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個故事吧。有一天，我從夢中來，發現自己聞到了這世上所有的氣味。”

或許多年以后，我會常以這句話開頭，對人講述那一天的故事。

它是這樣開始的：天光尚未大亮，夢境昏昏沉沉，鬧鐘吵嚷起來，如催命符一般?！昂冒?，又是百無聊懶的一天。”我默默想?？墒?，被子里分分明明的散發出活潑的氣味。這可是罕見的，于是我跳下床，一絲若有若無的，仿佛陳舊橡皮泥的味道從枕頭上，床單上，被罩上傳來?；秀遍g，我想起了昨晚做過的有關童年的夢。

窗簾上帶著晨露的味道，未眠的綠蘿就在這氣味中出神。早晨六點半，樓后的小花園里就有人在唱咿咿呀呀的京戲。這聲音我從前日日聽，只覺得吵鬧，如今才發現歌聲也是有氣味的，它類似于新鮮的，剛剛脫離了泥土的菠菜，聞起來澀澀的，又帶著清新。歌聲的味道飄飄蕩蕩，來到了我的房間里，貼在了筆記本上，又融進了鉛筆字里。

廚房里的氣味最雜，可仔細的聞，就能想起前一天吃過的菜肴。有香椿芽腌成的咸菜，頭茬韭菜餅，隔夜的蛋炒飯和春意濃濃的槐花團子。倘若有人肯隨隨便便就打發一頓飯，廚房會散發出潦草的氣味來做回應。

鞋子上有味道。拋開它的表面去感受，原來它代表的是昨天走過的路途。有一段石子路，有一段水泥路，有建筑物里瓷磚的味道，哦，還在泥土里踩過幾腳。想知道一個人去過哪些地方，只需走到他身邊，輕輕地，輕輕地聞一聞。

臺燈上的氣味一定來自上一個長夜里讀過的書。那是一部厚厚的公路小說，講述一群年輕人在旅途上的故事，味道就像是被烈日曬過的大海。拿起鑰匙出門去，鑰匙上殘留的氣味讓我想起某個時段想要回家的渴望。

走進早晨還留著麻雀哈欠味道的空氣。走過一個個窗下，聞得到每戶人家飯菜的味道。有的精致些，比如鱸魚和炸醬面，有的就粗糙些，比如炸饅頭片。

花草樹木用氣味講述著昨夜里的所見所聞。喝醉了的人深夜歸家，留下了酒精的和妻子怨氣的味道；兩個人在樹下說過的悄悄話散發出淡淡的，月光般的味道；不遠處傳來一絲輕快的，像是在甜蜜夢中流出的口水的味道，循著它走進草叢中，發現了還在沉睡的貓咪。

走進教室，拂去粉筆干燥生硬的氣味，聞得到摻進了或快活或煩躁情緒的墨水香?；覊m落在課桌上，窗臺上，是古老而神秘的氣味。橢圓和導數也沒那么無聊了，它們沾染了凌晨三刻星光的氣味。窗外一株木棉蓊蓊郁郁，飄來豐盛夏季太陽的氣味。

閉著眼睛在圖書館里走，書架上傳過來各色各樣的味道。清新柔和如春末夏初新生綠葉般的氣味大概來自張棗“無比清潔的女孩”，帶著四月陽光混合教學樓里昏黃日落氣味的許是朱天心“很好喝的空氣”，番石榴香一定是馬爾克斯，半杯咖啡和搖曳霓虹燈的氣味恐怕源自菲茨杰拉德的美國。

與最好的朋友在校園黃昏中浪蕩，對她說起落日的味道，紅磚小徑的味道，T恤球鞋短褲的味道。玉蘭花迎春花櫻桃花有著不同的味道，政治歷史地理教材有著不同的味道。在她第六十一次睜大眼睛時，告訴她我所愛的她的味道。

記憶未免說謊，嗅覺卻不會騙你：生活時有無聊，氣味卻恒久豐盛。無聊的時候會聞自己的手指，它們一絲不茍地記錄著從前做過的事，可以供人慢慢去回想，慢慢地，看見藏在繁冗無聊背后的生活。

風帶來夏季的味道，在無與倫比的嗅覺面前，犬吠與蟬鳴也是不一樣的。鴿子飛來，孩童玩鬧，都是屬于人間的味道。

聞書本的味道，聞得到一絲訝異，一點煩悶，一刻笑語。

圓珠筆寫出的字也有它獨特的味道，像是燕子揮動著翅膀。

樓下有人晾曬衣服被子，它們釋放出一整個上午太陽的味道。

午后燥熱的空氣也有它的氣味，柳樹就在這氣味里伸起了懶腰。

當然，黃昏刮起的風帶著屬于它的氣味，它送來遠方的故事，遠方人們的歡喜和能被抹去的憂郁。

黑夜也是有氣味的，黑夜的氣味來自恒久不變的星空和夜里遲遲不肯入睡的人們。正如清晨的氣味來自每一個甜蜜或不安的夢境、

然后我就要睡去。直到第二天醒來，有些氣味出現，有些氣味消失，有些氣味則亙古不變。但我不會再聞到了，這樣的嗅覺只能存在一天，它會像它輕盈的來一樣，輕盈地走。

一天就足夠了，它會去尋找下一個人。早晚得有一天，這世上人人都有了一份這樣的關于氣味的記憶。于是，即使潘多拉的魔盒再次被打開，貪婪啊，虛偽啊，利己啊這些再次充盈大地，人們也總能憑著這份美妙的記憶，找到美好的事物。

“講個故事吧。有一天，他從夢中來，一下子就認識了隱藏的生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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