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了世界上的所有坐標

到樓下的時候,小白照樣蹲在門邊嗷嗷叫,只是今天的眼神有點懊惱,有點懷疑,我走近一點,她低聲嘟噥著,把身子弓起來,白毛蓬松著,今天是哪家給她洗的澡呢?我沒再靠近,回頭翻包找鑰匙。

兩遍都沒找著,操,又沒帶。

只好按了對講機。

“喂,請問找誰?”我媽的聲音。

“我,開門”

嗶……

我拉開鐵閘上樓。

走六樓都喘氣的人,真的沒有未來。

鐵門還不開,我踢了兩腳,它還怪叫起來。

“你找誰啊?”我媽隔著鐵門在喊。

“我啊,還不開門”

“你是誰啊?有什么事嗎?“

我有點懵。

”你女兒,是不是還沒睡醒啊?快開門。”

門開了一條縫,我媽在縫里面打量我。

我把鐵門拉開一半,讓她看。

“我說你是睡了多久啊,老媽,眼睛都昏花成啥樣了?”

“你說你是我女兒?你叫什么名字來著?”

對這種脾氣的我來說,這已經是接近8分的問題了。

“蘇眉,蘇遠澤的蘇,眉頭的眉,你喜歡吃的那種傻逼魚!沒事吧你,煩死人了。”

“你也認識蘇遠澤?”

“那是我爸啊,操,媽你說你想玩什么啊,我真的沒那心情……”

我媽盯著我看,眼神跟盯梢超市收銀員清空購物車的麻利勁兒一樣,興致勃勃。

“沒錯啊,我老公是蘇遠澤,我女兒也叫蘇玫。但不是眉頭的眉,是玫瑰的玫,而且不是你的樣子,我做媽的難道會騙你嗎?小姑娘,你是不是蘇玫的朋友呀,那鬼靈精最喜歡玩這些把戲了,也不看看她媽是什么水平。”說著她都傻兮兮地笑起來。

媽媽說女兒鬼靈精,原來感覺是這樣的。

我沒聽過,我不是鬼靈精。

但這的確是我家啊。

“你能讓我先進來嗎?這里我住了23年,你問我什么都知道,我是蘇眉啊,是害你挨了好多刀剖腹產的討債鬼蘇眉啊!你天天說來害你的蘇眉啊!”

她沒再攔著門,走回房間門口,喊了幾句“老蘇”,

我爸肯定又睡著了,戴著眼鏡,摸著手機,蝦米循環播著“苦瓜”跟“夕陽無限好”。

家里的東西沒變,就是位置有些別扭。昨天丟茶幾上的《危險的大笑》,放吧臺上了,跟《突然想起一陣敲門聲》《幻影書》《床笫之間》擠在一塊兒了,有些憋屈。

帶著柔順劑還有皮肉香味加上餅干碎的毯子哪里去了呢?它不癱倒在椅子上了,凌晨的時候還摟著聽了幾首Sleep?Dealer,差點瞇過去了。

扔長椅上的襪子也不見了,兩個彩條的,一個香蕉的。

沒封口的蘇打餅躺進保鮮袋里面了,這不是我干的。

窩在音箱旁邊的幾個帆布袋被掛起來了,像絞架上的臘肉,誰他媽又動我包了。

但是,老媽泡腳的大木桶還在那旮旯,老爸看的DVD還在飯桌,昨天脫下的羽絨背心還在沙發,老佛爺的藥箱還呆在茶幾,吧臺上那頭封塵的大象還是那么猥瑣,酒柜里還是塞滿了不會有人喝的XO。還有一直喊老媽收起來,一直忘記的鐵壺,眾多老花鏡中的某一副,吃剩半個還張著口的蜜柚,都還在它們昨天的位置上。

我摸了摸飯桌,上面的劃痕有些咯手。

睡眼惺忪的老蘇從房間走出來,熟悉的咳嗽聲緩和了此刻的冷場。睡皺了的紅藍格子襯衫,為了顯示年輕買的Evisu涂鴉牛仔褲,偽裝的時髦老花鏡,黑色拖鞋。頭發又差不多該染了。

看到我的瞬間,他擺出了那副樂呵呵的表情,還沒說話就干笑起來。事情愈發不對勁了。他只有看見客人才會是這副表情。

“你好啊,你是蘇玫的朋友嗎?哈哈哈,她又拿朋友來惡作劇了啊,真對不住啊,這孩子就是這樣,歲數也不小了,老愛玩。”

“老爸啊,你們別跟我玩了。我是你女兒啊,婦幼醫院出生的,順產六個小時生不出來只能臨時改剖腹,10月26號凌晨兩點出來的,七斤二兩重,比我認識的所有人出生的時候都重,小時候那張裹浴巾的照片還放大過塑了,就在老媽床頭柜子的第一格,你說這有可能有假嗎?”

“玫玫告訴了你這么多嗎?都對上號了,只是她不是10月份生的,是2月份生的,還有,她出生肚臍眼就有個硬幣大的胎痣,你不會也有吧,哈哈。”

“我……”胎痣去年不是割了嗎,媽的,還是你們強迫我去割的啊,怕我生黑色素瘤死掉,挨了刀子還住了院。還有,玫玫這個稱呼惡心壞了。

我翻起了包,身份證的居住地址總沒錯吧,離奇的是,身份證怎么都找不著了。肯定又落在公司不知哪疊表格里面了,找得背脊都冒汗了,只翻出來個手機。

手機也成。

我點開微信,給他看他發給我的微信,還有老媽每天發來的養生鏈接。他更樂了,摸出他的手機,還是那臺手機套已經殘舊的三星的S3啊,以及那個老土的自帶主題。他點開自己的微信頭像,是條柴犬。

我往那個通訊錄里標注“老頭”,頭像是《H3M》專輯封面武士頭陳奕迅的人發了個“?”沒有回復。老蘇的手機也沒有反應。

我所有朋友老蘇都不認識,當然,他們也不認識老蘇。

我也想給自己發個“?”。

“這樣吧,我告訴你更多破事兒,我房間的東西,別人沒來過家里根本不會知道放什么位置的,好嗎?

“也行,你請說吧。”

“房間書柜放不下我的書,都堆到床上跟書桌上面去了,還用了三個旅行箱,在書桌底下,兩只黑色,一只紫色的。旁邊堆著我的鞋,靴子、帆布鞋、皮鞋,都是黑色的。后面是衣柜,放著很多你們不會穿又舍不得扔的衣服、床單、椅子墊,全用來長霉味了。門邊有個大儲存柜,雜七雜八的干貨全塞在里面,每個月都清理出一大坨蟑螂糞。床不用來睡了,爺爺死后

,我去跟老佛爺睡了,床上不是書就是衣服。我的鼓放在床尾,晚上偷偷打啞鼓練習,遇著起夜拉尿的你,每次都吵,你用粗口問候我媽,我問候你媽(老佛爺),然后摔門,幾天不理睬。這些有沒有說錯,你說。”

“其他東西是說得差不多準,但那套鼓現在是在我房間,我在學著打,而且,玫玫絕不會跟我這樣吵,還是為了鼓的事。”

“什么鬼?你在學鼓?”

“很出奇嗎?玫玫打得這么好,我這個做老爸的,也覺得老帥了,學兩下子絕對不輸小年輕啊。玫玫每天都教我打一小段,基本節奏都能練上手了,她把鼓都搬到我房間了,監督我每天練呢。”

我有些短路了。

我連碰都不讓老蘇碰一下的鼓,現在在他的房間。

他說他在練習。

60歲的老蘇說每天跟著節拍器打節奏。

不是跟我吼要把鼓扔下六樓。

不是變著法子說我害得他神經衰弱,睡不著覺。

不是陰陽怪氣地藏起我的譜子,指責我在書柜藏威士忌。

不是說我工作沒前途把家里當旅店。

不是嘀咕我做妓女都沒人嫖。

不是貼錯門神一樣除了慪氣無言以對。

老蘇說起“玫玫”的表情,我只在照片里看過,老蘇拍照的時候總能這樣笑。對著人不行。起碼對著我不行。

“還陪你練習?你不是怕吵嗎?不是睡不好覺嗎?不是沒停過長口腔潰瘍,天天吃飯憋著嘴抽氣罵人么。”

“怎么會吵呢,鼓點太好聽了。我這手腳,遲鈍得夠嗆,玫玫就把踩擦、運鼓、基本節奏、地鼓節拍一個個分解開來教,她打20遍,我打20遍,翻頁,再來。想起小時候我教她學小提琴,也是這樣,沒完沒了地拉弓練習,她就是脾氣好啊,不像我。失眠的病也早好了,玫玫給我錄了些雨聲海浪聲,比吃藥都管用,加上練習也累,十分鐘不到就要打呼。”

脾氣好?我苦笑了下。

點頭附和的蘇太,也在笑。那不是假笑,是我給她說找到工作,不用她養的時候,她的笑容。

“老鬼(前男友)借了你們6萬塊,我們談了5年,快結婚的時候他借了錢就跑了,你叨叨念念了兩年,就差沒舉著菜刀逼我去他老家追債了。“

我媽表情沒變,也沒發出那嫌棄的嘖嘖聲。

“玫玫早把那錢自己還上了,這孩子。我們沒想過那錢的事,反而是她老是叨念著,拼命攢錢,沒日沒夜地加班,做廣告真是太辛苦了,不過她堅持,我們也不多說什么了。這么忙,她還是抽空變著法子陪我和老蘇、老佛爺,你看,這個鐘點還在公司加班呢,,也不知道吃飯了沒,真讓人心疼吶。”

跟我爸媽長著一個摸樣的這倆人,一個站著,一個坐著。看著我。

嗔笑地說著她。

我沒有重復我演過無數次的序幕,脾氣在此刻沒有任何作用。

這個她不是我,他媽的是個道德模范。

我只想躲進房間,一頭扎進那堆衣服里面。

“我可以到房間看看嗎?”我把聲音調到友好等級。

“哦,也行,就是有點亂,請別見怪啊。”我媽做了個請的手勢,在后面跟著我。

房間還是一樣的房間。

但已經不是我的了。

壘起來的衣服堆被一件件分拆疊好投進壓縮袋,抽了真空,跟咸魚一樣。我不想扎進咸魚里面。

書都用大張的防塵布蓋起來了,鞋子全進了套里面,藤椅上散落的裙子褲子掛進了衣柜,皮帶們不見了蹤影;退休耳機們被鎖進透明的儲蓄箱,陪葬的還有散落的書簽、袖口紐扣、收據、便條紙、不知何時拿了別人的撥片、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只是猜的,因為它們都不見了。沒有生存的痕跡。

這房間是道德模范的房間。

是被套住的房間。

我的鼓也不在這兒了。

我關了燈,退出房間,哦,幸好燈還在。

經過廁所的時候,我瞥了一下那只馬桶。

那只舒服的馬桶,昨天還坐那看了倆小時焚舟紀,吃了肉松卷,瞇著眼挨完了409的POI,現在感覺一切也是道德模范的了。

回到大廳,不見了老蘇。我媽說讓我試試她煲的湯,玫玫最喜歡喝了,舀了一大碗出來。番茄紅蘿卜煲豬骨,喝了二十幾年,第一縷煙飄過來就知道是這個味道了,其實也沒那么好喝了。湯有點燙,我放桌上了。我媽又舀了一碗,往房間去了。扭開房門的時候,有斷斷續續的軍鼓聲傳出來,忍不住探頭看,只看到老蘇的后腦勺,稀疏灰白的頭發,還有保持著節奏揮動的手臂。老蘇基本功還真練得不錯。

有這樣的父母,好像是挺好的。

他們有這樣的女兒,好像也挺好的。

我有點羨慕她。

惡心的玫玫。

我打了聲招呼,我媽端著空碗走過來。

“抱歉,伯母,我是蘇玫的朋友,玩笑開得有點大了,蘇玫讓我給你們帶兩張蔡琴演唱會的票,你先收下啊,我也差不多該走了,謝謝你的湯。”

我捧起湯碗,喝了幾口,有點酸,番茄放多了。但好像只有這湯,是真的吧。

把包里的演唱會票遞到我媽手里,她連聲道謝。

我快步出門,下樓。

當然,演唱會票也是真的。

下樓的時候,小白也不見了。

我不知道要到哪里,晃悠了兩條街就鉆進了地鐵。

坐了五個站,還是六個站的時候,有個女人突然叫住了我,我在發著呆。

”蘇湄,蘇湄!喂,想什么呢,下班了嗎?去哪里玩啊?”

我有點恍惚,這女人是誰?

“上班上傻了?你的身份證,昨天丟我家里了,還不知道,今天打電話給你又不通,真煩啊。吶,快拿著,別丟三落四的。”

她遞了張身份證給我。

姓名:蘇湄

性別:女

民族:漢

出生:1989年10月26日

住址:XX市XX區XX路XX號XXX房

照片是我的。

我把身份證放進包里。

掏出手機。

“誒,你發個微信給我,快~”

“發什么神經啊,面對面還發什么鬼?”

“來嘛,發個猥瑣表情過來”

滴滴滴——滴

新的微信

昵稱是“芭芭拉BB”的人給我發了個推胸罩表情。

這一刻微信里面的人和聊天記錄,我都沒見過。

那原來的他們呢?

我蓋上手機,摟著她手臂問,“誒,你啊,覺得我是個怎樣的人啊,今天一舊同學發微信說我變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回復她,快說說,都快郁悶死了,來,我請你吃飯吧……”

11月28日21:32開始,蘇眉失去了世界上的所有坐標。

我跟這個陌生的女人,開始聊蘇湄。


For ?here ,

Am I sitting in a tin can ,

Far ?above the world,?

?Planet Earth is blue ,

?And there's nothing I can 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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