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二年(公元207年)
春,二月,曹操從淳于回到鄴城。二月五日,曹操奏準皇帝,封大功臣二十余人,全部封侯,又上表陳述萬歲亭侯荀彧功勞,三月,增封荀彧一千戶,又想要擢升為三公,荀彧派荀攸懇切地表達自己的辭讓之意,先后達到十余次,曹操才同意。
曹操準備出兵征討烏桓,將領們都說:“袁尚只不過是個逃亡罪犯,烏桓人貪得無厭而不念舊情,豈能受袁尚利用。如今大軍深入塞外征烏桓,劉備必然勸說劉表乘虛襲擊許都,萬一發生變化,事情就后悔不及了。”
郭嘉說:“明公雖然威震天下,但烏桓人倚仗距離遙遠,一定不會預先防備,乘其不備,突然襲擊,可以一戰告捷。況且,袁紹對這一地區的百姓以及塞外的異族有恩德,而袁尚兄弟現在還活在世上。如今冀、青、幽、并四州的百姓,只是因畏懼而服從我們,并沒有受過我們的恩德。如果我們離開這里而率軍南征,袁尚利用烏桓的武力作資本,招集愿為恩主效死的部屬,烏桓人一動,四州的百姓及異族都會紛紛響應,這會使蹋頓也動了非分之心,生出非分的打算,恐怕青州與冀州就不會再在您的控制下了。
“劉表不過是一個只會坐著空談的人,他自知才干不能駕御住劉備,重用劉備則害怕控制不住,輕用則劉備不會為他所用。因此,即使我們調走全國兵力遠征,您也不必擔擾。”
[點評]
南征還是北伐?兩者都有其戰略意義,也都有戰略風險。郭嘉的分析與建議似乎很有道理,劉表的性格以及和劉備的關系被他算的很準,袁家哥倆和烏桓也確實應該消滅,而且打他們此時來看并不困難。但是,后來的事實證明,這次北伐是一次大冒險,或者說是一次豪賭。
曹操聽從了郭嘉的意見。大軍進發到易縣,郭嘉提議說:“兵貴神速,如今遠涉千里進行奇襲,輜重太多,難以掌握先機。而且假如烏桓人得到消息,必然加強戒備;不如留下輜重,軍隊輕裝以加倍的速度急進,出其不意地進攻。”
當初,袁紹幾次派使者到無終縣去召田疇,又派人授予田疇將軍的印信,讓田疇召撫所統部眾,田疇都拒絕了。到曹操平定冀州后,河間人邢颙對田疇說:“黃巾軍起事以來,已二十多年,天下動蕩不定,百姓流離失所。如今,聽說曹公法令嚴明,百姓對戰亂已經厭惡,亂到極點,就會歸于平靜,請讓我先去試探一下。”于是,邢颙收拾行裝,返回家鄉。田疇說:“邢颙是個先知先覺的人。”
曹操委任邢颙為冀州從事。田疇忿恨烏桓人經常殺害本郡著名的士大夫,想討伐烏桓而力量不夠。曹操派使者來征召田疇,田疇要他的部屬趕快為他治理行裝,部屬說:“以前,袁紹仰慕您的名聲,曾五次禮聘,您一直拒絕;如今,曹操的使者一來,您就好像迫不及待,這是什么原因?”田疇笑著說:“這就不是你們所能知道的了。”他隨同使者一起到曹操軍中,被任命為蓨縣縣令,隨大軍進駐無終縣。
[點評]
曹操的命運極好,本來他和他的軍隊,對山海關之外的地理環境非常陌生,可這時來了為曹操解決難題的人——田疇。
當時正是夏季,大雨不止,沿海一帶泥濘難行,而且烏桓人還在交通要道派兵把守,曹軍受阻無法前進。曹操十分憂慮,向田疇詢問對策。
田疇說:“這條道路每逢夏秋兩季常常積水,淺不能通車馬,深不能載舟船,是長期不能解決的難題。原來右北平郡府設在平岡,道路通過盧龍塞,到達柳城。自從光武帝建武以來,道路陷壞,無人行走,已將近二百年,但仍留有道路的殘跡可循。現在烏桓人以為無終是我們大軍的必經之路,大軍不能前進,只好撤退,因此他們放松以了戒備。如果我們默默地回軍,卻從盧龍塞口越過白檀險阻,進到他們沒有設防的區域,路近而行動方便,攻其不備,可以不戰而捉住蹋頓。”
曹操說:“很好!”于是率軍從無終撤退,在水邊的路旁留下一塊大木牌,上面寫著:“現在夏季暑熱,道路不通,且等到秋冬,再出兵討伐。”烏桓人的偵察騎兵看到后,當真以為曹軍已經離去。
[點評]
曹操立的木牌,未免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感覺,但是烏桓這幫少數民族兄弟沒有這么多花花腸子,果然上當。這也符合曹操用兵的特點,多用詭計攻心,虛虛實實,對癥下藥。
曹操命令田疇率領他的部眾作向導,上徐無山,鑿山填谷,行進五百余里,經過白檀、平岡,又穿過鮮卑部落的王庭,向東直指柳城。距離二百余里時,烏桓人才知道。袁尚、袁熙與蹋頓以及遼西單于樓班、右北平單于能臣抵之等率領數萬名騎兵迎擊曹軍。
八月,曹操登上白狼山(喀左縣大陽山),突然與烏桓軍相遇,而烏桓軍軍力強盛。曹軍車輛輜重都在后邊,身披鎧甲的將士很少,曹操左右的人都感到畏懼。曹操登高,看到烏桓軍隊不整,就縱兵攻擊,派張遼為先鋒,烏桓軍隊大亂,斬殺蹋頓及其他酋長,投降的胡人與漢人共有二十余萬。
[點評]
千里奇襲,有了出其不意的效果,但雙方的兵力與裝備還是很懸殊的,如果烏桓軍整合好隊形,也不至于這樣不堪一擊,甚至誰勝誰負都難以預料。曹操打十年硬仗后善于捕捉那稍縱即逝的戰機,配以先鋒官張遼的威猛,一戰解決問題。
遼東單于速仆丸與袁尚、袁熙投奔遼東郡太守公孫康,跟隨他們的還有數千名騎兵。有人勸曹操乘勢追擊,曹操說:“我將使公孫康送來袁尚、袁熙的人頭,不必再勞師動眾。”
九月,曹操率大軍從柳城班師。公孫康想要殺死袁尚、袁熙,作為對朝廷立下的功勞,于是先埋伏精兵在馬廄中,然后請袁尚、袁熙進來,他們還沒來得及入座,公孫康叫出伏兵,把他們捉住。于是斬殺袁尚、袁熙,連同速仆丸的人頭一起送給曹操。將領中有人問曹操:“明公已退軍而公孫康殺死袁尚、袁熙,這是為什么?”曹操說:“公孫康一向畏懼袁尚、袁熙,我如果急攻,他們就會合力抵抗;緩和時,他們就會自相殘殺;是形勢使他們這樣做的。”
[點評]
曹操神機妙算的依據是什么?他是站在公孫康的角度思考問題:公孫康實力遠在曹操之下,沒有必要硬拼,但遼東遠離中原,以后的治理還得依靠地方勢力,送個人情給曹操,可以保證繼續做他的割據勢力,這個賬公孫康會算得清。至此,袁紹的子孫及其影響被斬殺殆盡。
曹操把袁尚的頭顱懸掛起來示眾,號令三軍:“有敢于哭泣的,處斬!”牽招卻獨自設祭,放聲悲哭,曹操認為他是忠于故主的義士,推薦他為茂才。
當時天寒,又遇上大旱,二百里沒有水,軍隊缺乏糧食,只好殺死幾千匹戰馬作為軍糧,挖地三十余丈才見到水。大軍返回后,曹操調查以前勸阻他出兵征討烏桓的人,眾人不知道是因為什么,都心懷畏懼。曹操對勸阻者都加以厚賞,對他們說:“我先前出兵,實在危險,雖然僥幸獲勝,全是靠上天保佑,不能作為常規。你們的意見,才是萬全之計,所以加以賞賜,以后不要害怕提相反的意見。”
[點評]
北伐成功,統一了北方,這是具有天大意義的事件,然而,曹操在大勝之后,反而賞賜反對他出軍的諫士。曹操用“僥幸”兩字來反襯行動的兇險和當初決策的不理性。
曹操準備討伐烏恒之時,曹操已經成為了中原霸主,烏恒就算幫助袁尚哥倆對于曹操的威脅也很有限,郭嘉有些夸大了袁尚和烏恒的威脅,他們在北方的確是隱患,但也只是隱患,還算不上必除的威脅。在這種情況下曹操從后方大舉抽調軍隊討伐烏恒風險極大,荊州離許都很近,萬一劉表出兵把天子搶走了,曹操哭都沒地方哭去。 將自己的命運寄希望于別人的性格,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因此這是賭博。
曹操北伐時由于對于地理環境的忽視,也凸顯這次行動的沖動。郭嘉在易縣讓曹操把不少輜重給留了下來,曹操的裝備補給是有很大問題的。地理環境惡劣,二百里沒有水,殺死幾千匹戰馬作為軍糧,文字記載只是幾句話,但設身處地是什么境況?所以曹操認為這次北伐不能作為常規之法。說句實在的吧,要不是曹操洪福齊天,最后全都得栽在東北!
失敗是必然的,成功是偶然的,這是所有成大事者的深刻體會。曹操把該做的都做到了,最后的成功,還是靠運氣。大勝之后,他也是一身冷汗,感嘆:“我太難了!”面對這樣的艱難兇險,他更加謙卑,囑咐左右下屬,你們一定要多批評我啊!所有的成功,不管你多么優秀,多么睿智,多么謙虛,擁有人間的一切美德,付出世間的一切努力,最后也只不過是擁有中彩票的資格而已,能不能成功,還得等老天爺開獎。
曹操最大的優點是知錯必改,對比一下袁紹殺田豐,狗熊和英雄,在此分界。狗熊最大的特點是“智從己出”、“恩從己出”,要處處顯示他比別人英明;而英雄處處不如人,處處需要別人意見,而且唯恐別人不提出跟他相異的,甚至相反的意見。田豐臨刑時,嘆息說:“給愚人策劃,應該一死。”這是睿智之士的悲哀。
順便提一下,曹操在北征烏桓得勝回師途中,登上當年秦皇、漢武也曾登過的碣石,寫下《觀滄海》的著名詩篇。
十一月,曹操抵達易水,代郡烏桓單于普富盧、上郡烏桓單于那樓都來祝賀。
大軍還師,論功行賞,以五百戶封田疇為亭侯。田疇說:“我只是為了給劉公報仇,才率眾遁逃(參見公元193年記載),如今志義未立,反而成為圖利的資本,這不是我的本意。”堅決推辭。曹操知道他出自至誠,也就不再勉強。
曹操北伐之時,劉備建議劉表攻打許縣,劉表不聽。等到聽說曹操還師,劉表對劉備說:“我不聽你的,錯失了這大機會!”劉備說:“如今天下分裂,每天都在找仗打,還愁沒有機會嗎?如果下一次能抓住,也不在乎這一回。”
這一年,孫權西擊黃祖,俘虜其人民而還。孫權母親吳太夫人病重,引見張昭等,囑咐后事,然后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