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日去參加小杰的音樂分享會,是我第三次去潮州。
如果說,前倆次看到窗外的灰瓦粉墻,行云流水,還會抑制不住的激動,這一次,我更多的是感到疲憊,因為行程緊張,一直沒有時間準備講稿,只好在火車上思索。
我思索的方式,一向不習慣被打擾,便閉上眼睛,塞著耳機歪在窗角,用圍巾蓋住臉,裝作沉沉的睡去。
中間,被坐在我旁邊的小伙子喚醒,他用怯生生的口吻跟我借濕巾,大概也是做了很久的思想準備才考慮要不要打擾我,我看見他言畢以后臉都漲紅了。
我不確定自己是否有帶,慣性的在包里翻找,而先我一步遞給他濕巾的是坐在我對面的大姐。
大姐看上去眼角有些浮腫,從上車開始,她就始終保持一個姿勢的坐在我對面,高高的帽檐遮住她大半張臉,視野一直鎖定窗外,很深沉,也很安靜,不講一句話。
果然,我是沒有帶濕巾的,大姐出面化解尷尬的那一刻,我抬頭向她微笑示以感謝,剛好撞上她正在微笑看我。那一秒,雙眼對視,禮貌回笑,陌生似乎一下子被打破。
我想過與她主動攀聊,一時卻拉不開話題,只好蒙著臉繼續裝睡。
她,卻接到一個電話。
電話里,一直是對方在講話,良久,她舉著手機沒有回音。我看見她別過臉去,依然面朝窗外,再刻意的把帽檐壓的更低一些,企圖遮住她整張臉,她的手開始隱隱顫抖,呼吸也由平緩變得越來越急促,最后調整情緒,只開口了一句:“飛機最早明天上午九點半才能飛,我已經在趕來的高鐵上,這是最快捷的方式,今晚凌晨四點到廈門,你叫媽再撐會,開顱手術等我來了再決定。”
標準的河南方言,我能完全聽懂。
有那么一刻,我感覺頭頂上垂直而下的空調風,有那么一絲徹骨的寒涼。已然是下午四點,窗外依然艷陽高照,夏至的日頭很高,也很長,沒有一點點要消退的意思,明晃晃的白光刺的人眼睛酸疼。
火車從城市穿過隧道,好似從白晝走向黑夜。窗外的世界取而代之的是幾盞昏黃的隧道燈時,她的臉悄悄的從玻璃窗上爬出來,我看見印在窗里的那張臉,那張平和而安靜的臉,兩行淚就從那里滑下來。
我想,在這節列車上,沒有人會比我更懂她此刻的心情感受。我覺得我應該做點什么,可除了傾聽,我同她一樣無能為力。
她說,她媽媽有高血壓,昨晚她弟弟出去跟人喝酒,徹夜未歸,她媽媽著急了一晚上,就忘了吃降壓藥,今早突然中風摔倒,現在不省人事。
醫生來看過,腦溢血,開顱手術的存活幾率是百分之三十,如果有幸能醒來,終生癱瘓。可不做手術,母親這兩天可能就離開人世。
她本是醫生,弟弟一家等著她去拿主意。
我的眼淚掉下來是因為,上個月我爺爺也是同樣的病情離開的。
所有的醫生都建議開顱手術沒有必要做,老人的身體機能承受不了,百分之三十的存活幾率只不過是延長喘息的時間,若有幸醒來,終生癱瘓是遭罪,若再也醒不來,開這一刀更是遭罪。也許,沒有意識的度過最后的告別時光才是更理智的選擇。
她說她是醫師,也是基督教徒,無論從專業的醫學角度還是宗教信仰上來看,她都是不建議給母親做開顱手術的。
那么,和母親的生離死別就成了迫在眉睫的事。她很清楚這一點。
我說,你不悲不喜,實在太強大了。
她說,不是我強大,是這種時候,人的力量很有限,我們只能祈求神靈寬容。
是的,當人也無能無力的時候,禱告是唯一的辦法,不然又能如何呢?
我說,會好起來的。
她說她也相信。
此刻,開往南方的高鐵,時速300公里。窗外的風景,因為急速的流動,一切都是稍縱即逝,我看見遠處的群山疊翠,眼前的草長鶯飛,連頭頂的白云藍天也急驟多變。夏至,多么的新鮮的季節,綠從秧田里又長的見濃了些。
我記得爺爺去世的那個四月,我家門前也是一片春意盎然,玉米苗剛插進土里,白楊樹剛發了嫩葉,竹筍一夜就長出好大一截,蒲公英正開著艷黃的花,畫眉鳥每天都來偷食櫻桃。新綠的季節,天出奇的藍,風過,葉片簌簌的搖,搖著,搖著,春就不見了。
沒有人能夠阻止自然規律的發展變化:晝夜交替,四季輪回,還有,生老病死。
在自然面前,人真的是很渺小的,生離死別,真正悲傷的不過是關起門的那一家人。
爺爺的生命跡象在世間整整游離了三天,人都到齊了,才合眼。
也許,這是親情的全部意義吧:在你生命的每一個儀式里,我都應該在場!
突然,我的嗓子堵得有些說不出話來,平靜的空氣里,耳邊聽見的每一口呼吸,都覺得是那么彌足珍貴,對于一個生命漸漸走向消亡的人,我們每一個知情人都應該向其表示沉痛哀悼。
我希望,這一節列車可以開得再快一點,讓遠嫁他鄉的女兒還能趕回去看母親最后一眼。
(2)
坐在我旁邊的那個小伙子,接過對面大姐的濕巾就離開座位了,回來時,濕巾包在他右手中指上,他把剩下的濕巾盒遞給大姐時,我看見他手指上從濕巾里浸出來的血漬。
“怎么流血了?”我看起來比他還要慌張。
“沒事兒,不小心撞到桌角,傷口裂開了。”他沖我擠出勉強的一笑,額頭上卻爬著細密的汗珠。
“傷哪了?我看看......”
盡管他快速閃躲,還是被我看見了。那一剎那,我感覺身體一怔,全身的毛發都似乎有小蟲在噬咬,舊傷口也好似崩開了,莫名其妙的,心口疼。
——他的中指,明顯比其他指頭更短了一截。
他告訴我,那是前不久被工廠的機器絞斷的,已經快養好了,天氣太熱,又發炎了。
他說的不經意,輕松的口吻好似根本不會疼痛,可是十指連心啊!也許此時的疼痛,跟剛斷掉那會比,根本不算什么疼吧!
他說他回去探親,從去年初中畢業出來到現在,他還沒有回過家。他家里窮,過年的時候廠里最缺人手,工資翻倍,留在那里能多掙些。現在,手傷著,他都休養一個多月了,趁機回家看看。
“那為什么一開始就不選擇回家休養呢?”我依然覺得替他感到疼痛。
“怕我娘會哭。”說出這一句,他不好意思的笑了。
我也笑,發自內心的笑,多么好的孩子啊。
他叫阿峰,98年生,去年底剛滿十八歲,剛出來打工那會,他還算個童工,進不了工廠,跟著同村的人去工地上和水泥、架鋼筋,抗磚他也干過,不過,他娘知道后就不讓他干那個了,說怕他年紀輕,壓完了背,不好找媳婦。
去年底剛滿18歲,他就跟著親戚進工廠了,那會工廠正缺人,錢也比平時多,他像撿到從天而降的餡餅,已然生命有了轉折的機遇,他干得無比投入和滿足。
絞斷手指,只能算意外。
其實,也不能算意外,這種事情,不光在他一個人身上發生,就像后面等待著他的無數個不幸,無法自己掌握命運的人,永遠只能接受宿命。
他說這是他第一次坐高鐵,托這根斷指的福,老板大發慈悲,給他買了高鐵票。要是他自己買票,一定是坐綠皮的。
“辛苦了一年,你其實可以對自己好點。”我暗示他。
“不,我其實是沒有錢了,不然我也想每次都坐這種高鐵,又快又有空調,還沒有人在過道上擠來擠去,多舒服啊!”他露出孩子固有的稚氣。
“你不是工作了一整年嗎?不會是從來不攢錢吧?”
“恰恰相反,我每個月的錢都寄給我媽,我可不敢多花一分。”
“媽媽是生病了嗎,需要花很多錢嗎?”
“是給我攢錢娶媳婦的,我媽都幫我相好了,就是我們鄰村的,她們家要求把我們家的老平房上再加砌一層,裝修好了就結婚,不要彩禮。”
“你才幾歲啊,就結婚。”我的表情顯得難以置信,但其實,我又何嘗不理解農村孩子的婚姻現狀啊——終身大事同樣無能自己掌控。
為了讓我相信,他從手中那個超大屏幕的中興手機里翻出未婚妻的照片,手機屏幕和相機的分辨率都不是很高,以至于照片看起來糊糊的。從輪廓上看,姑娘的嘴唇很厚,下頜骨也很寬,看上去略顯呆滯和蒼老,一點少女的靈氣也沒有。
但是他,很滿足,更恰當的說,是接受吧。他說村里比他小的漂亮姑娘也有,但都要彩禮,他娶不起。
他告訴我,他可能下個月就結婚。未婚妻大他四歲,母親怕還有別人家給她說親,今年開春就在蓋房了,現在差不多該裝修好了吧。
只是,家底都掏空嘍!不過按娘的說法,就怕世事的變化趕不上姑娘的心,趁人家愿意,早娶回來早安心,懷了孩子還怕她還會跑啊,至于結婚證可以等倆年再領嘛。
他說他都是聽娘的,娘為他好,娘一手操辦,他照做就是了。
至于愛情,他在工廠也偷偷喜歡過一個女孩子,姑娘的模樣嬌小可愛,他在夢里都很想保護她,只不過,那對他來說,是只能在夢里奢侈的事。
我想說點什么安慰他,卻發現自己什么也說不出來。事實是,他比我平和,對于命運的安排,他不悲不喜,坦然接受就是了。
我都能想象他一年后,甚至十年后的生活樣子,這斷掉的半截指頭,怕是不等傷口長好,就要再回來拼命吧,畢竟馬上,他還有媳婦,還有孩子要養。于他們而言,既然已經很難再改變貧窮現狀,也許有人安排命運,本身就是一件極大幸福的事了吧。
就像母親說的,有個姑娘跟著,總比打光混好吧!他確實比村里那些打了一輩子光棍的阿叔們強多了。
他有他的生活方式,你不能說他不好,也不能說他不對。
那么,尊重他的快樂,并祝福他!
(3)
真的,怎樣的生命體驗都是來世間走一遭,最終,我們都要殊途同歸。
那么要過怎樣的生活,有的人有的選,有的人沒得選,坦然接受就好。
其實,上帝從來都是公平的——因為,無論怎么生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悲喜。
愿你,不悲不喜。
作者:投影西窗,微信公眾號:toiyingxichu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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