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 亂起
帝闕通天而上,于平湖之上灑下細碎倒影。此處是人族【最終之地】,萬古氣運鎮壓于此,不容有失,是以若非人皇宣召無人可入平湖。
法皇于平湖之畔靜立,眼中倒映粼粼湖光。
許久,自金塔處泛起一道浪頭,須臾間移至岸邊,而后活物般躍出平湖,化作一頁金書落在妮奧可手中。
法皇略略過目,眼中透出不可掩藏的驚疑“這……”
然而金塔之中再無回應,法皇輕輕嘆息,終于轉身離開。
此時內外圍十二道心鎖仍牢牢閉鎖,城守嚴陣以待不敢疏忽,深淵之后舉世昌平,這一代修者從未經歷過所謂戰爭,更休提守備天塞的這一批人,是以心中多少有些忐忑或是興奮。
外圍大統領迪路因滿面煞氣,眼光不時掃向霧氣繚繞的心城,滿心焦躁清清楚楚寫在臉上。
不久前他尚對內圍通報不以為然,然而不消片刻便感到氣機震動,稍一分辯便愕然發覺竟是寰環鏡【滅跡】,冷汗霎時間浸透重甲。
他當然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心城果然有敵,且是大敵!否則宿老不會動用這件大殺器。
那么他方才遣人傳話內圍……豈不是坐實了失察之罪?
想到此處饒是他定力驚人也不禁有些慌了陣腳。天塞守備之責何等重要誰人不知,然而世人堅信天塞萬古不破,所以大統領一職向來被視作養老閑差。長久以來眾人似乎都忘了一點——倘若天塞有失,那是多大的罪責?
百死莫贖!九族誅滅!
迪路因一時甚至想過逃離心城,然而終于沒有付諸行動——他的親眷部署都在天塞之中,自己獨個活命又有什么意思?再者挨過深淵的人族大將自有一份傲氣在,他自己犯下的錯當然要自己去抗。
只怕害了自己這些兄弟……
憑他修為自然可以感受到心城之中毫不停歇的源力浪潮,心中越發驚異于來敵之強悍。終于感知之內萬籟俱寂,內圍傳訊:來敵已伏。
迪路因長出一口氣,然而緊接著便看到銀發的人族法皇飄然而至。
大統領深知眼前之人便是決定生死之人,心不由得又高高懸起。
“人皇有旨。”妮奧可面無表情,“擢外圍大統領迪路因為中央裁決聯盟南域巡查使,即日啟程上任。”
迪路因一愣,“罪臣……領旨。”
他已做好以死謝罪的準備,萬沒想到會是這樣的處置,雖無異于流放,卻分明是將大罪輕輕放下。
中央裁決聯盟成立于深淵戰后,主理兩族事務糾紛,初時只不過是主持戰后協定的文書機關,然而在之后的“魔工宣法”“獸域界定”等的裁定中兩族發覺這處機關的承載遠超預計,此后才向權能機構發展。于是才有聯盟之名,經過數代人的努力,中央裁決聯盟終于能以超然的姿態裁決大陸糾紛。
聯盟分四部,【審判之廷】司常務、【裁決之刃】司執行、【鎖異之井】司存儲、【終焉之扉】司裁決。迪路因所任之職便屬裁決之刃,巡查使監理一域執行事務,看似風光,實則有名無權:當年聯盟成立時便立下過規矩,兩族皇庭不得干涉聯盟運行,然而這無法阻止兩族安插人手,聯盟索性定下巡查使一職專為兩族臣屬準備,誰都明白這是明面上的閑差,一旦領了這個職位,那便終生不得升遷。
終究比丟了性命強得多……
迪路因慨嘆,卻見法皇并未離開,像是另有話說。
果然法皇又道:“你到聯盟之后,設法領一支裁決之刃執事團, 三月之后聯盟春獵時,開赴洪荒。”
迪路因一愣:“洪荒?”
妮奧可未置可否,又道:“上任之前,持我手令到聯盟【鎖異之井】取一件東西 ,帶去【拘風回廊】都坦卡爾。”
迪路因奇道:“去蠻人疆域?”
法皇揮手“這就去準備罷。”說完也不再看曾經的外圍大統領,徑自離開。
迪路因張了張口,終究還是低頭行禮:“遵命。”
凝凡漫無目的的沿街閑走,終于還是不知如何解決眼前困境。
荊南曾說,傳承禁就在老城之中,然而具體所在卻連他也不知 。本想憑著二人對老城的熟悉仔細搜尋一番,誰料出了如此多的變故。就連老師自己都沒了蹤跡
凝凡拍拍腦袋,努力把一直以來對老師的依賴甩出腦海。
以凝凡自己的猜想,眼前的“幻境”可能是當年清平界逆轉之后的殺招,不過戰修并不擅幻境一道,不像是格爾蘭洛的布置;或者是那傳承禁在搞鬼,凝凡對此物的了解實在少得可憐,無從判斷;又或者這大界之內還有未死的修者,那么是敵非友的可能性更大一些,那些大咒言師更擅禍亂人心的手段,不過凝凡從未聽說過他們能造成這般可怕的幻境。
日已西斜。
凝凡垂頭喪氣的回府,險些撞到正欲出門的父親。
“父親。”凝凡連忙退開行禮。
商洛笑道:“臭小子,怎么偷跑出來的?”
凝凡搖頭苦笑。
商洛看他不語,哈哈一笑:“臭小子終于也有心事了么,看上了誰家的姑娘?”
凝凡苦笑:“父親不要取笑我了。”
商洛又笑:“有心事不與我說,又是什么道理?”
凝凡一怔,忽的有些恍惚。
在他的印象里,從未與父親有過這樣的交談。兒時淘氣,卻又最聽不得數落訓斥,常常是見了父親便躲。待得稍懂事時,便已是陰陽兩隔。
凝凡忽的一拍腦袋,暗罵自己糊涂:要說對格爾蘭洛、對清平界、對那傳承禁的了解,又有誰能比眼前人更?
想到此節,凝凡終于定了神,回道:“不算什么心事……父親,咱們老城之中,有沒有什么……什么神秘的所在?”
他臨時起意,說話就有些支吾,幸而商銘并未在意,只是笑道:“你們這些孩子,城中哪里不曾去過?怎地反而問起我來了。”
凝凡當然知道這話問的沒頭沒腦,委實是想不到別的話頭,就只好硬著頭皮說道:“老城里那些去處都玩的膩了……”
商洛覺得好笑:“玩的膩了便自己去尋摸罷,若說城中的邊邊角角,我還真不見得比你們這些孩子知道的多。”說罷就欲抬步。
凝凡一急,盤旋心中良久的那句隱秘脫口而出:“那【傳承禁】……”
北境之狐霍然轉身,目光灼灼“你問【傳承禁】干什么!”
凝凡一時失言,不由得張口結舌“我……我是……”霎時間冷汗涔涔而下。
商洛見他驚恐的表情,心下一軟,語氣弱了幾分:“你問這個做什么?”
凝凡囁嚅著:“我……我聽人說……有些好奇。”他不敢去看父親狐疑的眼神,心念電轉。
怎么辦?怎么辦?難不成告訴父親眼前一切都是虛幻,大家早已化作塵埃?
驀地靈光乍現,凝凡悚然一驚:自己究竟是在做些什么?
早就認定了眼前的一切俱是虛幻,那么這樣小心翼翼的拖延有何益處?一味在回憶里盤桓大仇何時能報?
虛幻已是一灘死水,現實仍在策馬揚鞭。十余年的辛苦磨煉,至今日正須斬出那一刀!
凝凡深吸口氣,終于下定決心。
“父親,我有事要告訴您……”
“可能難以置信,但請父親聽我說完……”
越過南方仿若無盡的林海,會看到一座極其高峻而規整的山峰,像是巨大的樹冠。
那本就是一棵樹,世上最古亦是最大的一棵樹——【卡爾瓦薩】祁族稱之為“祖樹”。
祁族生于斯長于斯,這被造物主垂青的種族擁有悠長的生命、強健的體魄、永不枯竭的智慧和與生俱來的修煉天賦。強大,卻又謙卑。
焚雨側過身子,小心通過滿是枝條充塞的狹道,入眼是如墨般濃稠的綠色。這里是卡爾瓦薩的樹冠之內,不過數丈方圓,層疊的枝條葉片將此地封存于時間之外,正中是一汪不知深淺的水潭,有綠光如絲帶從中飄曳而出,氤氳著照亮四下。
水潭中涌起盤旋的浪,呼吸間凝成碧色的人形,嬌小如嬰孩,卻生著長而繁密的長發,直流入深潭之中。
它向焚雨招手,臉孔忽明忽暗看不甚清。
焚雨提起裙擺,小心翼翼地探足,潭水有漣漪泛起,水面一沉,卻終于撐起了少女的重量。焚雨站在水面,看見自己的倒影在笑。
她叫著:“流滄!流滄!我能站在上面了!”
綠色的人形似乎十分滿意,于是空間的色調明亮了起來。自岸邊涌起淺淺的浪,將焚雨送到流滄面前。
于明滅的光亮中,焚雨第一次見到它的臉。
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流滄感知到她的驚訝,于是下一刻焚雨知道,自己在水潭中站起身的那一刻起,流滄便擁有了新的形貌,從此同心同命,生休與共。
她知道這片沉寂已久的土地將要震動,看到了微茫無依的未來一角。
同時,她知道自己將要遠行。
每時每刻都有垂死的獸類朝圣般翻山越嶺,止步于這片祖先定好的墳場,卡爾瓦薩對腳下的螻蟻報以冷眼,看它們慢慢腐爛,之后回報以新生。
忽然枝杈間亮起一盞又一盞燦爛的燭火,勾勒出沉寂多年的祖樹的輪廓。這是送行,這被遺忘的種族永遠自縛于此,只能為游子亮起這些燈,讓他們再完完整整的看一眼家的模樣。
焚雨捧著一顆小小的、燃燒著的【樹種】,高舉過頭,然后向著卡爾瓦薩叩拜,久久沒有抬頭。
走吧,流滄在她心底說。
焚雨起身,向林海走去,再不曾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