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悼山的天空還是那樣蔚藍,清朗的天際只有幾縷棉絮一般的薄云遙遙得浮著。烈日肆無忌憚地炙烤著大地,又因著春風的洗禮而變得溫和。
風斜斜地吹著,徐徐拂過了山野融融長草,喚醒了沉睡中的生靈。
一只大白羊立在草原里,埋頭啃著鮮嫩的春草。陪伴著它的是一只白色的靈犬,它高昂著腦袋,閉著眼睛,仿佛也在感受著這春的滋潤。
忽然,一旁的草地里有了動靜。靈犬后腿一蹬,倏爾起身,帶起了一片悅耳的銅鈴聲。循聲望去,只見一個少年迷迷瞪瞪地坐著。
歸霽有些迷糊,半磕著睡眼坐了起來。她記憶停留著的地方,尚且是古悼山的秋日。而這舒爽的春風卻預示著此時的北契已經是深春了。
她聽到了靈犬的腳步聲與呼吸聲,也聽到了它脖頸上掛著的鈴鐺聲。
“狗崽崽!”
歸霽嗚嗚噥噥地開了口,下意識地胡亂一抓便將靈犬拽到自己的跟前,埋頭就在它的毛里一通亂蹭。蹭得狗毛亂飛之際,她不可避免地打了個器宇軒昂的噴嚏。
渾身一個哆嗦,這下她可算是清醒了,頂著一頭亂糟糟形如鳥窩似的頭發開始四下張望。
“白胡子!”她朝著那只羊叫了一聲,“白胡子老弟!”
羊兄沒理她。
歸霽無趣地癟了癟嘴。
倘若認真算起來,這頭白胡子公山羊是她奶娘的外孫子。若要按照輩分來算,羊兄該喚她一聲姨。雖然物種不同,年齡還差了一大截,這姨也不是親姨,但畢竟當年是喝著同一個娘的奶水長大的,多少也算是半個遠房親眷。
歸霽小時候不僅搶了羊兄它娘的奶水,還同羊兄也搶過奶水喝,羊兄著實不待見她。待到歸霽長大懂事后,覺得自己當年也的確不厚道,便就有了與這羊侄子的稱兄道弟。
羊兄記仇,也不會講人話,向來對她愛理不睬。
歸霽從小就被它冷落慣了,此時也沒甚所謂地起身拍了拍衣擺上的草灰,對著靈犬道:“走,狗崽崽!我們回去找師傅去!這個點,二師姐的灶臺正冒煙呢!”
靈犬垂著的尾巴搖個不停,把身下的長草都掀折了。
一人一羊一犬,行在這碧綠蔥郁的山間,一切還是那樣平靜祥和。
古悼山不高,無瀾派的道觀便隱于山間的某處,不為外人知曉。
歸霽熟門熟路,掌門的迷陣迷惑不了她這個關門弟子。也便是小半個時辰的功夫,她就已經領著一羊一犬走在了通往道觀的幽靜小石子路上。
石子路常年走人,棱角早已被形形色色的鞋底給打磨光滑了,踩在上頭一點兒都不硌腳。倘若遇上了下雨天,一個不留神還能一腳滑出很遠。
一席男兒裝扮的少女不禁哼起了小調,悠然自得。乍一看,哪里還有個姑娘的樣子!
“狗崽崽,你說今天晚上二師姐會煮什么好吃的呢?”她一手拿了根狗尾巴草,一手背在身后,走路都快蹦跶起來了,“打個賭好不好?我猜是野菜山藥粥!”
靈犬跟在一旁,低頭走自己的路,尾巴晃也不晃,看起來對這打賭一事不感興趣。
“其實也不一定……”歸霽自己推翻了自己的猜測,“早上野雞下了個蛋叫我給撿著了,說不定會是野菜蛋花粥。”
言止于此,她頓了腳下的步子。因她憶起早上自己撿到那枚野雞蛋的時候,是在一堆枯黃的落葉里。
抬頭望著頭頂的蒼翠,歸霽感到了些許不安與疑惑。
該是秋日才對……
琢磨著蹊蹺,她開始變得沉默了起來。靈犬感受到了異樣,在陪著她行進的間歇不時地回頭朝她張望。
前面便是深潭了,是無瀾派的靈泉——榭潭。它平靜得如同一汪死水,但無瀾派的弟子皆都知道其中的奧妙。
迎面吹來一陣風,拂過樹頂,帶落了零星幾片樹葉。樹葉落在了榭潭如銅鏡般的水面上,散開了一圈圈的漣漪。
靈犬突然吠了起來,叫聲來回蕩在這榭潭旁格外吵。
“你別叫了!”
歸霽拍了拍它的腦袋,閉目側耳傾聽。
那是師傅的聲音,低低地訴著,“小七,莫急!莫急……”
此時此刻,在這個被一股未知力量擾動的榭潭旁,歸霽覺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個幽暗的地方,耳畔只剩了那幾個字,合著風的呼嘯來回飄蕩著,縈繞不去。
她并不是個急性子,時而還要勞煩師傅他老人家親自督著演練法陣與符咒。但她是個劍修,對于師傅傳授的那些法陣與符咒其實向來都沒什么興趣。
有的時候,歸霽覺得自己在六個師兄師姐的眼中也許就是個怪胎。因為無瀾派歷史上陣修與符修層出不絕,卻從來沒出過一個劍修,且一出就是個女劍修。
她其實并不喜歡穿成這個樣子,但自從擇了劍道后,師傅總說早晚有一日她是要離開古悼山去外面游歷的。又說她是一個劍修,不能像她二師姐那樣留在古悼山,因為無瀾派上下根本教不了她多少劍道方面的東西。但又坦言擔心她一女兒身獨自在外闖蕩難免要吃虧。
后來,師傅讓她穿小師兄歸林穿不了的舊衣裳先適應適應,她依了。師傅讓她多學些法陣與符咒日后防身用,她也學了。但歸霽自己也明白,法陣與符咒非她所喜,更非她所向。
這幾年,在劍道方面師傅與師兄們只能盡己所能地教她一些入門的招式。至于其他,歸霽只能自己慢慢去琢磨。
榭潭在不知不覺中歸于平靜,歸崆的聲音也消失在了虛無之中。一身男兒裝束的小姑娘啟眼環顧四周時,一切無異,卻更耐人尋味。
太安靜了,仿佛此時的古悼山只剩下了她一人。
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歸霽突然跑了起來,跑向了百步外的道觀。就連過路的風都在阻攔著她,想要讓她遠離那個養育了她十五載的地方。
無瀾派的道觀年久失修,本就破破爛爛的大門此時已經被拆了。門外不見了吵吵鬧鬧的師兄們,取而代之的是三個陌生男女。
古悼山有迷陣,只有本門弟子才能破解上山。無瀾派這一代只有七個弟子,刨去她自己,其余六人的背影她皆都認得。那眼前的這三個人是誰?
便在這時,立在道觀門口的那三個人齊刷刷地回了頭。
這三個人中,只有一個女人,一席紅衣簡單卻也艷麗,纖細的臂彎中還挽著一條長長的披帛。
若說這三張臉陌生,倒也并非。但要說熟悉,歸霽也并不記得自己在哪里見過。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油然而生,是憤怒,卻沒有由頭。
此時,那個女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回頭便與左邊的男人說:“大師兄可太牛那啥了,這都能行!”
她右邊的男人看起來要年輕很多,則是一副嘆為觀止的神情,兩眼放光道:“大師兄不愧是大師兄!”
無瀾派的大師兄名為歸燃,是個符修,常年在外走運尸的行當來養活無瀾派八口人。在凡人眼中,修真只是一個傳說,是神神叨叨拿來騙人的鬼話。修士不會在凡人面前提到本門,更不會自報家門。除非,他們也是修士,是同道中人。
歸霽本能地在那一刻祭出了她的劍,神色警惕地望著他們,“來者何人?”
女人看著她手里玩具一樣的木劍,水靈靈的大眼睛朝著老天爺一翻,不屑地笑道:“小孩兒,別不識抬舉!你無瀾派遭了仇家追殺,我們可是受你師傅的委托,過來接你去避難的。”
歸霽一怔,再一次本能地覺得這不可能!
“我師傅呢?”她繼而問道,“我師兄們呢?”
女人將輕蔑寫在了臉上,復又看了一眼左邊的那個男人,兩手一攤道:“我們也不知道。到這里的時候,就已經是這個樣子了。你問我,我還想問你呢!”
歸霽什么都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在山間放羊遛狗時睡著了,待到醒來便已是這副改天換地的光景。
女人抬頭看了看天色,不耐煩道:“行了,也不早了。趕緊跟我們走吧!”
歸霽站著沒動,而靈犬則叼著她的衣角拼命地往后拽,還對著那三人齜牙咧嘴。這預示著危險,提醒著她不可輕信他人。
女人看了看那條狗,神色不善。
那一瞬,歸霽以為她要動手。這三個人,光就氣勢便不像低階修士。歸霽自己都還在煉氣階段,哪怕是把狗崽崽和白胡子全部算上,也不是這三個修士的對手,更何況她手里拿的還是一柄沒開刃的木劍。
那女人已經沒什么耐心了,挪著纖柔的身子開始靠近她。
歸霽依舊沒動,她知道自己不能表現出害怕,更不能讓對方過早地察覺自己的計謀。
女人道:“說多了你也不明白。你只要知道你跟著我們走是避風頭的就行了。等風頭過去了,你師傅自然會來領你。”
“那我大師兄呢?”他繼而問道,“還有我二師兄,三師兄……”
“他們都那么大的人了!大男人的,自己能照顧自己。”
她作勢就要伸手去拽。然而就在這剎那的眨眼間,一道符咒當頭貼了上來。那女人一愣,盯著垂在鼻梁前的那道符咒瞬間成了個對眼。也就是在她對眼的這須臾一瞬間,她便深陷于歸霽的法陣中。
她氣急敗壞,“小兔崽子,竟敢往你祖宗腦門上貼符咒!”
靈犬吠了起來,周遭忽而起了一陣大風。風沙不知從何而來,漫天飛舞,障了眾人視線。
“別叫了,狗崽崽!”
歸霽急著要逃命,拎起它的狗圈轉身就逃,帶起了一串慌亂的鈴鐺聲。但那條靈犬太大只了,她又是個姑娘,力氣著實是不如尋常的男孩兒,跑了沒幾步便不得不將它放了下來。靈犬機靈,縮回耷拉著的半條長舌連喘氣聲都不敢出,直著尾巴當即跟著前面撒腿一陣狂奔的羊兄后頭一頓猛追。歸霽落在了最后,她只有兩條細得像麻桿一樣的腿,還不會御劍,根本不是那兩頭四腿牲口的對手。
她一時沒能跟上,被遠遠地甩在了后面。一路往山下跑,也沒顧得上去查看后面到底有沒有追兵。待到她一股腦地跑到了山門口,天都快黑了。
狗崽崽和羊兄在山門口等她。一大一小兩頭白毛牲口在黑暗中格外顯眼,就跟兩個活靶子似的。
“還算有義氣!”歸霽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摸了一把羊毛,遂對跑到腳邊的靈犬道,“走吧!古悼山不能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