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讀李娟的書:“仿佛讓人吸進一口氧氣,動人恍悟,別樣干凈明亮的生命。”
?她筆下的母親淳樸、堅強、厚實,應對著風雪支撐著一個家;
?她筆下的的哈薩克女孩兒普通的叫人記不住,但都是那么快樂、熱情;
?她筆下年輕的戀愛羞澀、甜美、可愛,散發著自然的清香和青春的體香;
?她筆下的微笑著彈琴的少年,所有的光都照在他的面孔上;
?她筆下的穿過春天荒野的摩托車和春天的風是如此強大;
?她筆下的酒鬼活靈活現,相比之下俺的酒量實在低俗。
?這是她筆下的人,她筆下還有許許多多景色和歲月。
?她的文字很樸實,就像阿勒泰深處的一草一木,看起來與別處的沒什么兩樣,但你只要稍微定定心,但凡仔細看看、讀讀,那種完全沒有被污染的自然而然的鮮活的樸實,就會在你的腦海里勾勒出意想不到的畫卷,那鮮活的,干凈、純真的生命畫卷完全不同于我們污濁的近乎于沒有生命的生活空間。
?有生命的顏色和沒生命的顏色是多么的不一樣,有生命的顏色是自然清新茁壯健康的,沒生命的顏色是矯情刻意且上了支架的。李娟筆下的災難、困苦、折磨生命的顏色是健康的。
她在自序中說:“信筆為之的文字往往比鄭重地寫出的更真誠,并且更可靠。”我喜歡這樣寫出來的文字,這樣的文字一定是有才氣的,不刻意嬌柔、舞爪,一切都是順暢的、水到渠成的。
她的文字寂靜、敏感、晶瑩、天然、純真、細膩、干凈、自然,她的文字不用鬼斧神工,把她看到的用她的心敘述出來就能讓我們感受到她當時的感受,感受到這個有冷暖、有色彩、身在其中卻又迷失在其中的世界。
?她的世界里有機智、有痛苦、有淺淺的笑、有輕輕地嘆、有俏皮的快樂、有聰明的幽默……
?一切一切明明白白的展現在你面前,你完全不用費心,你只要順著她的指引,跟上她的腳步,同她一起去見那個哈薩克少年,去坐坐唯一的貼滿了膠帶、快散了架的客車或坐坐叔叔經常在荒漠中沒了油的摩托,去參加彈唱會,一起應付經經常常的各種酒鬼,你就一定會把自己融入李娟的阿勒泰世界,并且把這個世界融入你的系統里,從而營養、滋潤自己日趨干癟的、本應充盈健康的精神世界。
天空光滑湛藍,太陽像是突然降臨的發光體一般。每當抬頭看到這太陽,都好像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一樣——心里微微一動,驚奇感轉瞬即逝,但記起現實后的那種猛然而至的空洞感卻難以愈合。
月亮靜靜地浮在天空的另一邊,邊緣薄而鋒利。
之前兩天,我急趕慢趕,還是晚了一步。差了十個鐘頭。接到噩耗后,我仍然坐在夜班車上繼續往家趕,往已經死去了的外婆身邊趕。我知道她還在等我。我不能勘破生死,但也能漸漸明白死亡的并不可怕。死亡不是斷然的中止,而是對另外一場旅行的試探吧?外婆死前有那么多強烈的意愿。她掙扎著要活,什么也不愿放棄。她還有那么多的掛念。然而一旦落氣,面容那么安和、輕松。像剛吐完舌頭,剛滿不在乎地承認了一個錯誤。
死亡之后那遼闊空曠的安靜感,是外婆最后為我所做的事情。在外婆帶給我的一場又一場安靜之中,生命中的惡意一點點消散,漸漸開始澄明懂事起來。今天的我,似乎達到了生命中前所未有的勇敢狀態,又似乎以后還會更加勇敢。
你常常對我說,娟啊,其實你不結婚也是可以的,不生孩子也是可以的。你不要受那些罪了。你媽媽不曉得這些,我曉得的……外婆,現在我才漸漸有些明白了你的意思,雖然我現在還是一團混沌,無可言說,無從解脫。但能想像得到,若自己也能活到九十八歲,仍然清清靜靜、了無牽掛,其實,也是認認真真對生命負了一場責。最安靜與最孤獨的成長,也是能使人踏實,自信,強大,善良的。大不了,吐吐舌頭而已……
我媽若是心情好就慫恿他們做壞事,心煩的時候就教他們使用禮貌用語。若是哈族小孩,她一般會熱情地教人家怎樣用漢語罵人。使得我們這里七歲以下的哈族小孩在說話前都要先來一句“他媽的”。
這樣,我們的生意也就不好不壞地與大家同步進行了。反正撐不死也餓不死,就那樣慢慢耗著吧。日子太過安穩,太過放心了,讓人有了依賴,竟懶惰下來了。永遠不會發生別的什么事情,也沒法滋生別的什么想法。
他溫和平淡地坐在房間嘈雜的漩渦正中央,安靜得如同在曠野中一般。那琴聲一經撥響,就像是從不曾有過起源,也再不會結束了似的,一味深深地、深深地進行著。音量不大,卻那么堅定,又如同是忠貞……
這些細節全都在說不出的快樂和遺憾中閃爍,無法讓人更準確地去捕捉。在以后日子里的某些瞬間,總會異常清晰地記起,再進一步展開回想時,又全渙散了……只剩那晚的明亮,只剩那晚的四分之三節拍……
河那邊的高地上的一片村莊正安靜地橫置在世界的明亮之中——秋天的明亮之中。河流上空靜靜地懸著鐵索吊橋。
秋天快要過去了,而這片大地還是那么碧綠蔥蘢。只有河床下,水流邊的白樺林黃透了的葉子,紛紛墜落。潔白明凈的枝子冷清地裸在藍天下,樹下的草地厚厚地積鋪了一層燦爛的金色。
好在這是山野。在這里,活著是最簡單的一件事。而活著之外,其他事情大多都是可笑的。
我站在帳篷門口一直目送她的身影遠去,漸漸走的又細又小。像一枚針,尖銳地消失了,消失后仍然還那樣尖銳。
這深山里的稀薄社會的確從沒有過被明確監督著的秩序,一切全靠心靈的自我約束。那種人與人相互間、人和自然之間的本能的相互需求所進行的制約是有限的,卻也是足夠的。
在這里,似乎已經不知該拿慣常所認為的生活怎么辦才好了,似乎已經不指望能夠有憑有據得去把握住些什么。
也許一旦真正投入到無限的自由之中時,得到的反而不會是什么“無限的自由”,而是縮手縮腳和無所適從吧。
在木耳偶然的命運里,其實也流淌著必然的河流——那些帶它來到這里的人們,終究會前來的。生活在前方牽拽,命運的暗流在龐雜浩蕩的人間穿梭進退,見縫插針,摸索前行。到了最后,各種各樣的原因使他們不得不來到了阿勒泰的深山。于是木耳也在這強大的法則一般的洪潮中,不可避免地到來了。同時不可避免地到來的,還有全球環境變暖的趨勢,恰好造就了最適合它們生長的氣候環境,一切都在等待木耳。是的,木耳是“應該”的事物,假如前來的不是木耳而是其他什么不好的東西,同樣也是“應該”的吧?
在荒野中睡覺
????在庫委,我每天都會花大把大把的時間用來睡覺。——不睡覺又能干什么呢?躺在有彈性的、干爽碧綠的草地上,老是睜著眼睛盯著上面藍天的話,久了就會很目眩很疲憊的。而世界永遠不變。
????再說,這山野里,可以睡覺的地方實在太多了,隨便找個平坦的地方一躺,身子陷在大地里,舒服得要死。睡過一個夏天也不會有人來打擾你。除非寒冷,除非雨。
????寒冷是一點一滴到來的,而雨是猛然間降臨的。但是我在露天睡覺時,一般都會用外套蒙著頭和上半身,于是,下雨后,往往褲腿濕了大半截了,才迷迷登登地給弄醒。醒后,又迷迷登登往前走一截子,找個不下雨的地方接著再睡。——我們這里的雨,總是只有一朵云在下,很無聊的樣子。其他的云,高興了才下,不高興了就不下。那些沒云的地方當然應該更沒得下了。但是,偏有那么些時候,天上沒云,雨也在一把一把地灑——天上明明晴空萬里,可雨就是在下。真是想不通……沒有云怎么會下雨呢?雨從哪兒來的?這荒野真是毫無道理,但久了又會讓你覺得你曾知道的一些道理也許才是真正沒道理的。
????寒冷也與云有關。當一朵云飄過來的時候,剛好擋住這一片的光線,于是這一片被陰著,涼颼颼地竄著冷氣。
????有時候寒冷也與時間有關,時間到了,太陽斜下去,把對面山的陰影拉到近旁,一寸寸罩了過來,于是氣溫就迅速降下來了。
????我在山坡上劃拉著步子走路,走著走著就開始不由自主地尋找睡覺的地方。除了找平坦的地方以外,還要抬頭看上面的天,看離這里最近的一片云還有多遠,再測一下風向,估計半小時之內不會有云遮過來,這才放心地躺下。
????那樣的睡是不會有夢的,只是睡,只是睡,只是什么也不想地進入深深的感覺……直到睡醒了,才能意識到自己剛才真的睡著了。
????有時睡著睡著,心有所動,突然睜開眼睛醒來,看到上面天空的濃烈的藍色中,均勻地分布著一小片一小片的魚鱗般整整齊齊的白云,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像是用一種滾筒印染的方法印上去似的。那些云大小相似,形狀也幾乎一致,都很薄,很淡,滿天都是,一點一點地——不能簡單地說它們是“停”在天空的,而是,“吻”在天空的呀!它們一定有著更為深情的內容,要不然不會呈現出如此讓人驚奇的情景。我知道這是風的作品,想象著風在我不可觸及的高處,是怎樣寬廣地呼嘯著,帶著巨大的狂喜,一瀉千里,一路上被遭遇的云們,來不及“啊”一聲就被打散,來不及追隨那風再多奔騰一截,就被拋棄,最后在風的尾勢下,被平穩悠長地撫過……這些云是正在喘息的云,是仍處在激動之中的云。這些云沒有自己的命運,但是多么幸福……那樣的云啊,讓人睜開眼睛猛然看到,一朵一朵整齊地排在天空中,說:“結束了……”讓人覺得世界就在自己剛剛睡過去的那一小會時間里發生過奇跡了。
????沒有風的天空,有時會同時泊著兩種不同的云,一種更像是霧氣一般,又輕又薄,寬寬廣廣地罩住大半個天空,使天空明亮的湛藍成為柔柔的粉藍。這種云的位置較高一些。還有一種,位置要低得多,低得似乎再低十幾米就可以伸手觸碰了似的。這種云就是我們常見的一團一團的那種,似乎有著很瓷實的質地,還有著耀眼的白——真的,沒有一種白能夠像云的白那樣耀眼炫目,看過以后,目光再停留在其他事物上,眼前仍會晃動著那種白。那不是一種簡單的顏色,而是一種靈魂的白。
????我想,最開始時,當世界上還沒有白色的時候,云就已經在白了吧?
????更多的時候,云總是在天空飛快地移動著。如果抬頭只看一眼的話,當然是什么也看不出的,只覺得那些云是多么的安靜甜蜜。但往整個天空注目久了,會驚覺自己也進入了一場從天到地的大移動中——那樣的移動,是整體的,是全面的,強大的——風從一方刮向另一方,這個走向里,萬物都被恢弘地統一進同一個方向……尤其是云,尤其是那么多的云,在天空一同均勻地、協調地往一個方向去——云在天空,在浩蕩的風中移動的時候,用“飄”這個詞是多么的不準確啊!這種移動是一種具有力量的移動,就像時間的移動一般深重浩大,無可抗拒……看看吧,整面天空,全都是到來,全都是消逝……
????看著看著,漸漸疲憊了,漸漸入睡……
????我說了這么多的云,是因為,在山野里睡覺,看得最多的就是云,睜開眼睛就是云。有時候也沒有云,晴空朗朗,一碧萬頃的。但是沒有云的天空,是不能直視的,必得被那天空的極度明凈刺激得流出眼淚后,才能看清它的藍色和它的清寧。看著看著,云便在視野中形成了,不知是不是幻覺,于是閉上眼睛又沉沉睡去……
????在庫委夏牧場,我總是沒有很多的事情可干。我們家四個人,四個都是裁縫,有點活也輪不到我來干,但是像我這樣不干活的人,又總是被看不順眼。于是只好天天到外面晃,餓了才回家一趟。
????河那邊北面的山坡高而緩,綠茸茸的,一小片樹林棲在半坡上,一直爬到坡頂的話,會發現坡頂上又連著一個坡,再往上爬,然后又會面對另一個更高的坡,沒完沒了的——當然,在山谷底下是看不到這些的,我們的房子離山太近,山又太高。
????我曾經一個坡接一個坡地爬到過最高處,那里應該算是這附近的一個最高點吧。到達頂上時,視野開闊坦蕩,群山起伏,滿目都是動蕩的事物。風很大。
????在這山頂的另一端,全是濃密陰暗的老林子,和它相比,我們以前進過的森林最多只能算是一片一片的小樹林而已。里面非常潮濕,青苔生得很厚,樹木都很粗壯,到處橫七豎八堆滿了腐朽的倒木。我在林子邊上朝里看了看,一個人還真不敢進去。于是我離開山頂,往下走了一截子,繞過山頂和林子轉到那一面,結果大出人意料的是——如此高的山,那一面居然只是一個垂直不過十幾米的緩坡,青草碧綠深厚,連著一處沒有水流的山谷,對面又是一座更高的山。山谷里艷艷地開著紅色和粉紅色的花,而在我們下面木頭房子的地方,花一般都是白色或黃色的。當然,野罌粟就是紅色的,搖晃著細長柔美的莖,充滿暗示地遍布在草地上;森林邊上生長的野牡丹花,也是深紅色的,大朵大朵地簇擁枝頭——但要是和這片山谷海洋一般的紅色花相比,它們的紅卻都顯得那么單薄孤獨。
????我站在這面山坡的緩坡上,站在深過膝蓋的草叢中間,越過眼下那一片紅花海洋,朝山谷對面碧綠的緩坡上遙望,那里靜靜地停著一個白色氈房。在我的視野左邊,積雪的山峰閃閃發光。
????那天,我裹緊衣服,找了一處草薄一點瓷一點的地方,遙遙沖著對面那家氈房睡了一下午,半下午天氣轉涼時,才凍醒了,急急忙忙翻回山那邊往家趕。
????我經常睡覺的地方是北面那片山坡坡腰上,那里的草地中央孤獨地棲著一塊干燥向陽的白石頭,形狀就像個沙發一樣,平平的,還有靠背的地方。但卻沒有沙發那么軟,往往睡上一會兒半邊身子就麻了——要是那個時候貪那會兒正睡得舒服,懶得翻身的話,再過一會,腿就會失去知覺。于是等到醒來,稍微動彈一下,就會有鉆心的疼痛從腳尖一路爬到腰上,碰都不敢碰一下,只好半坐著,用手撐著身子,慢慢地熬到它自個兒緩過來。
????這片山坡地勢比較緩,有時候會有羊群經過(所以從山下往上看,會看到這面山體上縱列散束著無數條細而優美的羊道),四周煙塵騰起,咩叫連天的。只好撐起身子坐起來,在這羊群移動的海洋中,耐心地等它們過完了再躺下。而趕羊的男人則慢悠悠地玩著鞭子,勒著馬,不緊不慢跟在羊群后面,還沖我笑著,吆喝著,還唱起了歌。
????——但是我才懶得理他呢!明明看到這里睡的有人,還故意把羊往這邊趕。
????在那樣的石頭上睡,一睜開眼睛,夢境和對面山上的風景剎那間重疊了一下,然后對面坡上的風景便猛地清澈了起來——夢被吮吸去了。對面坡上的風景便比我醒之前看到的更為明亮生動了一些。
????我狠盯一會兒對面山坡,才會清醒。清醒了以后,才會有力氣。有了力氣才能回家。否則的話,我那點力量只夠用來睡覺的,用來做一些怎么也記不起來的夢。沒辦法,整天只知道睡覺、睡覺,睡得一天到晚渾身發軟,踩縫紉機都踩不動了——每踩兩下,就停下來唉聲嘆氣地發點小牢騷。然后他們就知道我又想溜了。但這會兒還沒到溜的時候呢!我老老實實踩了一陣子縫紉機,然后開始做手工活了,然后找根縫衣針來穿,但是捏著針,半天穿不進去線,我就到外面太陽底下去穿,等到了太陽底下,就迅速穿針引線,連針帶線往衣襟上一別——這才是溜的時候嘛。
坐班車到橋頭去
冬天實在太冷了。若是冬天搭坐在縣城至橋頭之間運營的那趟班車的話,緊緊地塞滿一車的不是人,而是外套。每個人都裹得嚴嚴實實,男人頂著沉重豪華的皮帽子,女人給大頭巾纏得刀槍不入。孩子們更是被捆扎得里三層外三層,一個個圓乎乎的,胳膊腿兒都動彈不了。拎起個孩子往地上一扔,還會反彈回來。
班車只有一輛,來一天,去一天,要想搭這輛車進城或去橋頭,得算好單雙日。
但到了十二月底,大雪封路的時候,這輛唯一的線路車就停運了。直到次年五月份才能重新通車。因此,冬天里要去橋頭的話,車只能坐到可可托海,然后再雇一輛馬拉雪橇去橋頭。
班車是一輛綠色的中巴,開車的師傅五十來歲,整天笑呵呵的。要是有人在路邊招手攔車,他就一邊踩剎車,一邊嘴里“嘟兒……”地發出勒馬的聲音。
另外他還給沿途的所有村子都取了綽號,比如鐵買克村,他稱之為“莫合煙村”,因為“鐵買克”是“煙”的意思,而當地人一般都只抽最便宜的莫合卷煙。
至于什么“二桿子村”、“賊娃子村”、“尕老漢村”……為何這樣編排,就不太清楚了。
他那輛破車盡管到處纏滿了透明膠帶,還是四面漏風。暖氣是一點兒也沒有的,大家擠在一起緊坐著,每人嘴前一團白氣。偏那破車又開得死慢死慢,一搖三晃蕩,似乎隨時都會散架。慢的呀,一路上讓人越坐越絕望。
不管我上車之前去得有多早,最后得到的座位總是引擎蓋子。因為途中每上來一個旅客,司機都會重新分配一下座位。誰教我年輕呢。好座位自然要讓給老人了。
坐在引擎蓋子上最倒霉了,因為司機是個大煙鬼,一路上抽個不停,把人熏得昏頭昏腦。不過幸好是冬天,穿得很厚,倒也不怕硬硬的引擎蓋子會咯屁股。
最怕的是冷,那個冷啊——冷得人一動都不敢動,覺得動彈一下都會瞬間露出破綻,讓四面圍攻的寒冷逮著個空子,猛地掏空掩藏在身體最深處的溫暖。四肢又沉又硬,唯一的柔軟和溫暖只在胸腔里。我偎在蜂鳴器般顫動不已的引擎蓋子上,蜷著腿,盡量把身子縮成最小程度的一團,眼觀鼻,鼻觀心,默念剩余的時間,一秒鐘一秒鐘地忍受。這時,眼睛一瞟,看到旁邊坐著的老頭身上披的羊皮大衣垂下來一角。大喜,立刻撈過來蓋在腿上。皮大衣這東西真好,又沉重又不透風,很快,上半身和下半身出現了溫差。我袖著手,縮著脖子,繼續默念剩余的時間。
可是,車到可可托海,那件救命大衣就要跟著老頭下車了。可我還沒反應過來,拽著大衣一角,不愿意放手。那老頭扯著另一頭,同情地看著我。我又拽了兩下,才絕望地放棄。
溫暖新鮮的雙腿全部暴露在冷空氣中,可以聽到堅硬的冷空氣大口大口吸吮這溫暖時發出的“吱啦啦……”的聲音。上半身和下半身的溫差立刻調了個個兒。又因為上半身已經麻木不仁,而下半身剛剛進入寒冷中,還敏感得很,也就更痛苦了……
可可托海是新疆的寒極,據說也是中國的寒極。在八十年代有過零下五十一點五度的紀錄,而尋常的冬天里,三九天降到零下四十度則是經常的事。
幸好只痛苦了十幾分鐘,馬上出現轉機。車還沒開出可可托海著名的林蔭道,就有一個女人帶著幾個孩子在路邊等車,車門一開,涌上來一群小家伙。我眼明手快,逮著個最胖的,一把撈過來抱在膝蓋上,沉甸甸的溫暖猛地嚴嚴實實罩了上來。他的母親還拼命向我道謝。
冬天太冷了,夏天又太熱了。坐車去橋頭,從來沒有過舒服的日子。
夏天仍經常坐引擎蓋子,蓋子非常燙。幸好我不怕燙。還覺得越燙越能防暈車。只是多了件義務:每過一段時間,就得幫司機把蓋子掀開,往滾燙的機器上澆點水,使之降溫。
車開得非常之慢,那是一種很有問題的慢。司機如履薄冰,似乎稍微提點速車就會爆炸似的。
冬天的話,車玻璃上結了厚厚的冰霜,一點也看不到外面的情形。車慢些也就無所謂,反正到頭來總會到地方。夏天就不一樣了,畢竟有了對比,其“慢”的狀態如勒索一般分分秒秒地在意識的玻璃表層刮啊、摳啊,用釘子尖不停地“吱吱扭扭”劃著……太折磨人了!坐在車上,數著路邊的青草葉子,和路邊行人長久地對視,剝一顆糖扔給路邊的狗并看著它心滿意足地嚼完……天啦,慢得令人神經衰弱。坐在窗邊,外面風景慢條斯理地退卻,簡直想從窗戶跳出去,干脆跟著車一同緩步前行。
而這一路上又沒有像樣的公路(從橋頭到可可托海全是凸凹不平的自然土路,從可可托海到縣城則是年代久遠、千瘡百孔、滿是翻漿地面的柏油路。還斷毀了好幾處,得下了路基遠遠繞過去),車廂左右搖晃。又由于車速過慢,這搖晃的幅度被無限拉展開來,像拉展開一截橡皮筋似的,長而緊繃繃的。我暈車,在“慢”中異常清晰地感覺著這種顛簸——根本就是刻骨銘心地感覺著的。
再加上那個熱,又悶又熱,引擎蓋子的燙權當是以毒攻毒,但四面八方緊裹著的“悶”卻絲毫沒辦法對付。空氣不足,一個勁兒地流汗——不,那不是“流汗”,那是在“漏水”,渾身上下到處都在濕答答地漏著,頭發一綹一綹的,皮膚緋紅滾燙,空氣中布滿了塵土,臉上黏糊糊的。
在特別炎熱的日子里,車過高原,遇到了猛烈的大風,窗子呼呼啦啦響個不停,但又不能關上。真是奇怪,總是這樣——夏天,這輛破車上所有的窗子都壞得關都關不上;而到了冬天,則是壞得打也打不開。
坐在窗戶邊的時候,滾燙的風像是固體一般用力地往臉上擠壓,火燒火燎。只好用本書擋著,擋了沒一會兒,那本書便沉重不已,手腕累得僵硬。旁邊坐的女孩直接把一件衣服蒙在頭上,呼呼大睡。這么燙的空氣虧她也能睡得著。
駛出高原,開始進山駛入丘陵地帶的盤山道時,風勢終于小了。但暈車照例開始了。
每次進入纏繞著重重盤山道的“烏恰溝”,司機就熱情洋溢地對全體乘客說:“烏恰溝,九十九道彎啊!不信你們自己數……”導游一般。每次我都認真數了,但該暈車還是得暈。并且因為數得焦頭爛額,便更暈了。
路過一棵樹,司機又高興地說:“這是最后一棵樹了,過了這棵樹,再走兩個小時,才能看到下一棵……”我便非常地愛那棵樹。每次路過時,額外多看幾眼。
又路過一塊風蝕得千瘡百孔的大石頭,說:“像不像只癩蛤蟆啊?那是眼睛,那是嘴巴……嘖嘖,太像了!”我卻怎么看都不像。石頭上覆蓋著斑斕美麗的石衣。
路太難走了!一邊是深深的水澗,一邊是山體,路面狹窄而傾斜,不時有山泉沖刷過路面,沖去泥土,凸出堅硬的石塊,掏出深深的水溝。汽車駛過時,所有人一起猛地跳起來,又一起被摔回座位。
有好幾截路面,根本就是在河里趟水路。那水波光粼粼的,清澈活潑,倒是十分的美麗。
過了那棵樹,再往里,果然再也看不到樹了,只有一些蘆葦稀稀拉拉地生長在河谷深處細細的水流旁邊。河沙雪白。
視野中上部,滿目荒涼,放眼望去只有禿山頑石,看不到一點點植物的綠色。荒山上方的天空卻是那樣藍,凜冽地藍著,比剛才在高原上看到的天空更藍,藍得——飽和得——似乎即將要滴下來濃重的一大滴藍似的。
中巴車慢慢吞吞、搖搖晃晃、跌跌撞撞。猛地左拐,又猛地右拐,再突然蹦起來。然后像過電一樣,換到一檔吼叫著爬上坡路。
我則天旋地轉,頭疼欲裂,喉嚨里一陣一陣地泛酸水。必要的時候,就請求司機停車。然后鎮靜地走下去,走得遠遠的,找個沒人看到的地方再吐——收發自如。這是長期暈車實踐中練成的本事。
總是在吐完后,精神大作,頭疼立刻好了很多。但渾身無力,癱在座位上,被左搖右晃的車甩過來甩過去的。閉上眼睛靜待下一輪暈車的開始。
有時睜開眼,看到車已經爬上了一處高地,遠處山野茫茫、連綿不絕;有時睜開眼,看到車仍在溝谷中迂回,繞不盡的山路……突然,前方山體上有石灰寫下的驚心動魄的巨大白字:“鳴笛!!”閉上眼的一剎那,看到不遠處荒野里一座石砌的空羊圈。
睡眠無非是半清醒狀態,清醒狀態則挾裹著無邊無際的眩暈。車又是一個急轉彎,身體內部的器官迅速朝腹腔右側緊縮,強烈的惡心又翻涌上來,心里暗暗考慮了一下:這回只有膽汁可吐了,要不要再請司機停一下車?……烏恰溝永無止際一般。但當我睜開眼時,發現中巴車已出現在群山最高處。不遠處有一座渾圓的山體,在半山腰處那面巨大的斜坡上,一隊駱駝緩緩向上攀爬,更遠處是開闊坦蕩的山中平地,再往前就是美麗的湖泊——可可蘇!終于走出烏恰溝了!
四面都是群山,偏中間這塊谷地如此平坦廣闊,真是稀奇啊。聽說在十年前,富蘊縣的機場就設在這里呢。但是想想看,太不劃算了——坐飛機去烏魯木齊也就一個小時,但坐汽車到飛機場卻得花好幾個小時,而且道路如此顛簸難走。
當荒野中的旅人歷經漫長的荒涼來到這里,遇到如同最最寧靜的夢境一般的可可蘇水澤時,心里瞬間涌蕩起的情感,不只是贊嘆,更有感激吧?
我第一次到橋頭去時(原先都是走的野道,從阿爾泰群山間順著牧道輾轉橫穿過去的),之前連續五十多個小時沒睡覺了,本來打算上了車再好好睡一覺的,結果卻在候車室里就睡得不省人事。幸好事先請一個候車廳的保潔老大娘提醒我,后來檢票時,她果然跑來叫我,費盡千辛萬苦才推醒我并說服我上車。我迷迷糊糊檢了票,迷迷糊糊跟著一些人上了一輛車,一屁股坐下,倒頭又睡。旁邊有人大聲提醒我坐錯地方了,那是他的位置。但我連搭理他的力氣都沒有了,不顧一切地沉入到睡眠最深處,他只好另外找座位去。
那是我唯一沒有暈車的一次,一路上的磕磕碰碰對如此深沉的睡眠造成不了任何影響。夢中的情景春去秋來、滄海桑田,根本脫身不得。但哪怕在夢里,似乎也能明白自己是在坐車,因為頭靠在窗玻璃上,不時地撞得“咚!咚!咚!”地響,每撞一下,全車的人集體驚呼一次。這“咚咚”聲和驚呼聲歷歷入耳,但就是醒不過來。
等好容易掙扎著醒過來,發現腦袋和玻璃之間給塞了個厚厚的座椅墊子,不知哪個好心人干的——當然,倒不是怕我撞壞了頭,而是怕我撞壞了玻璃。
那時車上只有我一個人了,腦袋抵著個墊子發呆,還以為這就到地方了呢。暈頭暈腦下了車,發現中巴車停在荒野中一排土房子前的空地上。房子像是飯館,門很小,緊閉著,沒有招牌也沒有窗戶,但炸魚的腥香四處彌漫。
我騰云駕霧地走過去,拉開門,房間里面滿滿一屋子人,喝茶的喝茶、吃饃的吃饃。一看到我,就全笑了起來,還有人跑來看我的腦袋有沒有事。
廚房里果然有人在炸魚,這味道遠處聞著特別香,靠近了只覺得油煙嗆人、腥氣濃郁。
大魚五毛錢一條,小魚三毛一條。也不知道老板娘是以什么標準判定大小的,總之她說五毛就是五毛,她說三毛就三毛。結果我五塊錢買了一大堆。
我買了魚就想趕緊躲出去。看到廚房有個后門,便去推它,邊推邊問:“這是哪里來的魚啊?”等推開門,就一下子明白了。門后便是那個美麗的湖泊——可可蘇。
可可蘇只是一汪小海子,并不大,但在一棵樹也沒有的荒野中,有著這么一片純粹美好的水域,真是讓人突然間感動得不得了……
有水的地方便有植物,但這湖泊四周一棵樹也沒有,全是沙灘,草也難得扎幾根。所有的植物全生長在湖中央……那是一團一團的蘆葦,整齊俊秀,隨風蕩漾,音樂一般分布在湖心,底端連著音樂一般的倒影。
沒有風的時候,蘆葦同它的倒影都是清揚的少女小合唱;而有風的時候,蘆葦們是主旋律,倒影成了和弦。天空與湖面的色澤多么驚人地一致!……真是一個圓滿的倒影世界。在這個世界之外,哪怕是離這個世界兩三步開外的地方,都是截然不同的。遠處的雪峰單調乏味,戈壁灘、丘陵、荒山更是毫無浪漫可言。而這湖泊如同被明凈的玻璃封住了一般,如同被時間封住了一般。寧靜、脆弱、詩情畫意。
站在湖邊,久了,覺得湖心在視野中是高出水平面的,也就是說,整個湖面呈球面的弧狀。沿著這弧線,水鳥被奇妙的引力牽引著,低低地掠過水面;野鴨寂靜的鳴叫聲也沿拋物線的完美曲線光滑地傳來……這一切不僅是凸出視野,更是凸出了現實一般……使得呈現出來的情景雖然極為簡單卻極為強烈。
每次車到可可蘇,都會在此處停留半個多小時,讓大家下車吃點東西、休息休息再啟程。可可蘇野魚店的魚特別香,生意也非常好的。到了可可蘇,休息一會兒,買點炸魚帶回家,成了每一個途經此地的旅人一定會做的事情。而我也不例外,暈車時最大的渴望就是快點到可可蘇。離開可可蘇后,最大的渴望是快點到家。
過了可可蘇,車沿著湖畔又行進了平緩的幾公里,便來到了又一處山腳下,開始繼續翻山。這一次盤山道不多,翻過兩個達坂,半個小時就穿越了。從半山腰往下看,眼前又是一處平坦開闊的山間腹地,金色的向日葵鋪滿了左邊的視野,而右邊是苜蓿的海洋。中間的道路平直、漆黑,被兩排高大整齊的樹木夾簇著。更遠的地方是青白色的伊雷木湖一角。
伊雷木湖呈電話的話筒形,繞著一座山圍了大半圈。它不是天然湖,是早年人工筑壩攔住了一條河,淹沒了莽林碧野的一派美景后,才呈現出眼前這幕開闊靜止的美景。如今我們看到,湖邊不生草木,水平如鏡。
一路上,樹木漸漸多了起來。行人也能看到一些了,大都騎著自行車優哉游哉地來去。自行車這樣的交通工具真是太適合田園風光了。
騎馬的人也有一些,怕汽車驚了馬,都在路基下面慢慢地走著。騎馬的人都有著深色的面孔和寂靜美麗的眼睛。
在這條筆直平坦的路上大約駛過半個鐘頭(多么舒適的路況啊,可惜只有半個小時的車距……),又一次開始爬山。翻上一座達坂后,汽車駛到了最高處,眼前突然白茫茫的一片。對面整座山頭又像蓋滿了白雪,又像是玉石的大山一般,晶瑩耀眼!
那是堆積成山的礦渣。可可托海到了。
高大整齊的白楊樹林帶夾道而生。樹冠在高處密密地交織著,陰涼安逸。這條美麗的林蔭道大約有七八公里,穿過林帶看去,農田碧綠寬廣,偶爾經過的房屋破舊而高大。這一路上看到的建筑大都是過去的俄式風格,有著拱形屋頂和門廊。墻上刷的標語怎么看都像是二十年前的內容。路過的一個三岔路口非常熱鬧,有好幾家商店和飯館子湊在那里。其中一家看起來最闊氣的店面是賣摩托車的,店外貼了一張蓋住了整面墻的摩托車廣告噴繪招貼,劉德華板著臉站在那里,旁邊一頭牛正在津津有味地舔他的臉。
一路上標識村莊的路牌不時閃過。每一個村子都有一個音節動聽的哈語名稱,比如“喀拉莫依拉”。另外還有一些漢語稱呼,則一看就是文革遺風,如:“紅旗公社”。當然,這些名稱現在只出現在人們的口語里,或是鄉間圍墻上的廣告語里、店面招牌上。如:“紅旗公社五隊某某家有柴油機轉讓”或“高潮公社食堂”之類。我們這里的人,都把“村莊”叫做“公社”,把飯館子稱為“食堂”。
以可可托海為中心,分布著許多村子,遠遠近近,遙相呼應。繼續往北,村子與村子之間明顯拉開了距離。才開始,之間還有農田相連,再后來,彼此之間就只有莽莽戈壁灘和荒山。經過木材檢查站后,便漸漸遠離了最后一個村莊,又開始了綿綿無邊的荒野跋涉。
不過比起烏恰溝,這一段路面平緩多了,至少沒有那么多的彎兒。但路況同樣糟糕,塵土很曝。
好在視野遠處好歹有些綠色。雖然近處仍是一棵樹也沒有。
最不可思議的是,在前不著村、后不著店,走半天也看不到一點人煙的荒郊野嶺里,野地中會突然冒出一塊很大的廣告牌,上書:“計劃生育,人人有責。”
繼續向北深入,山體越來越龐大,空氣迅速涼了下來。不久后,視野盡頭的高山上出現了斑駁的黑影,那是森林邊緣的林子。右側大山的山頂上也有了一線黑痕,那是山坡背陰面森林的林梢。
進入山區,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到區域性小氣候的奇妙——明明是盛夏,陽光燦爛,但四周寒氣嗖嗖,渾身發冷。此時太陽已經漸漸西沉,距群山越來越近了。
左側開闊地帶的山腳下,開始稀稀拉拉地有了些樹。越往前走,樹越多,大都是杉木。樹林里流過的大河是額爾齊斯河的第一條支流——喀依爾特河。但因為距離太遠,除了河邊盎然的綠意,我們一點兒也看不到河水。
漸漸地又有了村莊和麥田。較之可可托海那邊的民居,這邊的房子蓋得很是隨意,東一座西一座,全是掏了洞的泥盒子,歪歪斜斜,縮手縮腳。有時某只泥盒子里會走出穿桃紅色衣裙的婦人,邊走邊整理自己寶石藍的頭巾。離她不遠的一棵樹靜止在斜陽橫掃過來的余暉中,每一片枝葉都那么清晰動人。整棵樹上的金色和碧綠色水乳交融。
車離目的地越來越近,開始邊走邊停。不時有人大包小包地下車,向著路邊斜出去的一條小徑孤獨地去了。如果車停在一處村口,車門下會立刻聚上一群人,探頭往車里看,大聲詢問司機某某某回來沒有。或者只是閑著沒事湊過來看個熱鬧而已。更多的是孩子們,泥頭泥腦的,一看到車停下就奔跑過來,涌在車門口推搡著,巴巴地往里看,盼望下車的人(那可是從城里回來的人!大包小包的人,豐收了的人……)順手喂自己一粒糖豆
太陽完全下山了,暮色漸漸暗去,小河流過木橋,平緩舒暢。河心排列的卵石清潔而美麗。天空的云霞向西流逝,拖出長長的、激動的流蘇。此刻的天空是飛翔的天空,整面天空都向西傾斜著。東面的大山金碧輝煌。中巴車又行駛了半個多小時,經過路邊一個寫著“進入林區,小心防火”的木牌后,繞過一截峭壁,一拐彎,一眼就看到前方樹林中突兀地出現的兩幢龐然大物——它與前面一路上所看到的那些荒村野地成為震撼的對比——那是兩幢鋼筋水泥的五層樓樓房。
那是云母礦全盛時期的產物,是橋頭的“標志性建筑”。可如今再也沒人住在里面了。兩幢樓空空如也,窗戶只剩窗洞,門只剩門洞,如同一萬年后出土的事物一般。只有附近的牛羊會在傍晚去那里過夜,它們順著樓梯爬到二樓三樓,沉默地臥在某間空曠的客廳中央。
車向著那兩幢樓慢慢駛近,路過了一個籃球場(四周還有完好的階梯看臺),野草在水泥地面的裂隙處旺盛地生長著,龜紋似的綠痕遍布這片整齊的方形空地。籃球場的另一面是整齊的白樺林。
車從兩幢樓房中間通過,再拐一個彎,眼前豁然出現了一大片開闊的建筑廢墟,更遠處是大片麥田。橋頭唯一較為完好的兩排土墻房子夾著一條崎嶇不平的土路。汽車緩緩走到土路盡頭,疲憊地停下,馬路邊等待已久的人們向車門聚攏了過來,向車里大聲呼喊著親人的名字。終于到了。我都寫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