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讀《李光耀觀天下》時,我對李光耀只有粗淺的了解,從第一印象來講,能在30年時間內為新加坡找到戰略破局點,我以為這個老頭應該是一個有偉大情懷(用中國話講是有理想)、開放包容(廣泛接觸世界各國文化以開展外交)的人,然而在進一步了解了他關于新加坡的治理理念、看了當年的一些視頻片段之后,我發現自己完全猜錯了。
《李光耀論中國與世界》一書的前半部分內容,即李光耀關于世界形勢的變化,對中國、美國、歐洲、中東、俄羅斯、印度等國家的解讀,與《李光耀觀天下》中的內容基本是重合的。讓我興趣濃厚的是本書第六章之后的章節,關于領導人素質、李光耀的戰略范式、對民主與法治、競爭與公平等問題的闡述,生動的體現了李光耀獨特的思維模式。
真實的李光耀有著近乎頑固的堅定的意志、有常人難以想象的鐵腕手段,也許這是在政界掌舵、作為一國領導人的必備素質。除此之外,李光耀關于人性本惡、關于人生而不平等、對媒體和不同意見者的態度,讓我印象深刻。讓我震驚的一些典型觀點如下:
1.對媒體和民眾言論的態度
你不能讓新聞媒體抓住你的靈魂。永遠都不要介意新聞媒體說什么。
李光耀無視不同意見者的言論抨擊,無論是國內的政治對手還是西方媒體的言論,他認為媒體不存在言論自由,相反就應該是國家政權的傳話筒。如果因為媒體的反對或抨擊就對已施行的政策產生懷疑,或者因民意調查或受歡迎度調查而憂慮和糾結,那就不是一個真正的領導者,只是在跟風。領導者應該對自己的判斷抱有決心,作為這個國家的民眾票選出來的代言人,他的決定就是這個國家的決定(從合法性上而言),民眾或媒體不應該被賦予逆向行使國家管理職能的權利。這一思路,是從法律的角度來闡釋的,然而他又不拘泥于法律,在處理政治上的競爭對手時,可以不經審判就直接關押起來。這種看似矛盾的做法,在李光耀的身上卻是高度融合統一的,由此可見他是務實到近似冷酷的一個人,總是選擇對自己來說實際效用價值最大的做法或理論來為己所用。也許是法律專業的背景,讓他如此冷靜理智,也許是經歷了日軍入侵、差點枉死的戰亂年代,讓他知曉了權力的作用,也許是后來滿腔熱情帶領新加坡加入馬來亞聯邦卻被聯邦無情驅逐的屈辱,讓他了解了政治斗爭的殘酷性。當年四十出頭的他,面對鏡頭幾度哽咽,一滴眼淚從眼眶滑落,他用手拂去。我猜想這一刻,就奠定了他為新加坡謀求獨立發展的決心。除了當年的那段影像,在他身上幾乎看不到任何情感因素或情緒的波動,用他自己的話說,人類的情緒只有在石器時代才有利于人類生存,在太空時代完全是無用的。
2.對人類競爭及人口的態度
人,生來就不是平等的,也不可能平等。
盡管很多國家、政黨都以“人,生而平等”做為社會進步、民主文明的標榜性言論,李光耀卻堅持認為人是不平等的。作為智慧生物,不論是生理條件還是智力條件都存在天生的不平等,必然存在高智商、高創造性、對社會能做出巨大貢獻的精英人才。“未來國家間的競爭本質就是人才的競爭”,新加坡政府的施政理念就是要不斷吸引國際上最有競爭力、最頂尖的人才來發展和建設新加坡社會,才能使新加坡在國際競爭中不至于落伍。
為了落實這個理念,李光耀曾經著手解決新加坡國內生育水平不均衡的問題。所謂不均衡,是他發現低學歷、低收入的家庭生育率普遍偏高,而高學歷、高收入的家庭生育率普遍偏低,這樣下去會導致國內人口素質急劇下降。他發現問題的關鍵還在于高學歷的女性大多保持單身,難以找到合適的結婚對象,只因新加坡男性普遍愿意娶比自己差的女性為妻。為了推動這個問題的解決,他在電視上公開發表講話,“一個人性格習性的塑造,近80%是先天遺傳的,大約20%則取決于后天的栽培”,并成立“社交發展署”,幫助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找到合適的男性成婚,以推動解決高素質女性低生育率的問題。
他對人口數量、人口質量的重視及其對國家未來經濟走勢的分析也讓我印象深刻,李光耀認為一個國家的活力就來源于它的人口。新加坡的人口代償率應達到1:3(每對夫婦至少應生育2個孩子,最好是3個),才能抵消老齡化在未來對國家發展帶來的影響。在本土人口生育率只有1點多的情況下,只能依靠不斷引進外來移民,才能給國家的發展補充需要的勞動力。當然,這部分外來移民,也是高標準、高質量的人才才可以。
3.對人性的態度
人性本惡,必須加以限制,制止惡的一面。
李光耀年輕時在英國牛津留學生活,他對英國政府推行的福利政策,由年輕時的“羨慕”轉變為年長后的“完全不贊同”,他認為高福利政策一方面加大了國家的財政開銷、另一方面降低了普通民眾通過努力奮斗來改善生活質量的意愿,“我不明白對人民愛護有加對一個民族的進取心有多大的意義,我認為這只會降低人們取得成就、實現成功的愿望。”類似這樣的高福利政策,會摧毀國家的經濟活力,使國家逐漸喪失國際競爭力。
20年后,我才認識到在分享財富之前,我們首先需要創造財富。
因此,以他對新加坡的戰略定位,雖然無法創造一個回報均等的社會,卻有可能創造一個機會均等的社會。新加坡應該建成一個鼓勵人們勞動創造價值、鼓勵人們發揮智慧進行創新的國度,為實現這一定位,政府應致力于創造一個安全、有效的政策環境,以使資本和人才相信首先是安全的,然后通過為這個國家做出貢獻來獲得期望的回報。
4.對待理論的態度
任何一個政權、任何一個宗教、任何一種思想都無法征服世界,或者按照自己的設想重塑世界。世界的多樣化特征太明顯了,不同的種族、文化、宗教、語言及歷史要求各國通過不同的道路實現民主和自由市場。在某個發展階段,什么樣的社會制度能最好地滿足一個民族的需求,是由社會達爾文主義決定的。
這一段話,是李光耀對世界局勢和各國政策解讀背后的原則,他深入了解了各國各民族發展演變的歷史,從他們的歷史經驗中推導出他們面臨新事物時一般采取的風險態度是迎合還是規避,以進一步預測他們在未來可能會采取的態度。換句話說,他高超的洞察力來源于他廣博的學識和廣泛的閱讀興趣,除此之外,他特別強調書本閱讀之后要與自己的生活經驗相結合,并同有見解的人進行當面探討,以此可以在短時間內汲取到對方的思想精髓。
這一點我想是很難有捷徑可以效仿的,唯有長期不懈的堅持,并內化為一種品性,才能在廣泛的吸收各方觀點、辯證的看待后,形成對一個人的判斷力最基礎的支撐。
李光耀形容自己是“名副其實的自由主義者”,不會拘泥于某一種關于治理世界、治理社會的理論。他是極其務實的,總是直面問題,在現實中尋找什么才是最佳解決之道。
我的人生不是依靠某種哲學或某些理論指導的。我把事情辦好,讓別人從我的成功之道中總結理論或原則,我不會搞理論。相反,我會問:怎樣才能做好這項工作呢?
這一點我想就是他獨立思考的最好詮釋。
反觀現實生活,一般情況下,我們會看到學者或民眾在闡述自己的想法時引經據典,洋洋灑灑說明哪個學派的哪個理論,語出某某大師,仿佛別人的觀點能為他的見解提供理論支撐和信用背書,這也被稱為“論據”以便來支撐“論點”。但不知不覺中,我們都忘了,生活不是議論文,不是用來證明誰對誰錯,誰的理論見解多么高深的辯論場所。我們需要面對的是實實在在的問題,你要生活、要工作、要養育孩子、要為老人看病就醫,代價是你有限的精力和金錢,你沒有時間去驗證哪個理論能行得通,不可能照本宣科的生活,唯有從現實中不斷克服困難、解決問題。用中國的土話講,就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但與此同時,我們也要保持開放的頭腦,以便最大化的利用別人已驗證過的可行的方法,避免由于信息或思維的局限而做出的低效和愚蠢的決定。
某種程度來講,當下火爆的知識分享平臺和“跨年演講”等各種形式的自媒體,就是利用了這一點,需要被我們冷靜對待:想要變得更好、更明智是所有人的普遍愿望,但是每個人又如此不同,可能有完全不同的價值觀和人生追求,當自媒體們用APP、朋友圈、公眾號等各種形式營造一種封閉的幻想時,有多少人能跳脫出去,去看他們談論的這些東西,對你而言重要嗎?是你最高優先級的事情嗎?如果不是,就不應該占用你寶貴的時間和精力,你的大腦不應該成為別人反向洗腦的目標。他們只是喧賓奪主,所談論的,畢竟不是你的人生。
我們只是腳踏實地,絕非故意給高深的理論原則挑刺。
一套理論,不會因為它聽起來多么悅耳或合乎邏輯,就具備現實的可行性。我只對行得通的事情感興趣。
至少對我而言,這曾給我造成了長久的困擾,當各種新聞、頭條、演講、視頻排山倒海而來時,我仿佛被包圍了,我看的越多,感受到的不是充實,而是強烈的壓迫感和焦慮感,仿佛自己還遠遠落在這個世界后面,自媒體和各種營銷號段子手們讓我覺得自己是如此的無知。然而仔細反思后,我才了解,重點在于“反客為主”,先堅守自己的目標和計劃,一切都是“為我所用”。
我們可能讀到過什么理論,也許半信半疑,但我們要保持現實、務實的頭腦,不要被理論師傅或限制住。如果一個方案行得通,我們就實施,這樣才有了新加坡今天的經濟。
5.解決問題的思路
在你擁有一件事物之前,你必須想擁有它,而想要擁有一件事物首先就意味著你要有能力發現自己需要什么,其次還意味著你要有能力訓練自己、組織自己以獲得你想要的東西。我想要的就是為實現經濟現代化創造工業基礎。最后還意味著你要有勇氣和毅力。
李光耀強調腳踏實地,必須了解現實情況,必須明確地知道什么事情有可能實現、什么事情沒有可能實現。但如果你只知道關注現實,就會變得平庸和碌碌無為,你就會失敗。因此,你必須有超越現實的能力,并且說“這是有可能實現的”,也就是說,你要有超群的想象力。
他在書中一再提及創新精神和企業家精神,他認為這兩樣比技術能力更重要。在技術變革令人驚訝的時代,具有企業家精神的人才會時刻準備好抓住新機遇,才能創造新思想、創立新企業,才能實現大發展。新加坡已經在培養和造就人才的體制中進行轉變,為了讓創新成為教育和培訓的一部分,改革從幼兒園到大學的教育體系,進而養成終身學習的習慣,來促進創新。
這使我想到了國內的教育現狀。我不知道當下教育體系的服務質量與30年前我們所接受的教育有何區別,至少從頻繁見諸報端的“幼兒園老師虐待幼童” 到媽媽群里時而閃現的“學區房劃片調整”等消息來看,當下的教育體制是讓我失望的,一個國家并沒有把最優秀的資源和人才投諸于教育行業,如何能指望一群平庸的、從眾的、規避風險的人能教出一群優秀的、創新的、敢于冒險的孩子?我不想自己的孩子成為像我一樣缺乏自主意識或想象力的人,我希望她能夠接受一種開放、自由、充滿關懷與實際體驗的教育,才能成長為一個有自主想法、有創新精神、能夠堅持自我而不是從眾的人。
6.對自己的認識
在被別人愛戴與被別人懼怕的問題上,我一向認為馬基亞維利是正確的。如果沒有人害怕我,我的存在就沒有意義。當我說了什么的時候,我必須受到認真的對待。
李光耀如多數東方領袖一樣,期望自己是有威嚴的,是被人民所懼怕的,如此才能說明他有影響力,這也許由于東西方文化差異的緣故,與西方社會的觀點不同,也成為了西方媒體所攻擊他的缺點。但他堅持己見,一點都不在乎。
我不會把自己歸入政治家的行列。別人會以什么方式銘記我,我認為我決定不了。生活中,我只做自己認為有價值的事情。我從來不想搞政治。
他的關注點始終都在自己身上,這么說也許有歧義,應該說:他始終對自己所做的事情是全情投入的。他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價值認定,把新加坡的發展命運扛在了自己肩上,不論是在位還是交棒后,始終不倦的做著自己的貢獻,這也是一個令人羨慕的事業生涯,能在一生時間內投身于自己認為值得的事情上并取得顯著的成效,要比普通人60歲或70歲就因為退休等原因找不到歸屬感幸福太多了。由此可見,倘若能在年輕時,花費一番經歷找到你獨一無二的價值歸屬,盡管再困難或曲折,也是一件重要的且終身受益的事。
獨特的經歷也塑造了獨特的李光耀,他從英國人對殖民地新加坡的管理過程中學會了如何治理國家、如何管理人民,也在日本入侵新加坡、大肆屠殺華裔的殘酷現實中,見識了日本人是如何運用權力的。
最后,他對自己的評價是:
我并不是說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確的,但我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基于高尚的目的。
用當下的話來講,就是:不忘初心,砥礪前行,而我的初心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