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甜一咸,是最簡單的味道,卻是秦嶺小村中如今已經很難再吃到的傳統鄉味。
現在的農村,各方面都在漸漸地向城市靠攏。倒退20年,一大早便下田勞作的農人,餐桌上犒勞自己的也不過是自家地里的瓜菜,肉食只有在家中來客或者是過新年時才會毫不猶豫地端上桌來,這是農村婦女在鄉村廚房中恪守的生活條例。
我的表舅媽就是這樣一個秦嶺小村中終日忙碌在廚房的普通農村婦女。因為身體不好,地里的農活兒落在表舅一個人身上,她的日常世界就成了那一間黃土坯子墻、黑木梁上吊著昏黃燈泡的小小“廚屋”。表舅媽靈巧、忠貞、溫和,經她的手所做出來的食物也像她的為人一樣,令人信賴而印象深刻。這一甜一咸,就是她帶給我諸多兒時美食回憶中最悠久綿長的兩味。
? ? ? ?寒假是離開城市去到農村過新年的時候。與表姐弟們在菜地、河溝、山腰瘋玩一天,表舅媽滿村子叫我們回家吃年飯的聲音不絕于耳。正點,炸鞭,開席,小孩子們也被大人鄭重對待,單獨一桌,菜式、分量乃至上菜的順序都跟大人們一模一樣。八個葷素搭配、色香俱全的冷盤過后,我所期待的一甜一咸——甜蒸和咸蒸終于出現了。表舅媽的甜蒸,用秦嶺黃土特產的紅薄皮、淺黃芯的當年紅薯,削皮后切成大小長短均勻的方塊,將它們先在清冽的井水中浸泡,然后整齊碼好成圓形,放在大碗里。再將新鮮的一年黑土豬五花肉切成長方形的薄片,放在碗里,拌上糯米做的蒸肉粉,用手充分揉搓入味。蒸好后,將碗倒扣過來在盤子里,寓意“圓滿甜蜜”的圓圓的一碗甜蒸就做好了。說起來工序并不復雜,但好味道的秘訣恰恰在于這每一道工序的食材和融合的時機。五花肉肉質必須細嫩,肥瘦相間,“在燈下大概能透亮的才是好肉”,這是表舅媽對肉質篩選的堅持。蒸肉粉用當年的新糯米制作,小石磨磨碎,在帶著風箱的土灶上,一個人添柴拉風箱,一個人在鍋里左右翻炒已經混合五香粉、冰糖水的糯米粉,炒至綿軟而不過于黏膩的時候,這樣的糯米粉才稱得上是合格的甜蒸伴侶。有了這樣細致而醇厚的糯米粉,與清甜的紅薯、輕油的豬肉,在時間的腌制下,在旺火的濃烈、迅速升溫中,肉中的油流出來,浸透雪白的糯米粉和淺黃的紅薯,最終融為一體。即使在昏黃的燈光下,依然透著晶瑩,泛著微紅,一股清淡又綿長的甜香不由得讓人唇齒大動。那時,這樣的甜蒸,只要在表舅媽家中過年,年年都能吃到,味道始終如一。有次,我改不了城市小孩愛吃零食的習慣,嘴又饞了,就對表舅媽說能不能在甜蒸里放些葡萄干,向來不擅長拒絕別人的她卻拒絕了我。“葡萄干是酸甜的,放里面串味就不好吃了。想吃葡萄干,我給你做八寶飯好不好?”現在想來,這不是刻板的守舊,而是對傳統味道的尊重和愛護。
? ? ? ?咸蒸,往往是與甜蒸放在同一個托盤中端到桌上來的。同樣的蒸籠,同樣的火候,咸蒸的味道卻是自成一派。食材照例是鄉中常見的東西:干豇豆、土豬肉。有時,也用干蕨菜、干蘿卜作為肉食的打底。干豇豆的入選,是一場眼力與經驗的配合。夏天,表舅媽在菜園中摘下超過5指頭長的新鮮豇豆,同時它們的直徑不能太細。洗干凈,將屋頂平臺打掃好,這些青綠柔軟的豇豆平鋪在上面,遇上連晴的日子,經歷烈日72小時的洗禮,水分劇烈蒸發,曬干的豇豆散發出混合著一種焦香味的特殊味道。表舅媽把它們用毛繩扎好,吊在廚房的木梁上。在大年三十的這一天,用一盆溫水將它們喚醒,原先的干枯吸收了突如其來的水分,變得柔韌,因而可以更為密實地吸收豬肉中的多余油分,吃起來有嚼勁又很香。如果說甜蒸的好味秘訣是那一把私房糯米粉,滴入咸蒸糯米粉中的自釀黃酒則是一碗地道秦嶺咸蒸必不可少的關鍵。自釀黃酒醇香、綿密,甜度適中,酒精度微微上揚,滴入后,能使肉質軟爛而不松散,又有一股淡淡的、類似糍粑的香味。至今我也不知道表舅媽是如何控制黃酒滴入的比例。
? ? ? ?這兩種味道,令我非常懷念。表舅媽還健在,只是年紀大了,常年的勞作使她患上風濕,磨不動石磨,土地也在前幾年被政府征用,菜園蕩然無存。她的孩子們全部在城市打工,有時幾年都不回家,多年勤儉慣了,沒有孩子們在場,老兩口的年飯不再隆重。這一甜一咸,原是過年時這個秦嶺小村家家戶戶都能聞到的味道,如今卻只能在記憶中深深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