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有些燥熱。睡醒后的嚴訥有點煩。
走到樓下,看到母親正在搟面,預備給休假歸來的兒子弄頓好吃的晚餐。
黑瘦而有力的父親在一旁默默吐著煙圈。
“醒了啊。上午說的事,我和你老爸商量了,既然檢查沒啥毛病,我們準備十五去轉輪殿去求求,兒媳興許很快就能懷上孫子咯?!蹦赣H略帶得意地朝兒子看了看。
十五里外的轉輪殿很有名,據說里面的送子觀音很靈驗。十里八鄉的老百姓每每遇到懷孕的難題,一般都會往這個方向希冀。本村三旺家的兒子就是這樣求來的。
嚴訥更煩了。
他借故離開了家,一個人踅到了后山。
后山很靜,靜得能聽到山澗中涓涓的流水聲。
兒子,孫子,都是這點破事。單位工作這么忙,媳婦更是企業里的頂梁柱,制造后代的事情對年過三十的嚴訥而言,在生理和心理上儼然有強大的障礙。
嚴訥突然感到口渴。
那片黃橙橙的山林立即吸引了他的注意。管他丫的,偷幾個橘子吃吃吧。這山林對他特別有投鼠忌器的味道,童年時有好幾次偷橘子的經歷,最后被看山林的老頭發現,告到父親這里,吊起來一頓毒打?!皫啄隂]回來了,那老頭總死了吧?死了更好?!?/p>
成熟的嚴訥還是怯生生地摘了兩個大大的橘子,飛快剝開皮,狼吞虎咽吃了起來。
吃到一半,想起來一個疑慮,有沒有毒?他娘的那老頭以前經常掛塊“已上農藥,偷吃后果自負”的木牌在樹干上嚇唬孩子。那總不會吧,都啥年代了,綠色食品,不會這么缺德吧。
好解渴。一抬頭,遠處大樹上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引入眼簾,還一閃一閃的。嚴訥定睛一看,氣得差點把橘子吐出來。
我靠,這老不死的,會玩高科技了!裝你妹的監控!
跑,管它有沒有拍到,跑吧。
一陣狂奔,也不知跑了多久。山上有條小路,荒廢了很久,也不知通向哪里。依稀聽老人說,山后面還有村,因為什么特殊原因,從不來往。
大約走了兩個多小時光景,一個更古樸的村子出現在眼前,還有種說不出的味道。
干凈,就是干凈。整個村很顯干凈,山、水、房子,還有人,都是干干凈凈,一點臟都沒有??纱謇锶擞悬c怪,見到這個陌生人,只是微微一笑,也不問他家在哪里,到此何干。
本來言語木訥的嚴訥仿佛有種回家的感覺。
村中轉了一圈,還是沒有人主動來說話,習慣安靜的嚴訥有點慌兮兮了。眼見旁邊的一個大院子,或許這里人多,進去看看吧。
他略顯拘謹地跨進高高的門檻。
果然好多人。原來是在演戲,數百人端坐在庭院中,背對著他,看著前方的戲臺。
咦,應該很多人注意到了我這個訪客,可怎么沒有人回頭。邊上獨零零留了一張小四方桌,一條小圓凳,難道是為自己準備的。
他徑直坐了上去。戲開場了,一出場就是一男一女,披掛上陣,這裝扮一看就是楊宗保與穆桂英,哦,《轅門斬子》!奇怪,怎么沒聲音?對啊,兩軍陣前廝殺,沒任何響聲!前臺后聲!后臺無聲!觀眾無聲!
嚴訥不由倒吸一口冷汗。
款款地走過來一個長須老者,溫厚和藹,仙風道骨。他手提一壺茶,把茶杯放在嚴訥面前,倒上,還是沒說話。微微一笑,做出一個“慢用”的手勢,轉身走了。
“請問……”嚴訥站起來想喚住老者,一問究竟,可老人已經出了大門,不見了。他只好坐下,聽不到任何戲場上的聲音,只聽到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
再一抬頭,所有的觀眾什么時候齊刷刷站在他面前,一致的微笑,可怕的微笑。
又是一陣狂跑。
他回頭望了望,慶幸沒人追來。
古村原來離開市區這么近。嚴訥轉眼跑到了一個停車場。偌大一個停車場,竟然只有一輛車!
說到車,他心里癢癢的,駕照考出來好久了,還沒買車開車呢。
腳上突然踩到一個東西。方形的,一串。哦,鑰匙,會不會是車鑰匙啊?他撿起來,按了按上面的小按鈕。
有響聲,停在遠處的車尾燈還閃了一下。我暈,停車后鑰匙也掉了。管他呢,拿她練練手吧。奇怪了,今天怎么賊心四起了……
原來是輛國產的眾泰,嚴訥坐上了車,竟沒有小偷的感覺。插、轉,自動檔好開。
正準備踩油門開走,一個人追了過來。搖下窗戶,嚴訥正想如何和這個長褲短袖、手提公文包,長著一個國子臉的中年男子妥善解釋。
“你是方主任吧,劉總打電話讓你帶我去公司,讓您久等了?!眹帜樝乳_口了,拉開車門坐了上來。
就錯就錯吧。嚴訥這樣想著,把車開出了停車場。
路上車很多,車速還很快。嚴訥開得很快,一個新手裝出老手的樣子,好幾回感覺要撞上了,還是力挽狂瀾,擦肩而過。
嚴訥一句話也不說。不敢說,一說就露餡,他在想怎么樣盡快把國字臉甩掉。
一只長著黑毛的手搭了過來,“方主任,開慢點,我內急,想上個廁所。停一下好嗎?”
求之不得,等國字臉一進衛生公廁,嚴訥一溜煙跑了。
又是跑。跑到哪里呢?隨便開吧。
轉眼到了一個鎮上。鎮上的人流量很大,嚴訥把車速降了下來,看看路邊的風景。
突然看到小巷有一個穿著裙子的女孩,樣子看去很清秀,嚴訥不由停下來,側臉望了望。她蹲在地上,裙子下露出了白色的內褲,一只手在私處摸啊摸。
這到底怎么了?白天上演“活春宮”啊!
一會功夫,女孩站了起來。視覺誤差好大,女孩子其實是七八歲左右的女童,頭發微蓬,臉上也黑黑的,發育有點早而已。邊上還有一個人,也是蹲著,頭探著,用色瞇瞇的眼神在和小女孩說著什么。
媽的,猥瑣、卑鄙、下流!
生小孩真好嗎,你看,每天有多少這樣的女童被人猥褻,家長還蒙在鼓里呢。
嚴訥用力朝車外吐了一口痰,順便唾棄這個丑陋的世道。
天不知什么時候暗了下來。車也不知開到哪里,只覺得山清水秀。嚴訥感覺困了,索性熄了火,下來透透氣。
這竟然是一條狹窄的山道,左邊就是萬丈深淵,嚴訥這才感覺到恐懼至極。
迎面走來一個小伙子,身上繡著刺青,一幅黑老大的樣子。
嚴訥一時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應對。脫口問道:“你是從哪里來的???”
“我是D城人。”D城就是嚴訥的工作地。面目猙獰的人竟然說出來這么溫柔的話,而且是一口熟悉的D城話。看來人不可貌相是對的。
嚴訥緊張的心頓時放了下來。
“我們這邊躺一下吧?!毙』镒永氖?,望懸崖邊上走。突然,他松開嚴訥的手,直挺挺的望身后一趟。
“喂,小心!”嚴訥正想過去拉他,身后可是懸崖,不想這年輕的生命就這樣摔得粉身碎骨。
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小伙子得意悠悠地躺在他面前,召喚他。
原來邊上拉了四條粗粗的,間距很大的繩索,他蕩秋千一樣,兩只手召喚著嚴訥……
夜幕已經完全降下來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到了D城。嚴訥也忘記了給父母打個電話。
今夜的D城特別的黑暗,有種異樣的寂靜。
他順著熟悉的路線回家,老婆和丈母娘都在家呢。
怎么迷路了?他拐進了一個老區,潮濕、沉悶、陰森,還有一種腐臭味,讓人聯想到中世紀的黑死病。舊房子內鼾聲如雷,他不由加快了腳步。
咚隆一聲,他不小心碰到了邊上一只廢鐵桶,估計這里睡著的都是拾破爛的??刹灰蝗苏`認是賊啊,這些人在印象中下手可狠的??!
“半夜三更,到底辣個嗎?”一個老夫婦,抄著一口四川話罵罵咧咧。
嚴訥趕緊順著路跑,又跑到一個巷道內。
一樣的潮濕、沉悶、陰森。更恐怖的是所有住戶都躺在一樓,嚴格來說不是一樓,是在一樓的墻壁里。在墻壁上挖了一個洞,有的頭朝外,有的身子朝外,袒胸露腹,有的甚至下身赤裸??吹们宓拿嫒?,都像拾荒者和流浪者,蒼老又辛苦。
嚴訥感到害怕,又同情著這些底層人士。
走了一會,他發現這是個死胡同,只好躡手躡腳地回頭。
“王婆,在嗎?接個孩子,幫我托管幾天!”一聲呼喚打破了這份寂靜。
墻壁里的人紛紛起身,聚到聲音的來源地。
就在路口處,出現了一個身材魁梧的青年男子。他手上拿著一個包裹一樣的東西,朝著里面緊張探望。
嚴訥趕過去,看到男子手上原來是個嬰兒,小得如巴掌大,露出一個圓圓的頭,身子卻被細麻袋套著。
轉頭看那個所謂的王婆,白發蒼蒼,死白的臉,面帶鄙夷看著這孩子。
“放著吧,到時來取,過時不候,多少錢知道的吧?!”王婆答道。
“等一下!”嚴訥不知哪里來的勇氣,撥開人群,走到男子面前,從男子手上取過嬰兒,“給我吧?!?/p>
誰也沒注意到身邊多了個陌生人。
掌上的嬰兒仿佛才出生幾天,卻有一幅精靈的樣子。兩只烏黑的大眼睛,圓溜溜地轉來轉去。
嚴訥從小是個愛孩子的人。他之所以有這個勇氣,不僅是擔心孩子在這里會得不到妥善照顧,更是有拿回去私養的心思。
還得問清孩子的來源。“孩子是你的嗎,為什么要托養幾天?你真的要遺棄他,也應該請人送孤兒院去?!眹涝G懂得一點合法領養的常識。
青年男子一看是個富翁,豪言豪語。“別問那么多,錢不會少你!”他看似急于出手,迅疾準備離開。
“喂,到時……”嚴訥這才想起沒問男子的聯系方式,萬一到時他不來取怎么辦?真的做好自己私養的準備了嗎?妻子會不會同意?
一連串的問題沖到腦海里,只怪自己太輕率接受過來。
男子已經不見,眾人已經散開。
無所謂,先帶給妻子看看,萬一喜歡就領養,不喜歡就送回來,三天后再找回來。
嚴訥這次發現手掌上都是濕漉漉的,原來孩子被蒙在麻袋里很久了。他連忙解開麻袋,這是個健康的孩子,四肢健全,而且好動。
也不知道怎么又回到了家。
老婆和丈母娘看到這個從天而降的嬰兒一時手足無措,既憐愛又有種莫名的擔憂。
兩個女人忙著給他擦洗,買來尿布換上。
“孩子這么小,能不能養大?有沒有看不出的先天疾???”還是丈母娘老辣。
嚴訥找來自己的朋友,人民醫院的張醫生給這個小東西做了個全面的體檢。
“很麻煩,這孩子得了一種病,先天的,無藥可醫治?!睆堘t生失落地嘆息道。
“什么???”三人異口同聲問道。
“幼小變異型綜合征。這是非常罕見的病,迄今全世界不超過三例。孩子不但不會長大,而且只會越來越幼小,人家走向墳墓,他們是從墳墓中走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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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訥看看孩子,兩只大眼睛不見了,瞇成了一條縫,個頭成了一只小雞,正張著吸管大的嘴巴等人喂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