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困獸
心城只有一道關口,丈來高下,卻有將近一里的縱深,四壁安排多少機關不得而知,也可見心城內壁之堅。關口前有間茅草小屋,矮門虛掩,有條雜毛大狗扒在窗臺假寐,于這森嚴世界頗不相稱。統領到此翻身下馬,對矮門行禮:“尊上。”
門里一陣亂響,接著竄出大大小小十幾條活物,一時嘶叫聲不絕于耳,雜毛狗沖統領翻翻眼睛,縮頭回了屋。
屋里有人氣急敗壞地叫道:“臭小子叫那么大聲做什么!”隨即有一老者踩著小碎步走出門來,身后跟著那條大狗。
老人身量不高,普普通通的面相,普普通通的衣裝,從頭到腳透著一股隨意勁,沒來由讓人覺得親切,就像家中那位偏好侍弄花草的長輩,再冷厲的人也愿意給他低頭。
統領一直沒起身:“尊上,有件蹊蹺事,須您老定奪。”
老人沒好氣的翻翻眼睛 “蹊蹺事,是你這臭馬下崽子了么?”那匹大馬頗為通靈,偷偷看他一眼,大氣也不敢出。
統領知道這位的脾氣,哪里敢接話,只自顧自如此這般地講述一番,老人聽罷一愣:“我說怎么有人在內圍動手,這破地方有什么可爭風吃醋的… …”他尋思一陣,又道:“今日生門不在那里,這玩意是自己撕開神禁進來的?頭前十一道心鎖有消息沒?”
統領回答:“剛遣人聯絡,消息還未傳回。”
老人點點頭,喃喃自語:“能破神禁,又如此不堪一擊?”
正此時有人疾奔而來,片刻來到近前,對二人行禮:“尊上,統領,各處心鎖已傳回消息,機關消息都無異動,當班城守亦無發現,三處守門人確認大神禁沒有松動。”他略略遲疑,看看統領。
老人跳腳:“臭小子你有話倒是說啊!”
來人慌忙回話:“是!”他狠了狠心“外圍大統領回話,說咱們內圍看花了眼,還說…”
統領見他這樣心下了然,知道外圍統領必是出言對自己譏諷。有人的地方就少不了磕絆,內圍外圍雖共守一地,但素有摩擦,原因倒也簡單,守軍是各域國選派再經天塞專人抽選,本來大家都是一國精英也無甚優劣之分,抽調也只是選底細清楚者進內圍,余者留在外圍。然則外人卻以為是外圍眾軍不如內圍眾軍,這些慢慢傳到守軍耳中,久而久之眾人心里都有個疙瘩。再者守備有松緊,外圍守備有時甚至還需外出處理雜事,內圍就清閑得多。百十年間城守換過幾批,心思卻沒甚變化。到這幾年愈演愈烈,兩方對立幾乎擺上臺面,內外統領自然也不甚和氣。
老人當然明白這些門道,揮揮手讓那人退下。“幾十號人花眼?百十年沒戰事這些小輩都亂了心了,趕明統統轟走。”
統領知道這是讓他寬心。他是歷過當年風雨的耆宿大將,當然分得清輕重緩急,哪里會將這些放在心上,又順著當初話頭道:“十一道心鎖都無發現,此人,唔,這東西是如何進來的?”
老人又翻翻眼睛:“我怎么知道?我原以為這玩意修為高到沒邊,一路直殺過來,到這里已是強弩之末才讓你們弄死,可是不對;我又想或者它修為不高但天生異能,禁制機關之類攔不住它,一路偷偷摸摸的鉆過來想干壞事,可它大大方方的站在那讓你們弄死了,那它干什么來了,找死?還非得死你們手上?”老頭有些焦躁的來回踱步,隨便踢開來蹭他腳面的一只小貓“它進來肯定有目的,死在那里也肯定也有理由,可這么久了還沒下一步動作又是要做什么?這個死東西…”
老人忽然停步:“死東西…死…它到底死了沒有?”
統領道:“粉身碎骨,血也沒剩幾滴。”
老人忽然臉色大變:“不對,那東西沒死!”說完也不管統領如何驚詫,驀地吐氣開聲:“心關閉鎖!請寰環鏡照行!”話落心城中陸續有長嘯應和,機關移動的隆隆聲響不絕于耳。
統領失聲驚呼:“寰環鏡!?”
一線澄澈之極的光芒自半空灑落,而后慢慢綻開,將心城內外籠罩其中,一時間風停云定,萬籟俱寂,統領似乎感覺有道目光掃過,劍一般直指人心透骨入髓,一身隱秘都被人看的通透。
統領知道這是寰環鏡的注視。在圣匠不出的這個時代,被尊為巨匠的十三位人族魔工師代表世間最高煉器水準,這件寰環鏡便是這些巨匠的心血之作。
寰環鏡初制于深淵百年,當時人族與獸人修法不同,很難區分修為高下,戰時獸人大修為者混入戰陣造成了極大傷亡。巨匠們本意是制造一件用于大范圍戰場的,可以看透修為同時發動攻擊的寶具,然則當世煉器一道較之【輝煌年代】委實相差太多,縱然巨匠們使出渾身解數,寰環鏡的守護范圍也只能止步于一城之地。這在戰時作用實在有限,人族上層大為不滿,如此多的資源傾斜就弄出這樣的殘次品?巨匠們也是羞愧難當。此事影響甚大,魔工師聲望一落千丈,好在不久天塞建立,這件寶具終于有了用武之地。
其實除了范圍小,寰環鏡已經實現了當初的構想。這件寶具有兩種功用:心城內外所有生靈的種族、修為、位置、甚至敵意殺意這等事都可探查出來反饋給施法者,此為【照行】;若確定為敵,則以烏光標明位置,同時發動打擊,此為【滅跡】。
連統領這等修為都被探查的通透,足見此物之能。不過寰環鏡有如此威能,請動一次自然耗費極多,統領也未想到尊上竟會動用這等大殺器。
老人臉色凝重“希望來得及…”
統領正要開口,卻忽然感覺眼前一黑,他一直暗自戒備,也沒慌了手腳,掣起龍槍大喝一聲:“何方鼠輩!?”
耳邊卻傳來一聲驚噫。
統領聽得出是尊上聲音:“您沒事吧,尊上!”
老人聲音卻有些怪異:“我倒是沒事,呃… …”
“怎么了?”統領聽得出尊上的遲疑,稍一思索,冷汗便浸透重甲。
“這是… …滅跡?!”
此時此刻,唯有滅跡烏光才有這樣的效果,遮蔽視線,標明行跡,這是滅跡發動的前奏。
統領輕輕嘆了口氣,散去源力丟開了龍槍。雖然他不知道烏光怎會降臨在自己頭上,但寰環鏡和尊上是絕對公正的,再者人族氣運所在不容有失,這條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
老人也在發愣,烏光一落他就要動手,卻發現落在了眼前人身上。奸細?大能操控?還是那個破鏡子出問題了?他一時也亂了手腳,寰環鏡一半自主一半由他操控,所以滅跡打擊遲遲未至。
先前他想到了一件這森羅世界的隱秘事,但他也不過一知半解,只好請動寰環鏡以防萬一,卻弄出這樣一個結果。他如何愿意對這個自己一手提拔的人族大將下殺手?正愣怔間,寰環鏡卻又傳來波動。他剛定了定神,卻又被駭了一跳。
“怎么回事?”
與寰環鏡共享的視界里赫然出現數以百計的烏光!老人抬起頭,看到整座心城的天空都變作黑白兩色,像有一座巨大的鐵籠扣在頭頂。空氣里的源力躁動不安,老人看得到那些突然被烏光籠罩的城守驚慌的樣子。而下一刻,他自己也是眼前一黑,同寰環鏡的聯系驟然切斷。
寰環鏡竟將他也標記成敵人!
老人知道此時容不得遲疑,滅跡下一刻便會降臨,他可不愿,也不能死的這樣不明不白。人族大修在深淵百年隕落太多,像他這樣的宿老是人族立身大陸的真正依仗,每一位都是珍貴之極的寶藏。寰環鏡說到底只是死物,怎能與宿老相提并論。
老人一聲長噑!
仿佛是世間所有生靈在憤怒呼喝!它們被束縛著,被敲下了獠牙,折斷了趾爪,無法宣泄的不甘與憤怒匯聚成江河,浩浩蕩蕩地沖刷耳膜!一點血色在老人眼中閃現,星星點點的紅芒從中散射開來化作一條長河,而后暴怒的綻開!每一顆星點都藏著一頭血紅的猛獸,仿佛重生般抖開鱗甲和毛發,須臾間膨脹到頂天摩地。那是巨量的源力化形,老人幾乎抽干了心城一瞬!
這里是人族氣運所在,源力之豐沛可以想見,老人仿佛百獸之皇傲立于千萬異獸之間!
紛繁的猛獸巨像盤旋撕咬一瞬便驟然散碎,血光迸濺之間,有一座百丈高下的巨大囚籠現形,將老人與統領二人籠住,夜一般深沉的烏光竟被截斷。
老人大喝:“來!”
原本四散落在眾人頭頂的烏光似乎聽到了他的召喚,轉瞬間匯成一柱落在囚籠上,陰沉的光閃爍一下,驀地化作熾白!
統領剛剛恢復了視界便見到這束白光,他這一日心境大起大落,有些神思不屬,但還是認出了來路“滅跡!怎么這么強?”
滅跡來的極快,只是一閃,快到統領這等修為都覺得好像眼花了一下,便已結束。血紅的囚籠驟然崩潰,老人咳出一口金血。滅跡遇強則強,對他本就有威脅,何況他將分成百份的打擊引到一處,饒是老人修為高絕,也沒法完全承受。
“尊上!”統領知道老人動了根基,這對他這樣的宿老來說無疑極其危險。此時有城守頂著混亂的源力風浪過來探看,統領扶住老人喝道:“止步!”他生怕敵人混在其中。
來人立時停步:“心城衛第六隊見過統領!”
統領略一思索,喝道:“傳我命令!”
眾人肅立:“在!”
“通令內圍全軍:開【決死陣】,請【鎮命甲】,有可疑者殺!有可疑物毀!”
“通令內圍守門人:閉死大神禁,不容放過一物!”
“告外圍九統領:心城有敵!”
眾人齊聲應諾。風馳電掣般四下準備。
老人嘆了口氣:“麻煩大了,這東西我也只是從聽老師說過一次,根本不知底細,寰環鏡沒了掌控算是廢了,依我想,這東西八成已經進了心城。也不知那老女人能不能攔得住”
統領見老人壓制住了傷勢,不由得松了口氣,聞言問道:“您說的那東西……究竟是什么?”
老人看著他眼睛:“我若沒猜錯,這鬼東西應當是…”
“不死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