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宋代的風流人物,蘇軾這個名字是難以跳過的。單說從小到大讀過他那些朗朗上口的千古詩詞,就能數出一大串。正是蘇軾用豪邁氣魄和豁達胸襟,將宋詞帶上可包含山水萬象、抒情言志、又能飽含哲理意蘊的新臺階。不僅是詞,蘇軾自幼聰穎,天分極高,是詩、詞、古文、散文、書法、繪畫等方面的全才。最難得是他那一份宦海沉浮中磨練出的曠達,千古之下,不但其作品潤澤后人,其品格亦讓人折服。也正是仕途上這份不同尋常的失意潦倒,讓他將自己的目光置于廣闊的天地間,廟堂失意又如何?他早已超越榮辱,徜徉于大山大水、天地萬物之間,在一石一木中汲取靈感,將自己的精神半徑延伸至無限遠。
祝勇將蘇軾喻為“宋代這只爐子里冶煉出來的金丹”,為了靠近蘇軾浩渺無邊的精神世界,他悉心研讀蘇軾的作品,循著蘇軾的足跡重走蘇軾曾走過的艱險道路,穿梭于一幅幅珍貴的詩詞書畫之間,用身心的體會結成散文集《在故宮尋找蘇東坡》,力圖將蘇軾宏大、復雜又精妙、細致的精神世界展現在世人面前。祝勇說他書寫的是人間的蘇東坡,我想我們每個人心中都存著這位人間的蘇東坡。
蘇軾敢于直言,這是天性使然,就像他曾對好友晁端彥說的那樣,“我性不忍事,心里有話,如食中有蠅,非吐不可?!钡@份不吐不快的坦誠卻讓他在官場吃盡了苦頭。朝堂之上,有人嫉妒他的才華,有人不滿他的直言。差點讓蘇軾丟掉性命的“烏臺詩案”中,拿著他的詩作去皇帝面前構陷罪名的,不乏他的好友沈括,作為罪證的詩集也是他親手送出。遙想千年以前,蘇軾被關在御史臺那口百尺深井之中,又收到兒子蘇邁友人誤送的代表死刑判決之意的熏魚,黑暗之中仿佛歷經了生死。
“烏臺詩案”后蘇軾死里逃生,被貶黃州。墾荒東坡,揮汗田間,看透官場的東坡居士橫空出世了。親近自然讓他快樂,勞作之苦讓他心安,掙脫了官場傾軋的精神得以自由。大起大落后的黃州歲月,成了他文學和藝術創作的黃金期?!凹拍持蘩洹币饔诙ɑ菰?,“也無風雨也無晴”成于荒郊野外的一場雨后,“大江東去”是多次造訪黃州赤壁后有感而發,號稱“天下行書第三”的《寒食帖》也寫于黃州,還有《新歲展慶帖》《人來得書帖》《前赤壁賦卷》《后赤壁賦》等。某次蘇東坡和友人深夜暢飲之后,蜷身門前,順口唱出“江海寄余生”,致使城中傳言他已乘舟遠走。負有監管責任的好友徐君猷清早急急跑去確認,卻見他坦然睡于臥室鼾聲大作,倒是他人多慮了。
蘇東坡的詩詞,感情真摯,打動人心,親切自然,如同他的文章一樣。錢穆在《中國文學史》中講到蘇東坡作文,說東坡自稱“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無所用心,出于自然。清人把韓愈和蘇軾的文章并稱“韓潮蘇?!?,錢穆解釋道,這即是說韓愈的文章似潮水一樣剛猛強烈,而蘇軾的文章似大海一般,平談無奇,卻無所不有。
“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的蘇東坡喜歡畫竹,也喜歡畫石。他一生追求“蕭散簡遠”“簡古淡泊”的美學理想,注重畫的靈魂,竹之氣節,石之樸拙,深得東坡之愛。他的《枯木怪石圖》和《瀟湘竹石圖》中就于平淡的怪石枯木、巨石瘦竹中,透著頑強自如的生命力。只可惜,東坡的繪畫作品,傳到今天的只有這兩幅,尤顯珍貴。
有人把蘇東坡的一生總結為“八三四一”:曾任八州知州,分別是密州、徐州、湖州、登州、杭州、潁州、揚州、定州;擔任過吏部、兵部和禮部三部的尚書;四處貶謫,曾先后被貶到黃州、汝州、惠州、儋州;曾“一任皇帝秘書”,即翰林學士知制誥。簡單的數字,訴盡東坡一生的高低起伏、輾轉飄零。
盡管多數時候都要為五斗米而困苦,但蘇東坡卻用少有人能企及的樂觀精神,笑對饑寒,想方設法在有限的條件下研制美食,也常與友人融入自然、懷古論今、談詩作畫、切磋茶藝,把清苦的生活過得豐富多彩,充滿美學享受。即使對曾經的政敵王安石,蘇東坡在金陵也與其飲酒懷舊,拋卻政見分歧,坦誠相待,以詩文為媒交流心聲,惺惺相惜。當他坦然的接納生命中所有的陰晴悲歡、枯榮滅生,又真切的熱愛生活,用文學藝術來拓寬生命的寬度和厚度時,他的生命早已煉出宋瓷般的光澤,他也早已超越現實的束縛,笑傲時間,笑傲歷史。
一代文豪蘇東坡,在宋朝這個特殊的年代里,失意于廟堂,這是他的不幸,也可以說是他以及我們的幸運。正是這失意,讓他在廣闊的山水天地之間千錘百煉,成就了一份份千古佳作,也成就了他的人生境界。千古之下,每當捧讀他的詩文,欣賞他的真跡,品味他的思想,都讓人感懷良多。他從未遠去,依然活在他的作品中,活在大山大水之中,活在人們心中。我們可以《在故宮尋找蘇東坡》,也可以在蘇堤、在黃州赤壁、在嶺南荔枝、在東坡肉中懷念蘇東坡。正如祝勇所說,蘇東坡定然在我們的閱讀里,一遍遍的重新活過。
2017.08.08霧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