欒范的這次戰爭,是晉國卿族之間以戰爭的形式解決內部矛盾的開始。若回到景、厲公時期,君權雖然經常被卿族所挾持,卿族的內部斗爭也很是劇烈,但以往的卿族內斗,比如欒、郤討趙氏的下宮之役,欒氏滅三郤的車轅之役,卿族往往要尋求公室的支持,借助公室的力量來消除異己,或者許多行動本身就是由公室主導的。僅憑卿族自身的力量,是沒有絕對的把握戰勝政敵,并在斗爭后維系家族生存的。
卿族進行內部斗爭的主要目的,也只是為了在公室主導的秩序下占據更多的主動權。公室為了消除侈卿的威脅,也樂于參與其中。在這個時期,公室無論是土地財富,還是武裝力量,終究還是要強于卿族的。以三郤的富裕和強大,其私家力量也不過是“其富半公室,其家半三軍”,即便知道公室將要討伐自己,也不敢飛蛾撲火,拼死一搏。
然而到了欒范內斗的時候,欒氏起兵為亂,雖然是欒盈為了回國奪取權力而進行的絕地反擊,但也至少說明欒氏有敢于與公室與對峙的資本。如果說欒氏的起兵是困獸猶斗的話,在國內身居高位的魏氏敢于協助欒氏奪權,則說明魏舒有著能夠戰勝公室及范氏的信心,這個信心就來源于他們強于公室的經濟實力和武裝力量。公室在這次戰爭中所扮演的角色,不過是挾天子以令諸侯中的一個傀儡。六卿之中即便不是所有家族,至少有一部分的家族,無論其財力還是武力,都是遠超公室的,因此才能夠不忌憚公室的態度肆意妄為。
卿族實力的攀升除了我們之前所敘述的那些原因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來源,那就是縣制在晉國的發展。在早期的歷史中,諸侯土地狹小,分封土地往往是以邑為單位進行劃分的。春秋初年,晉國的行政組織也大都是以都、邑為單位。但隨著疆土的擴大,晉國的國境線也隨之而拉長,公室無力在每個關口都派兵戍守,因此就開始采用縣制,將擁有戰功的大夫分封到邊地的縣中,以其私家力量為國家進行戍邊。
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縣和都、邑之間的巨大區別。擁有邑的大夫,只需要向國家繳納貢賦,輸送兵員即可,然而縣卻需要組織私家武裝,這就使得縣具有了小型諸侯國的功能,成為一個軍政合一的獨立主體。而隨著晉國政治的演變,縣這一級的行政區劃逐漸向內地發展,以至于晉國故絳也成為縣一級行政單位了。這里需要特別說明的是,曲沃是晉國宗廟所在,晉獻公清除公族時曾經下令,曲沃只能屬于公室,不再分封給貴族。然而隨著局勢的演變,曲沃還是分封到了欒氏的手中。
縣的興起和土地私有化是相伴而生的,在春秋早期,土地雖然分封給了各大夫,但是公室仍舊可以以各種理由收回其土地轉封他人,國君對土地擁有絕對的支配權。然而到景厲時期,這一點就開始逐漸起了變化了。郤犫在魯國娶了子叔聲伯的妹妹,為對聲伯表示感謝,曾決議贈給聲伯一個邑,而這并不需要國君的同意。
隨著卿族土地財富的擴張,卿大夫侵蝕公室土地,兼并其他貴族領地,其下轄的縣也越來越多。這種帶有軍政一體性質的縣不斷增加,在卿大夫的手中不斷聚集,其私家武裝就很驚人了,以至于到最后單個卿所直接控制的財富和兵員都遠超公室。
卿族財富的急劇擴張讓普通的大夫都噤若寒蟬,中產階級上升的通道也就被完全封堵了,這也從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君權的復興。欒盈被逐后,下軍佐出現空缺,由于晉平公的寵信,程鄭被任命為下軍佐,然而這件事情卻始終讓程鄭高興不起來。當時有鄭國使者公孫揮到晉國訪問,程鄭就私下里問他:“你有沒有什么辦法能夠讓我平安地降級呢?”
公孫揮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問題,一時也答不上來,待到回國后跟然明說起了這件事,然明的回答讓他大吃一驚:“這個程鄭恐怕是命不久矣,即便不死估計也會流亡國外。”事情果然不出然明的預料,第二年程鄭果然就死了。
從欒盈被逐,到程鄭佐下軍,中間的三年的時間里,下軍佐一直處于空缺狀態,沒有人愿意去爭奪,這時很讓人匪夷所思的。而程鄭被任命為下軍佐的時候,首先想到的是給自己降級,似乎是在向卿族宣示:我程鄭并不想參與到你們的爭斗中來。
這就意味著,在卿族和普通貴族之間出現了一條巨大的鴻溝,使得晉國的大夫們避之唯恐不及,更遑論要越過這條鴻溝。卿族之中最弱的韓氏,為了求得自保,采取了與趙氏綁定的辦法,借用趙氏強大的宗族力量來保護自身安全,這也是韓起之所以讓趙武上位的原因。
類似于程鄭這樣退避的事情在這個時期并不鮮見。如齊國的晏嬰在他的父親死后降低了守喪的規格,有人提醒他說,這不是大夫的禮節,晏嬰卻回答說,只有卿才算是大夫,才能使用大夫的禮節,我還是免了吧。慶氏之亂后,有鑒于晏子對公室的忠誠,齊景公封給他六十邑作為獎賞,但被他拒絕了。與此同時,與晏嬰一同受賞的子雅只接受了其中的一小部分,而子尾則在接受之后不久又歸還了封邑。
衛國的公孫免余有功與衛獻公,衛獻公賜給他六十邑。公孫免余他認為自己地位低微,如果有了與自己地位不匹配的俸祿,是取亂之道,因此堅辭不受。在衛獻公的一再堅持下,他才勉強接受了三十邑。
在鄭國,出于七穆家族印氏的公孫黑肱也采取了同樣的辦法,他再臨死前,將自己的大多數封邑都歸還給了公室,只留很少一部分供給后人的吃穿用度和祭祀之用。除此之外還遣散了大量的家臣用人,家里的的一切活動,包括祭祀在內,都要從簡。國氏的子產,因伐陳立功,鄭簡公賜給他六個邑,他堅辭不受,在簡公的一再堅持下,他也只接受了其中的三邑。
這些都是他們謀求宗族自保的方式,用晏嬰的話來說,他們之所以推辭賞賜,并不是因為他們不希望變得富有,而是害怕因之而惹來殺身之禍,以至于連自己原有的財富都會失去。這種情況在早先的時代里是很少會發生的,如在景厲時期,受寵于公室的韓厥、伯宗以及后來被驅逐的所謂不臣者七人,即便是不能擔任卿位,也很樂于為國君賣命。弱勢的宗族通常與公室是共生的關系,公室強大,他們就可以依憑公室的保護發展并壯大,免于被兼并。然而當公室無法與卿族相抗衡的時候,失去了保護的貴族就難以免受被兼并的命運。這個時候唯一能夠使得自己家族自保的辦法就是削弱存在感,以減少世家大族的覬覦之心。
還是晉平公的隨從師曠一語擊中要害:“公室懼卑。臣不心競而力爭,不務德而爭善,私欲已侈,能無卑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