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節(jié)選--她們的迷失和我們該去找尋的“物語”

先貼上讓我最感慨的一段:

(3)被轉(zhuǎn)讓的自我、被給予的物語

越智道雄氏在《世界》雜志九六年六月號就美國連續(xù)包裹炸彈犯人猶那波馬寫了一篇文章,其中引用了猶那波馬發(fā)表在《紐約時報》長篇論文的一部分,照錄如下:

體制(高度管理社會)改造得讓不適合體制的人感到痛苦。不適合體制以為“有病”,使之適合意味“治療”。個人便是這樣被編入體制強加的他律性動力程序(power process)之中,而其可以自律性達到目標(biāo)的動力程序便被毀掉。尋求自律性動力程序被視為“有病”。

猶那波馬郵寄炸彈這一手段同奧姆搞的東京都政府包裹炸彈事件的伎倆遙相呼應(yīng),就這點來說也饒有興味。這個暫且不論。而就連續(xù)爆破犯賽奧德亞·加金斯基所說的來看,我覺得同奧姆真理教事件的本質(zhì)有極為緊密的關(guān)系。

加金斯基的言說本身我認為基本是正論。挾裹我們運行的社會體制,其大部分旨在阻礙個人自律動力程序的獲取。我也多多少少有此感覺,想必你也多多少少感覺到這點。說得籠統(tǒng)些,總之就是“即便很想強調(diào)自己本身的價值而自由自在地生活,社會也很難允許”。

比如,在皈依奧姆真理教的信徒們看來,當(dāng)自己想獲取和確立自律性動力程序的時候,社會、國家便將其斷定為“反社會行為”、稱其“有病”而力圖將其從中剝離出來——這種做法是錯誤的、完全不能容忍的。他們因此而變本加厲地朝反社會方向傾斜。

但是,加金斯基——有意也好無意也罷——有一點看漏了。那就是“個人自律性動力程序”這東西本身就是作為“他律性動力程序”的對照雙面鏡所誕生的。換個極端說法,前者不過是后者的一個參照罷了。亦即,只要不是在孤島上出生被父母遺棄孤零零長大之人,那么就哪里也不存在自發(fā)的純粹的”自律性動力程序“這個勞什子。果真如此,這兩種力就處于內(nèi)含適當(dāng)妥協(xié)的關(guān)系中。就好像陰與陽一樣以自發(fā)性引力相互吸引,在各自的世界認識中發(fā)現(xiàn)(難免一再受挫)合適的所屬位置——便是這樣的東西。也可以稱之為”自我的客體性“。就是說,這才是之于人生的真正的initiation(入會式)。這項作業(yè)所以未能完成,原因在于平衡的自我的柔性發(fā)展在某個階段因故受阻。若將阻礙束之高閣而僅以”自律性動力程序“這種硬性邏輯跨越,此時勢必在社會邏輯與個人之間發(fā)生物理性(法律性)摩擦。

如果允許我說一句我的個人看法,我認為麻原彰晃大約是將根本性損毀的自我平衡作為一個被限定的(然而是現(xiàn)實性且相當(dāng)有效的)體制成功確立起來的人物。至于他作為宗教家處于怎樣的水準(zhǔn),我不知道。應(yīng)該以什么來衡量作為宗教家的水準(zhǔn),我也不清楚。但看他一路走來的人生軌跡,我不能不這樣推論。他努力的結(jié)果,得以將個人缺損關(guān)進一個封閉線路之中,一如《一千零一夜》中的魔人被關(guān)進瓶內(nèi)。進而將其封閉體制作為一種共同體驗,作為商品向社會推廣。

在這樣的體制得以確立之前,麻原本身的煩惱 和內(nèi)心糾葛無疑是血淋淋令人不寒而栗的。并且,其中必定有”開悟“或者說某種”超常價值的獲得”。只有通過那種慘烈的內(nèi)心地獄繼而體驗?zāi)撤N非日常性的價值轉(zhuǎn)換,麻原恐怕才能具有那般強大的超人能力。換個想法,那未嘗不是經(jīng)常同這種精神缺損所發(fā)出的特殊氣味相呼應(yīng)的東西。

皈依奧姆真理教的大部分人看上去都好像為了獲取麻原授予的“自律性動力程序”而將自我這一寶貴的個人資產(chǎn)連同鑰匙一并交給了麻原彰晃這座“精神銀行”的外租保險柜。忠實信徒主動放棄自由、放棄財產(chǎn)、放棄家人、放棄世俗性價值判斷基準(zhǔn)(常識)。正常市民想必大吃一驚:“何苦做那樣的傻事!”但對于他們則相反,在某種意義上那時極為愜意的事情。為什么呢?因為一旦交付給誰,往下就無須自己一一冥思苦索和控制自己了。

他們通過將自己的自我同麻原彰晃擁有的”平衡受到深重破壞“的個人自我完全同化、完全連動起來,而得以獲取模擬自律性動力程序。亦即,不是以個人的力量和戰(zhàn)略將”自律性動力程序?qū)ι鐣w制“這一對立模式付諸實施,而是將其無條件全權(quán)委托給作為代理人的麻原:”一切拜托您了!“一如吃他選套餐。

他們并非如加金斯基所定義的那樣,”為了獲取自律性動力程序同社會和體制進行了果敢的戰(zhàn)斗“。實際戰(zhàn)斗的只有麻原彰晃一人。大部分信徒被希求戰(zhàn)斗的麻原彰晃的自我所吞沒,所同化。而且,信徒們并非單方面受到麻原的精神控制,并非純粹的被動受害者,而是他們本身在積極地尋求被麻原控制。精神控制既非僅僅被尋求又不是僅僅被給予的東西。那時”被尋求、被給予“互動性質(zhì)的東西。

美國作家拉塞爾·班克斯在小說《大陸漂流》中這樣寫道:

當(dāng)人委身于具有比自我更大力量的東西,如歷史或神、無意識等東西的時候,人勢必極為輕易地失去當(dāng)下事件的脈絡(luò),其人生失去作為物語的流程。(黑原敏行譯)。

是的,假如你失去了自我,你也就喪失了自己這個一貫的物語。問題是,沒有物語人是不可能長命的。物語這東西超越包圍、限定你的邏輯性制度(或制度性邏輯),它是你和他者進行共時體驗的重要秘密鑰匙和安全閥。

物語當(dāng)然是”故事“(おはなし)。“故事”不是邏輯不是倫理也不是哲學(xué)。那是你持續(xù)做的夢。你可能沒有意識到,但你是在不間斷地夢見那個“故事”的,一如呼吸。在那個“故事”中,你是有兩副面孔的存在。你是主體,又是客體;你是綜合,又是部分;你是實體,又是影子;你是制造物語的廠家,有時體驗物事的選手——我們通過多多少少擁有這種多重物語性而得以在這個世界上治療作為個體的孤獨。

但是,你(或者別人、任何人)必須擁有固有的自我這個東西才能制造出固有的物語,如同車必須有發(fā)動機才能制造出來。這和沒有物理性實體就沒有影子是同一回事。然而,你現(xiàn)在把自我轉(zhuǎn)讓給了某個其他人。你在那里如何是好呢?

在那種情況下,你就將從他者、從被你轉(zhuǎn)讓自我的某人那里接受新的 物語。既然轉(zhuǎn)讓了實體,那么作為補償被給予影子——想必這未嘗不是理所當(dāng)然的流逝。而若你的自我一旦同化為他者的自我,你的物語也不得不同化于他者的自我所生產(chǎn)的物語文脈之中。

那到底是怎樣的物語呢?

那沒必要是洗練而復(fù)雜的高檔物語,亦無需文學(xué)韻味,莫如說,粗糙而純粹的更好。進一步說來,說不定越是junk(垃圾、冒牌貨)越好。因為大部分人早已筋疲力盡,已經(jīng)無法接受“既是那樣的又可以是這樣的”綜合多重的——而且含有悖論的——復(fù)雜物語。正因為已經(jīng)無法將自己置身于那種多重表達之中,人們才要主動拋出自我。

所以,被給予的物語只要是作為一個“符號”的單純物語即可。一如戰(zhàn)爭中士兵們接受的勛章不必非是純金的不可。勛章只要有“那是勛章”這一共識提供支撐即可。即使是用廉價的鍍鋅鐵皮制作的也毫不礙事。麻原彰晃能夠以充分的說服力把這種作為junk的物語給予人們(求之不得的人們)。因為他本身對于世界的認識恐怕就幾乎是由junk構(gòu)成的。那時粗糙而滑稽的物語,在局外人眼里絕對只能說是令人噴飯之物。但公正說來,那里面確有一個一以貫之的東西:“那時為了什么而不惜浴血戰(zhàn)斗的攻擊性物語”。

從這一觀點出發(fā),在有限的意義上,麻原或許是將當(dāng)下這一空氣抓在手里的罕有的講述者。他不懼怕——意識到也好沒意識到也好——自己腦海里的想法(idea)和概念(image)是junk這一認識。他將周圍的junk零部件積極歸攏到一起(就像電影中的外星人使用擱物架上的廢品組裝通訊裝置來同行星故鄉(xiāng)通訊一樣),在那里制造了一個流程。那個流程充分反映出麻原本身的內(nèi)在煩惱。而且,那一物語帶有的欠缺性恰是麻原本身的自我?guī)в械那啡毙浴R虼?,對于主動同化于麻原自我的欠缺性的人來說,其欠缺性根本不會成為接受物語的障礙,倒不如說成了推動力。但是,那一欠缺性恐怕不久就會通過內(nèi)在能量(moment)的作用而被污染成致命性質(zhì)的因子(factor)。作為大義的某種什么被無可救藥地虛擬化、擴大化,直至無可返回。

這就是奧姆真理教=“彼側(cè)”所提供的物語。也許你說傻氣。想必傻氣。實際上我們大部分人也曾嘲笑麻原所提供的物語是多么荒唐無稽一錢不值。嘲笑制造如此物語的麻原,嘲笑被如此物語吸引的信徒們。盡管是余味不好的笑,但至少可以一笑置之。這倒也罷了。

可問題是,在這種情況下,“此側(cè)“的我們究竟能不能拿出有效的物語呢?我們果真掌握了足以驅(qū)逐麻原荒唐物語的堅實力量的物語——亞文化領(lǐng)域也好主文化領(lǐng)域也好了么?

這是相當(dāng)大的命題。我是小說家。眾所周知,小說家是職業(yè)性講述”物語“之人。因而,這一命題對于我是大而又大的東西,就好像是懸在頭頂?shù)囊话牙麆ΑR院笪铱峙乱矊⒁恢本痛饲星袑崒嵳J真思考不止,必須制造我本身”同宇宙通訊的裝置“,必須將我自身內(nèi)在的junk和欠缺性一個個窮追猛打下去(寫到這里我心里再次為之一震,說實話,這才是很長時間里我作為小說家一直想做的事?。?/p>

那么,對于你(姑且請允許我使用第二人稱,那里邊當(dāng)然包括我)情況如何呢?

你沒有向誰(或什么)交出自我的某一部分而接受作為代價的”物語“嗎?我們沒有把人格的一部分完全托付給某種制度=System嗎?如果托付了,制度不會遲早向你要求某種”瘋狂“嗎?你的”自律性動力程序“會達到正確的內(nèi)接點(”內(nèi)的合意點“)嗎?你現(xiàn)在擁有的物語果真是的你的物語嗎?你所做的夢果真是你的夢嗎?不會是可能遲早轉(zhuǎn)換成荒誕噩夢的別人的夢嗎?

對奧姆真理教和沙林事件我們之所以無法徹底消除不可思議的不好的余味”,歸根結(jié)底是不是因為上面那種無意識的疑問尚未真正化解的緣故呢?我總有這個感覺。

去年末,我失去了一個對我來說極其重要的人。痛苦不堪之余,我一直在想“為什么”。她是天性如此還是被類似奧姆真理教這樣的組織污染或者說“洗腦或者綁架了”?而我此刻該做些什么?象別人說的那樣選擇遺忘并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還是該象《奇鳥形狀錄》中的岡田一樣去等待和追尋?

我的行業(yè)決定我做決定基本都要靠直覺,直覺告訴我答案可能在書里,而我看書又一直是憑直覺,讓直覺引導(dǎo)我去找到某本書,去閱讀某些文字之后獲得感悟。就像在塵封許久的地下室里翻撿著一堆舊物,然后從中找到一串重要的鑰匙?,F(xiàn)在我找到了這半年一直困惑的核心,比較晦澀,但這就是實實在在的問題核心。

她們迷失在麻原們的那種物語之中了,而我要去尋找能治愈荒唐物語的更美好的物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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