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家鄉,沒有上大學的年輕人多數是去往工廠打工,或者從事建筑行業相關的工作(比如,搞裝修、做泥水匠),他們每天長時間地勞作,卻以最緩慢的速度進行著財富的積累。他們擁有的資源太少,可奮斗的地方不多,他們的終極夢想都是“做生意,賺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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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份的最后一個星期,江熹每天睡眠時間不足5小時。他要趕在月末之前完成網站規定的不少于10萬字的更文。周末,江熹從早上開始碼字,一直寫到凌晨1點,連飯都沒顧上吃,一口氣更了四個章節。如此經過一周的奮戰,他終于趕在月底前兩天完成了任務。
“身心疲憊,無論是身體還是心理,好想睡上半個月。”他在朋友圈這樣寫到。
江熹是個網絡寫手,從2012年開始寫網絡小說,到現在寫了五百多萬字,其中有至少一百萬字是在網吧完成的。白天,他要在工廠做9個小時以上的體力活,晚上回到出租房寫作。他的生活單調而有規律:白天上班,晚上寫文,工作日日更六千字,周末日更一萬。
臨近年末,工廠連續加班,拖累了他更文的進度。在12月份底,江熹只能通過壓縮睡眠時間做最后的沖刺。因為如果沒有完成網站規定的更文字數,本月五千多的保底工資可能會泡湯,這對于一個被網站保底買斷的寫手來說,意味著整個月的寫作將顆粒無收。
自從江熹涉足網絡小說寫作開始,他經歷了很長一段時間顆粒無收的日子。他的第一部小說,在寫了30多萬字之后才跟網站簽約成功,最后以61萬字完結,第二部小說完結時有40多萬字,但兩本書成績都不理想,沒有分成。在第一本書完結時,網站象征性地給了他一個完結獎勵2000元錢——這是他近兩年的網絡寫作生涯的唯一的一筆稿費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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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熹讀高中的時就酷愛看小說,當同學都在拼命地刷題時,他卻一頭扎進小說的世界。他的頭發永遠是油膩的,亂糟糟的,走到哪手里捧著一本厚厚的小說。在我們的小縣城,高考意味著一切,讀小說被視為不務正業,學校也很配合地把他調到了倒數第一排的位置。
江熹是學校周圍的書店的常客,有時候他在書店門口一坐就是4、5個小時,全然不顧別人的目光。書店老板不好意思開口趕人,只好說要關門了。他自稱書店來一批新書,他看一批。
高考之后,江熹落榜了。他沒有像他哥哥那樣選擇復讀,而是去了深圳打工。在打工的時候,他依然癡迷于他的小說,幾乎不跟其他人交流。在宿舍,他開始嘗試自己寫,工友們都是農民工,沒有讀過多少書,看到身邊一個整天看書寫東西的“另類”,一開始感到好奇,后來發展到譏諷和嘲笑。
第一次見江熹是在我的大學。我和他哥哥江偉是高中同學,又在同一所大學。那天江偉叫我去吃飯,說他弟弟來了。江偉在校外給江熹租了一個房子,打算讓他住上一段時間。江熹當時精神狀態不是很好,一臉疲態,黑眼圈很重,看上去很憔悴。
和我一樣江熹也是個重度金庸迷,我跟他聊了一會金庸,問他最喜歡金庸哪一部小說,他說《笑傲江湖》,“我最羨慕令狐沖,好想能像他一樣瀟灑如風,自由自在。”
他說話很輕,語氣有一種不自信的退縮感。后來我才知道,原來他患上了抑郁癥。
江偉說告訴我,江熹在深圳打工的時候遭到工友的排斥。有一天,工友偷偷拿出他寫的東西當眾大聲朗讀,引發集體嘲笑,一下刺激到了他。他辭掉了工,回到家后開始整夜失眠,抑郁由此產生。
為了讓他走出抑郁,江偉把他叫到大學來住上一段時間,讓他感受一下大學的氣氛。上大學也是江熹的一個夢想。
來到江偉那兒之后,江熹的病情并沒有緩解,失眠依然折磨他。他也不愿意去校園里散心,整天蜷縮在出租房看金庸的小說。
一個多月后,當我再去找他的時候,江偉說他已經回家了。從此我們再沒有見過面,我也不知道他的病好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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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初的一天,江熹突然加我qq,問我是不是在寫網絡小說,成績怎么樣。我那時候剛剛開始在起點中文網連載一個校園小說,抱著試一試的心態才寫了幾萬字。我發了鏈接給他,他說才寫這么一點就A簽了,好厲害。
不出所料,他也在寫網絡小說。點開他的鏈接,我有點吃驚,他竟已經寫了上百萬字了。我問他寫什么時候開始寫的,他說寫了一、兩年了。
那時,江熹又回到了深圳打工,去到了一家工廠做倉庫管理員,每天要搬運東西,工作時間長達十小時。他熱愛寫作,又怕被人取笑,只好不住工廠的宿舍,一個人租了房子。由于沒有電腦,他只能去網吧寫,每天晚上寫到十一點左右才回去。
“坐在公交上都在構思情節。”他說,第一本書是一個武俠小說叫《六扇風云》,60多萬字,全是在網吧完成的。
《六扇風云》完結后,網站只給他發了2000元完結獎勵,盡管如此,江熹依然很興奮,這是他第一次拿稿費,他用這筆錢給他媽媽買了禮物。
很快,他開始了第二部小說《不朽帝皇》。他放棄熟悉的武俠路子,開始寫網文中最火的類型:玄幻。在寫到40多萬字的時候,由于網站變動,連完結獎勵都被取消了,他只好匆匆結尾。
江熹連續在網吧寫了100多萬字,最后只得到了2000塊錢稿費,除去上網的費用幾乎所剩無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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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時間,媒體上經常刊登XX寫手通過寫網絡小說年入百、千萬這樣的新聞。
“唐家三少,31歲,版稅3300萬;我吃西紅柿,25歲,版稅2100萬;天蠶土豆,23歲,版稅1800萬;骷髏精靈,31歲,版稅1700萬。”
2013年3月22日,湖南衛視《天天向上》欄目把2012年第七屆網絡作家富豪榜前四名作家請到了節目現場。
節目播出后,鼓舞一大批文學愛好者投入到網絡文學寫作中去。在一個網絡寫手群里,很多人說因為看了這期節目才開始寫網絡小說的,群里經常有人以南派三叔、唐家三少的例子激勵自己。
寫網文是一件極其辛苦的事情。第一步是與網站簽約,江熹在某網站寫了30多萬字之后才簽約成功,此前被連續拒了3次。成功簽約之后,他高興極了,“終于踏進這兒門檻了,更文更有動力了。”他說。
接下來就是作品上架——即開啟收費章節,這是真正考驗,也是賺錢的開始。網文的前面幾十萬字都是免費的,上架之后,后面的章節便會開始收費。作者的主要收入,就是從讀者看這些收費章節付的錢中抽成的。
一般而言,上架作品每千字有1-2分錢稿費,還要與網站五五分成,或三七分成。假設一個3000字的章節,被10000個讀者付費閱讀了,按五五分成作者可以拿到150-300元。訂閱量是衡量一個網文作者成功的唯一標準。
成績好的,一個月光電子訂閱幾十萬的都有,他們被稱為神;成績差的,只能混個幾百全勤獎,他們被稱為撲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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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時的江熹,寫了近百萬字,200多個章節,閱讀量才一、兩萬,平均下來一個章節的訂閱量可能只有2位數甚至個位數,分成基本為0,在上架作者中屬于撲街一類。
糟糕的成績并沒有讓江熹放棄,雖然偶爾他也會在網站上寫下一篇下文發泄一下內心的苦悶。他更換了網站,開始了他的第三本書、第四本書、第五本書……
他早上六點準時起床,寫一個小時后上班,晚上下班再寫兩個小時睡覺。他像是一臺碼子機器一樣,日復一日地更新,一章一章地上傳文章,字數如潮水般往上漲,200萬、300萬、400萬……成績卻一直波瀾不驚。
寫到第四本書《百戰天帝》的時候,江熹終于有了一些起色了。《百戰天帝》首發于掌中文學網,連載于安卓讀書和暢讀書城,還被創建了百度百科。在百度百科詞條中,江熹被介紹成是“掌中文學新生代的新銳作家”。
《百戰天帝》最后被網站按字數保底買斷,也就是說,最后書的成績已與作者無關,作者只能通過增加字數來讓自己的收益最大化。《百戰天帝》江熹最后寫了612個章節,總字數高達227萬,整本書下來,江熹所得稿費數萬元。
與傳統小說相比,網絡小說通常被認為是不入流的文學,甚至是文字垃圾——沒有營養,毫無文學性和思想性,一味地追求劇情刺激,胡編亂造,堆砌文字。
微信等網絡公眾平臺興起之后,小說網站讀者流失更嚴重了。由于網絡小說門檻低,知乎上有人戲謔稱“寫網絡小說的比讀網絡小說的人數還多”。江熹也感嘆:“寫網絡小說競爭越來越激烈,出頭越來越難。”
另一方面,新興起自媒體平臺對原創文章需求量很大,為迎合網絡讀者的口味,文章質量要求與傳統出版相比大大降低,雞湯文、療傷文等情感按摩文章泛濫且極具市場。不少平臺單篇文章開出的稿費可能比江熹寫一個月所得還多。
他也嘗試向一些平臺投過稿,幾次毫無音訊之后,就放棄了,繼續老老實實地寫網絡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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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偉說,江熹從小就極不自信,他沒有任何技能,只會看書和寫東西。江熹幾乎沒有娛樂生活,除了更文,就是看別人的文。他研究大神們的文章,敘事技巧,然后構思自己的故事。
在第一次拿到稿費的時候,江熹說“他有一種獲得了一個額外生存技能的欣喜。”
在他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們都是來自農村,沒有任何背景,只身來到大城市,面對這個與鄉村迥然不同的世界,茫然四顧,不知所措。我們都內心敏感以及對未來感到不安,我們只能依靠最笨拙的方式吃力地生活著。
現在江熹已經開始他的第五本書的征途。新書剛開沒多久,有了前面四本書的積累,他和編輯爭取到了保底價,作品被網站保底買斷,每個月能獲得保底工資5、6千,成績好另有分成,這超過了他在深圳工作多年的工資。
熬了這么多年,他終于看到了希望。
跟他聊的時候,我能感覺到他的興奮和滿足,盡管要拿到這筆稿費也不輕松——每月更文字數不低于10萬,不高于30萬。
日更萬字對現在的他來說已不算難事,到目前為止,他寫有700多萬字了。
“我現在很享受,勢頭還行,所幸堅持下來了,而且會一直堅持下去。”他說。
在我的家鄉,沒有上大學的年輕人多數是去往工廠打工,或者從事建筑行業相關的工作(比如,搞裝修、做泥水匠),他們每天長時間地勞作,卻以最緩慢的速度進行著財富的積累。他們擁有的資源太少,可奮斗的地方不多,他們的終極夢想都是“做生意,賺錢”。
江熹看似走了一條不同常人的路,然而,他和其他人又是何其的相似。
再過兩年,江熹就到了而立之年,他沒房沒車,沒有女朋友,沒有娛樂活動,甚至沒有真正的生活,但現在,他有了希望。
他會一直寫下去,他的路會越走越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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