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家吧！孩子！”

電話那頭，是一位老奶奶對孫子的渴求和囑咐。

小西從奶奶口中突然接到了父親病重住院的消息，瞬間腦子一片空白，似乎一切都回到了原點。

來不及收拾行李，從公司趕到機場，小西登上了回家的最快一班機。

目的地，市第二人民醫院。此時，急救室外。

奶奶和一個女人在門口候著。5年不見，奶奶一頭的短發像罩了一層白霜，離開這么多年，要說家里還有值得小西掛念的，就只剩奶奶了。

小西緩緩踱步過去，不敢打破醫院死色一般的靜謐和陰沉，直到出現在奶奶的視角范圍內。

“我的西西，你回來啦！你爸爸…還、還在搶救中。”奶奶見到小西，情緒有些激動。

奶奶一雙大眼睛已經深深地陷了下去，嘴里的牙也已經快脫光，一雙粗糙的手爬滿了一條條蚯蚓似的血管，那飽經風霜的臉上刻滿了皺紋，像是記載著她此刻內心的無助與憂傷。

旁邊的女人也開了口：“西西，回來就好，你爸爸在昏迷前還叫喚著你的名字。”

小西抱著奶奶羸弱的身體，將奶奶的頭靠字自己的懷里，就像小時候自己挨了打，受了委屈后，依偎在奶奶懷里啜泣一樣。

至于那個女人，小西從一開始便沒用正視的眼光對焦過。

“西西啊！聽奶奶說，你阿姨從來沒對不起你，你叫叫她吧！。”奶奶擦拭了眼角的淚水，對小西說道。

原來，旁邊的女人是小西的阿姨，也是繼母，是媽媽的親妹妹，也是爸爸的第二任妻子。

小西之所以不喜歡這個女人，倒不是因為這女人對他多不好，相反，這女人從他嬰兒開始，就對他百般疼愛，甚至視如己出，那時候，小西也待阿姨如媽媽一樣親近。只是，一切都在那一天之后變得面目全非。

2、

二十年前的冬至。

當天，恰逢小西的生日，全家打算在家里給小西舉辦一個小小的生日會。爸爸當天早早就干完活回到家里，媽媽和阿姨也準備了豐盛的晚餐。當然，奶奶作為一家之主，在爺爺魂歸故土之后，便也和他們生活在一起。

飯桌上歡快之余，爸爸意識到下班途中光記得給小西挑禮物，卻忘取蛋糕了。沒有人責備這位粗心的“大男孩”，媽媽擔心爸爸太累，便手腳麻利的騎著單車取去了。

許久之后，全家人終于等來了蛋糕，卻沒等來媽媽。

幫忙送蛋糕的好心人上氣不接下去對的說道：“有個大姐被車撞了，這是她讓我帶回來的蛋糕，她說里面可能有些碎了，請西西不生媽媽的氣。”

趕到醫院時，媽媽還在急救室搶救。小西看著爸爸、阿姨和奶奶一臉的焦急和愁容，不自覺地哭了起來，那一聲聲啼哭，快要驚醒那些快要沉睡或是已經沉睡已久的人。

三個小時后，急救室的燈終于暗了下來，醫生緩慢地走了出來，全身被汗水浸透，眼神和肢體流露出絲絲的遺憾和不甘心。

在醫生匯報完救治情況后，爸爸像失了智一樣，破門而入。奶奶走在前面，阿姨牽著小西的手，也一起跟了進去。

爸爸半跪在病床前，雙手緊握著媽媽的手，耳朵靠在媽媽的嘴邊，媽媽輕聲地跟爸爸說了很多很多，所有話，只有爸爸一個人聽得到。

當爸爸起立轉身那一刻，小西第一次看到心中無所不能的大英雄流下了淚水。

媽媽叫了奶奶、阿姨，最后才叫到小西，一個個都說了些話。

“西西，媽媽要好好睡會兒了，以后，讓阿姨帶你上下學，你要聽爸爸和阿姨的話，知道嗎？”小西奮力地點了點頭。

“還有，不管以后爸爸做什么，都要原諒爸爸，長大了記得好好孝敬奶奶和阿姨，不然媽媽會生氣的哦…”

看著媽媽下垂的手，漸漸合上的眼睛，小西終于忍不住放聲大哭：“媽媽，你不要生氣，我會很聽話很聽話的，你可不可不要睡覺，你起來啊！媽媽！起來陪我點蠟燭切蛋糕啊！我還沒許愿呢！媽媽…”

媽媽走了。

一年后，爸爸和阿姨結婚了。

婚禮當天，小西將一杯酒狠狠的灑在了阿姨臉上，并對著她大聲叫喊道：“不要臉的女人，你有什么資格做我媽媽！”

爸爸不顧所有人的目光，當場打了自己的寶貝兒子，第一次，也是人生中唯一一次。

那天，小西在奶奶的照顧下，度過了難熬又歇斯底里的一天。

在小西心中，阿姨是一個不知廉恥的女人，搶了別人的丈夫，搶了別人的爸爸。無論如何，自己都不會認這個后媽。

之后的上下學，小西都由奶奶接送。直到初中，小西選擇寄宿，便似逃離了魔掌一般，終于能自由地呼吸久違的新鮮空氣了。

盡管這樣，爸爸和阿姨仍經常去學校看小西，給小西帶吃的和穿的，給小西足夠的生活費，小西通常都是接過東西，頭也不回的轉身離去。

別人一周回一次家，小西從一開始的一個月一次，到后來的半年一次，再到后來的一年一次。暑假，寧愿待在學校，泡在圖書館，也不愿意回到“別人的家”看著那副虛假的面孔。除了奶奶，小西不想面對家里的任何人。

小西在讀書的時候靠自己的勤工儉學給奶奶買了部手機，于是，奶奶成了小西在家中唯一一個愿意交流的人。

就這樣，小西上了高中，念了大學，直到畢業。大學至今，已經有五年沒回過家了。

3、

此刻，在急救室外等待的一幕，像極了二十年前，大家一起等待著媽媽那一幕。

小西一邊安慰著奶奶，一邊問爸爸出了什么事。

奶奶告訴小西，爸爸是下班后，打算給媽媽的墳前送她生前最喜歡的丁香花，路上突發心肌梗塞。

“那這女人呢？她有去給她姐姐上過香，送過花嗎？”小西指著旁邊的阿姨。

“西西啊！你不要再誤會你阿姨了，你阿姨之所以會嫁給你爸爸，是你媽媽的意思，你媽媽怕她走后，你阿姨沒人照顧，就委托你爸爸照顧她，僅此而已。”奶奶解釋道。

“照顧她？她有手有腳，還需要別人照顧嗎？”小西不顧場合，大聲質問起來。

奶奶嘆了嘆氣：“小嫻啊！給西西看看吧！別再委屈自己了！”

只見女人把褲腳往膝蓋上一提，兩個和正常膚色相差無幾的義肢顯露了出來。

小西真實地被震驚到了，問道：“這怎么回事，什么時候發生的，怎么我不知道？”

奶奶回答：“那是你媽媽懷你那時的事了，你媽媽和阿姨自小感情就要好，那時，你爸爸工作比較忙，都是你阿姨陪你媽媽去做各種大小的檢查。就在你媽媽入院待產那一天，她們倆在路上被一輛卡車撞到了，是你阿姨推開了你媽媽，才有現在的你，可是她卻不得不重傷截肢。在你出生那天，你阿姨還沒度過危險期…”奶奶說著說著抱著阿姨哽咽起來。

小西回想起兒時的那段時光，一家人出去玩，阿姨總是走得特別慢，自己總嘲笑她是老奶奶。每當自己遇到害怕的狗狗時，就會求阿姨要抱抱，跑快快，阿姨也滿足了自己的要求，抱著一個大胖小子飛速地奔跑。可是，他從來都不知道，那時候奔跑的一雙腿，原來是靠著一份意志和對自己的愛支撐起來的。

小西認真審視著眼前這個熟悉而陌生的女人，這個自己曾經十分喜歡后來又十分厭惡的女人，心里有說不出的難受和愧疚。

小西當場跪了下來，向面前這個女人磕了三個響頭，連著說了三聲“對不起”。

阿姨扶著小西起來，抱了抱小西。“西西長大了，都是阿姨的錯，阿姨不該不考慮你的感受，你爸爸沒有對不起你媽媽，也沒有對不起你，他是一個好丈夫，好父親，他很想你，十分想你，如果這次你爸爸醒來，你能在家陪他一段時間嗎？”

小西猛地點了點頭，淚水早已浸濕他一直以來偽裝冷酷無情的面孔。

小西隔著那堵決定很多人生或死的門，多想親口對爸爸說一聲：“爸爸，對不起，我回來了！”

奶奶也過來，抱著自己的媳婦和孫子，三個人一起為病房里的兒子、丈夫和父親祈禱。

終于，急救室的燈暗了下來，醫生出來了。

爸爸在里邊，安靜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