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夢里忽然見到了他。
他的音容笑貌已經模糊不已,能讓我想起的,只有那樣一個場景:每次回去看他,先喊出口的那句“爺爺我回來啦!”得到的總是一個相同的開懷笑容。
我好像真的很沒良心。從他去世時起,至今,只夢見他兩次。
他走的時候,我上五年級。那時候正趕上上學期的期末考試,卷子上還只寫了名字便被老師叫走。懵懵懂懂的,就和堂弟坐上了回去的車。爸媽、大爺大娘都已經著急地不行。只有我們倆,啥也不知道。當我們明白的時候,就根本不是后悔了。那是一種悵然,很蒼白無力,連哭都覺得是假的。
嶄新的轎車在半路上壞掉了,至今我仍懷疑,怎么就那么巧呢?是不是壞事都會趕巧?當車終于修好時,爸爸接到電話,就在這車壞的20分鐘里,爺爺咽下了最后一口氣。當時只有姑姑姑父守在旁邊。后來姑姑說,爺爺走之前一直想見爸爸和我。爸爸是家中的小兒子,而我是家中孫輩里第一個孩子。小兒子,大孫子,老爺子的命根子。
大人們后來也說,爺爺身體一直很好。他走的那天很突然,中午出奇地想去找鄰居喝酒,口里叨咕著很想孩子,結果下午就被送到了醫院,半夜就走了。沒麻煩任何人,安安靜靜地就那么走了。
聽旁人說,當一個老人突然好想見兒子的時候,就是要到壽了。只有有福氣的老人,才會不受一點罪,痛痛快快地走。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只是寧可信其有吧。
我和堂弟那天在大人們身后一路小跑,那路長得好像沒有盡頭。凌晨兩點,天還是黑的,卻星光閃耀。
父母已經先跑上住院部的樓了,只有我倆還抬頭望了望天。那天空真的令人難忘啊。你見過漫天都是人手掌那么大的星星嗎?我再也沒見過那么多的星,而且顆顆都特別碩大,真似手可摘星辰般壓得人心底喘不過氣。
弟弟當時以為我害怕,就一直牽著我的手,攥得緊緊的,一口氣帶著我跑上樓。我們還是晚了。不過他們說,沒見到也好。
再次看見他,是在殯儀館的冷凍室里。屋內中心很亮,角落卻很黑。堂弟被人抱走,把我一個人落在那兒。大人們忙著擺東西,誰也沒注意到我。完全把我忘了。
于是,我一點一點靠近那個水晶棺,心里卻沒有一絲害怕。卻把回來找我的媽媽,嚇得魂都沒了。她事后和我說,當時她推開門,正好看見我站在光下挨著冰棺,頭“嗡”地一下都不敢動了。我沒告訴她,其實,我只是想再去摸摸爺爺的臉。
大人們找到我去送葬??墒撬偷幕ㄈι嫌刑玫艿拿謪s沒有我的。媽媽說,因為我是女孩子??墒菂s有姑姑的。我媽又解釋說,因為姑姑嫁人了。這是我一直不理解,也是讓我很傷心的事。我連這點權利都沒有。
那是我人生中參加的第一場葬禮,喝了人生中的第一杯白酒。辛辣,還有點苦澀,混著眼淚,還有點酸。那是我至親之人的葬禮,可是當時的自己卻完全不曉事。還體會不到失去親人的痛苦到底有多深。那時候哭得真情,大抵不過是知道他離開了我而已。而離開之后會怎樣呢?那時候的我不知道。
媽媽總和我說,兩歲的我很淘氣。每次快到爺爺下班的時候,都會屁顛屁顛地等在大門口。剛剛能看見個人影,我就跑出去了。那時候還跑不穩呢,爺爺就抱著我走。我會用很甜很甜的聲音問:“爺爺,今天飯盒里有啥?”媽媽說這話是每天都問的,因為爺爺的飯盒里,每天都會給我留不同的糖和水果,那是單位發給他的,他卻只會留給我。
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在我問同樣的話,而爺爺卻舉起空空的飯盒時,停止了。家里人也說,當時我特別迅速地從爺爺身上下來,頭都不回地就跑進屋去。以后的黃昏時刻,就再沒有演過這場景了。現在就是我想去門口迎他,也沒機會了。
自從爺爺去世后,家里就散了。過年過節也不怎么回去,家里大人忙,我和堂弟也要上課外補習。彼此間的聯系是少之又少,最長的時間是在同一個城市里,三年都沒見過面!
一直很羨慕那種其樂融融、歡聚一堂的景象的。也許別人會沒什么感覺,那是因為他們有,而我沒有了。曾經甚至一度幻想,干脆找個家里人多的男人嫁了吧。至少是四世同堂,那得多熱鬧呀!
后來,我發現,日子是照樣能過的,時間是最好的藥。適應久了,也就無所謂了。所以,那種熱鬧的景象我只能去聽別人說,只能自己在心里想。
兒時的事,都快忘了。就連他,也即將被我封緘到回憶里,成為一場童年舊夢。
有人說,人們的記憶終將會被時間沖淡;也有人說,人的記憶將會隨著生命永存。而最終的答案是什么?我們無法預知。
遺忘的時光,那不是遺忘了,而是我不愿再想起的哀傷;難忘的人,因何而難忘,只因不會有第二個他活在這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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