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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站在一個堆得亂七八糟的小房間里頭,他對著鏡子端詳著自己已經看過千百次的小丑妝,那張斑駁滿是裂痕的鏡子把他的臉分成了好幾塊。其實J昨晚還躲在被子里哭了很久,果然一早上眼泡腫了,J咧嘴一笑,血紅的嘴角都快扯到了眼睛下面。新的表演又要開始了。
J不是小丑的本名,但是馬戲團的同事們覺得他原來的名字太拗口,就取了第一個字母作為代號,喊來喊去大家都已經無比順口,大概也把小丑的真名給忘了。好像J是在馬戲團做了十幾年吧……不對,可能又是二十年,總之,馬戲團上下從新人到老人都說似乎從剛進門開始J就在了。
小丑的本職是逗樂觀眾、調解氣氛,可J平時是個很孤僻的人,基本上只能在就餐和開會的時候看得到人,而他又坐在角落里努力蜷縮起矮胖的身子,根本沒有人能夠注意得到他。
但是舞臺上J就大放異彩了,他的外貌氣質就像是天生適合這一行的,笨拙又滑稽的動作讓人捧腹。哪怕是真的失誤從單輪腳踏車上跌下來,觀眾也會哈哈大笑,覺得這就是馬戲團精心設計的一個環節。“真的摔得好逼真啊。”人們這么想。
今天晚上對J來說有一場普通又不那么尋常的表演,普通是因為J已經經歷過數不清次數的大型小型國內國外的表演了,說它不尋常是因為這可能是J最后一次演出了。
現在離表演還有兩個小時,J打算去化妝區溜一圈,再仔細地看一眼他交集并不深的同事們。然而他還是很倒霉地迎面撞上了團長“船長”先生——現在他最不想看到的人。
“J,你的東西都準備好了?”“船長”用他的獨眼居高臨下地掃過J的臉。
“啊,他從來不關心我表演前的準備情況,這是另一層意思呢。”J低著頭苦澀地想著,有點結巴地說:“嗯啊……是……是的,團長,我的行李都準備好了,如果可以的話……我的意思是您允許的話,我今天表演后再在這里留宿一晚,”他頓了頓,“嗯……當…當然,我也可以表演以后立馬離開。”
“真是抱歉了。”“船長”的聲調沒有一點起伏,“你也知道最近馬戲團不景氣,我們需要新人,你做這一行這么久了,債也完全還清了。沒有人會想在這種地方消耗一輩子的,這對你來說可能是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
J的嘴唇抖了抖,他拼命忍住身體的痙攣,沉重的眼皮又酸澀起來。J甚至感覺到胸腔里的跳動緩慢而沉重起來,重重地打在他的肺上,撞擊著他的肋骨。
但是他最后還是什么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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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妝間擠滿了人,如果你從未來過這里的話會嚇一大跳,因為它看起來就是個妖魔肆虐的烏煙瘴氣之地:沒有蓋帽的劣質口紅順著桌角掉下來,又被匆匆經過的人踩成一灘“血漿”;女孩亮片閃閃的塑形內衣掛在椅子邊沿上,她們有的躲在屏風后面嬉笑著,燈光描繪出了姑娘們錯綜曼妙的身影;還有本來就長得歪瓜裂棗又故意裝飾得很奇特的同事正仔細打量著自己的寶貝鞭子,他撫摸那鞭子流蘇的陶醉樣子像是在和情人約會;包括化妝間后頭傳來的亂七八糟的動物的叫聲,是來自地獄深處的伴奏。
J細細辨認著人群,突然一頓。“啊,我看到她了。”J在心里驚呼一聲,立馬,心臟中的苦澀被羞澀和甜蜜稍微驅逐了。
J的眼睛望著那個身影微微出神。燈光打在她裸露出來珍珠色的圓潤的肩膀上,金色的秀發濃密蓬松地散落在后背和前胸,隨著她的笑輕輕顫動。
“我要跟她說上兩句話,畢竟,畢竟我明天之后就再也看不到她了。”J哆嗦地盤算著。好不容易下定決心,他盡量挺直背,一步步地朝著那個方向踱去。
還有二十四步、二十三步、二十二步……十三步……突然,女人站了起來。J嚇得腳步一陣錯亂,忘記自己數到了什么地方。
她伴著剛剛身邊坐著的樂手的打擊聲輕盈地旋轉起來,白色的裙尾劃出一個個完美的圓弧。燈光落在女人的身上,她的笑容上,反射出潔白的光暈。
它刺到了J,他一瞇眼,用手掌蓋住臉,頭偏向一邊。“原來這次她扮演的是天使,真的很適合她。”J默默念叨,又慢慢地退回到了陰暗的角落里。
“哈哈,寶貝們,盛大的演出就要開始了,誰這次出岔子我就剁了誰的手,就當給我們加餐!”“船長”掀開簾子往里頭吼道。口哨、歡呼聲迭起,同事們裝模作樣地應聲。
“船長”摟過轉過來的“天使”,J看到他滿是胡茬又長滿暗瘡的臉湊到了“天使”的左臉頰,“吧唧”一口,那張臭氣熏天的嘴親在了女人臉上。女人嬌笑著,清脆甜膩的笑聲震得J耳膜發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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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應該不會出什么問題的,但是現在他停留在半空中已經快十分鐘了,身體快失去平衡了,輕微地晃動引起觀眾小聲的議論。
這是一個很平常的助興環節,J只需要抓著平衡棍在這五十米的鋼絲上走一遭就可以了,這個動作他起碼做過上百回吧,甚至鋼絲左下方有一張網,實在不行可以往那里縱身一跳。但是J卡住了,因為他發現“天使”正在繩索的另一端等著他的銜接。
J被異變嚇住了,“不對,錯了,錯了,這個環節沒有她的,之前那個人呢?是出了什么狀況讓她來替補嗎?”
他再努力讓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鋼絲的盡頭,“不要多想,到達終點就可以了。”他不斷地提醒自己。但是當“天使”的衣袂稍稍騷動J的視野時,J的心思立馬又被勾過去了。
“天使”站在燈光和陰影的交界處,一半臉沉浸在黑暗里。J覺得那只黑暗中的眼睛正盯著他,她在微笑,那曖昧不清的笑似乎和之前的甜美不同,似乎只是扯起了皮,而眼里反射出冷冷的光來。
J一震,“那是嘲笑,她在嘲笑我。”J這么想到,一種絕望的情緒充滿了他的內心,J忍不住把握著平衡棍的雙手擋在自己的臉前面。
而觀眾以為這是什么新把戲,看到小丑佝著背,因為肥胖的身軀發顫的緣故,鋼絲也一彈一彈的,那堆肥肉抖得更厲害了。人們不禁笑出聲來,也有大膽點的噓聲催促小丑。
慘白的聚光燈打在J身上,他更加清晰地聽到了來自周圍此起彼伏的笑聲,從地面傳到高處他的耳朵里。他看不清對面的女人是什么表情,似乎從那兒傳來幾聲朦朧的輕笑聲。
這似有似無的聲音深深刺激到了J,怒氣終于在他的胸腔爆炸。“啊啊啊!”J吼叫到,“賤人,賤人……你就是個婊子!”但是他實在站得太高了,地面的觀眾只隱隱聽到他勢單力薄的怪叫聲,于是他們笑得更夸張了。“哎呀,這里的小丑真是太棒了。”人們想。
眼淚鼻涕沖花了他臉上的顏料,他不幸地變得更丑了。還好,這時人們的視線被新的節目給轉移了,那是一組多人雜技的表演,演員的身體像蛇一樣柔軟,層層疊疊地架起來羅漢來。
上空的J力氣都被掏空似的,他只希望趕緊抵達對面,下來就趕緊拿東西走人。他軟綿綿地挪動著,就剩下最后幾步時,他打算一腳邁過去。
但是“天使”挪動了腳步,她一步步靠近站板的邊緣。J驚出了一身冷汗,他哆嗦地說出:“你……你是要干嘛?”他的聲音輕微得被自己的顫音給更加模糊化了。
“天使”的視線在他身上點了一點,柔和地勾起嘴角,那目光讓J一瞬間似乎身至天堂。“飛,我要飛了。”“天使”說。接著,她一腳踏在了空氣中。
J的“啊”聲卡在了喉嚨里,他奮力去抓“天使”的一片衣角,但是失敗了,他也徹底失去了平衡。
“哦啊啊啊——!”空中劃過一陣滑稽又夸張的慘叫。人們終于抬起頭把注意力分給這個“空中飛人”,“哈哈哈,又是這個小丑,真會調節氣氛啊。”“對啊,高潮迭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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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覺得自己在空中墜落的時間好長,自己輕得像一根羽毛,正仰面飄下來。他看到“天使”就在距離自己十幾厘米的地方俯沖下來,她張開了巨大而潔白的翅膀,像是要把兩個人給包裹起來。“這一定是我離她最近的一次。”J幸福地想。
“啪”一聲響,J落地了,他撐起身子想要看“天使”怎么樣了,同時他好像聽到身體里“啪喀啪喀”的聲音,“可能是脊椎斷掉了,又或許是肋骨斷了,插在了我的肺里。”J清楚地記得馬戲團里的每一次意外事故,只是沒想到它會落在自己身上。
他感覺不到疼痛,視野里,“天使”輕輕一個旋轉降落在“羅漢”們的肩膀上,再被他們一蕩,又飛了上去,觀眾席一片抽氣聲。這次,J清楚地看見了她背后吊起來的鋼索。
J很痛苦,他聽到合唱隊在唱贊美歌,“天使”噗啦翅膀的聲音以及觀眾的碎碎的討論或者歡笑、附和聲。露天的夜空旋轉著朝他碾壓過來,他的心和身體一樣粉碎。疼痛、疲憊和悲傷潮水一般襲來,慢慢淹沒了他的心跳聲。
J鼓足最后的一口氣,朝著空中“哇”地哭了,“啊啊啊!好疼啊好疼!痛啊!我好痛!”
人們終于看到了J,他們為這個夸張的造型和滑稽的表演哈哈大笑,直不起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