是,當我看見她的那一眼,所有的想象都破滅了。她,我的奶奶,變成了我不認識的樣子:剛剛冒出的頭發,參差不齊地貼著頭皮生長;發黑的皮膚緊緊裹著依稀可見的骨骼;牙齒也沒有了……她顫抖著、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老姑,在她身后,支撐她,拍撫她,安慰她。此時此刻,我不知道說什么,我只是靜靜地坐在她身邊,做她那一刻的支撐。
一如既往,奶奶還是囑咐家里人給我準備了魚。我爸說:“媽,起來,我們一起吃飯吧。”奶奶說:“我累了,睡一會兒,起來再吃。”其實,她是怕,會傳染我不好的東西。我靠近她,她會擺擺手讓我離開。
不善于表達情感的我,沒有陪在她身邊,而是在后屋躺下。爸媽說,坐了一晚上的車,很累了,休息一會兒。其實,這樣的休息,怎么能讓我安心。隔壁的躁動,使我渾身一激靈,我趕緊跑過去。奶奶一直在咳嗽,一只手撫著額,輕聲呢喃……旁邊的爸爸亂了陣腳,他讓我叫她,我就輕聲呼喚:“奶奶,你能聽見我說話么?”雙眼緊閉的她點著頭。這時,她已經彌留了吧,她要走了吧,她真的走了。
大人們忙活起來,親友們都來送別,靈旁的我淚如雨下。
我不懂喪葬的習俗,甚至會對種種儀式嗤之以鼻。而現在的我明白了,在做什么都無法挽回一個活生生的人的時候,那些儀式,是唯一可以延長告別的方式。
奶奶是虔誠的基督教徒。臨終前已囑咐兒女,不必披麻戴孝,不必焚香獻祭,不必長跪守靈。而此時,我想要做這些,我想要守在她的身邊,跪在她的靈前,呼喚她,安撫她。可是,什么都沒有了,我什么都沒有做,我軟弱地屈從于一切的安排,我失去了唯一一個可以和她再在一起的機會。從今以后——從她被抬出這個院子開始,她就不會再回來了,我們之間的距離會變得越來越遠——永遠都無法靠近的遠。
我跟隨著人群,哭號著,我不想她走。她這是要去哪里?
好久之后,再出現在我面前的只是一抔黃土,我懷疑著。這怎么可能是我的奶奶,我的奶奶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一定是有人把她藏起來了。就像小時候,奶奶經常跟我做的游戲。她只是藏起來了……
我不知道,原來一個人的離開,是那樣的決絕,不給你挽留的余地。
這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陷入自責中無法自拔。因為,我知道了奶奶的另一種生活。
其實,奶奶從未好轉。
就在暑假接到她的電話之前,她就已經歷過一次生死,好在搶救及時,她挺過來了。
因為身體原因,化療曾一度無法進行,她也曾說要放棄,這樣痛苦、悲慘的生又有何留戀?但是,我爸跟她說:“你孫女還沒有回來,你忍心讓她沒見你最后一面就走么?忍心讓她痛苦么?”于是,她又咬牙堅持了。
由于,治療拖得時間太久,而癌癥又是拿錢續命的勾當,她的兒女開始放棄了。她也曾邁著艱難的步子走到她的小兒子面前詢問,卻遭到了無情地拒絕。從那之后,她為了不拖累我的爸媽,為了讓我有個依賴,就不再吃飯了。她只是等待著我。忍著不死,只為等待我。
我腦海中不時出現這樣的畫面:身體佝僂地她在遭到她最疼愛的兒子的冷言拒絕后,失望地離開,她的心會有多痛,她是不是老淚縱橫?她又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才能忍受著侵骨的饑餓,不斷抬眼,詢問我的歸期?我沒有資格怨恨他人的不孝,我也是那個不孝的人,我沒有盡到兒孫的本分,讓她安心離開。我自私地以為,我不回家,她就會一直等我,而我從未想過那樣地等待,是怎樣的徹骨之痛。
從那以后,走在街上,我不敢看身邊的老人,不敢叫出奶奶,甚至不敢做夢夢到她……明知她不會對我有絲毫地埋怨,我也害怕。想見卻不敢見,想見卻不能見,何等地無可奈何!
我想把對她的思念寫在紙上。提筆方知,我和奶奶早已是兩條各自延伸的直線,記憶更像是散落在宇宙的云,虛無,飄零。或許,這就是屬于我和奶奶一世祖孫的情深緣淺。她用八年的深情伴我長大,而我又用了更長的時間和她漸行漸遠。當我終于肯回頭等等這個已是年邁的老人,她卻留給我這一世都不會忘卻的情深。
我只能寄希望于來世。她這一生有太多的愿望沒有實現,而我這一世都未報答她的養育之恩。奶奶是一個要強的聰明的女人,如果不是嫁給爺爺,來到這荒涼的城市,她或許可以去讀書,到大城市追尋她的幸福。奶奶是個追求自由的人,她是擁有翅膀的鳥兒。她說,我和她一樣,也是一只聰明的鳥兒。
那么,奶奶,就讓我們來生再見吧,來生我們都是自由飛翔的鳥兒。即便我們又像今生這樣不得不錯過,那你也要做鳥兒,我要做那片供你飛翔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