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有戶人家的女兒出嫁,酒席擺在了我家隔壁的一方空地上。露天下砌了五個磚灶頭,分別架上一只大鍋,燒火的燒火,洗鍋的洗鍋,淘米的淘米,切菜的切菜,天才微亮,空地上就熱鬧非凡了起來。因為我家離得最近,于是缺點什么就往我家借,比如借掃帚,借水,借勺子。
一天,她來了,扎著兩個小辮子,穿著一身花衣裳,但卻并不說什么,只是開著笑臉,站在我家門口往里面張望,似乎在找什么,很是讓人疑心。奶奶問她有什么事,她模模糊糊說:“……板凳……”
大家都沒聽清楚。我倒是聽到了“板凳”兩個字,可實在不解她的意圖,便默默在心里留意她。她一直在我家院子里鬼鬼祟祟,東張西望,臉上的笑容卻漸漸褪淡,終于是失望了吧,便兀自離開了。可過一會兒我發現在一輛小車后面,又冒出了她賊頭賊腦的一張笑臉。她瞧到我家小廚房(單獨建在院子一角)的門是打開的,便躡手躡腳地走到小廚房門口伸著脖子往里看。實在叫人費解!
該不會想拿我家的板凳吧?拿板凳做什么呢?
她不完全傻,但也不見得完全不傻,總之是不太正常的。于是對于她古怪的行為,我不得不堤防。她斷然不會明目張膽地進入我家拿她需要的板凳,但若是家里沒人,她自個拿了板凳就走,也不是干不出來。倒不是說她會偷東西,只是對于小孩子來講,可能不覺得光天化日之下拿了別人家的東西有什么不對,而她精神上大概只能算一個小孩子。
這時剛巧我們全家都要出門,而她還在我家院子里逗留,且目的不純。原本我家小廚房是從來不需要關門,因為她,我臨走前特意將小廚房的門關上了。
我是時刻防著她的。
我們一行人剛離開家,負責酒席燒火的一個大伯便高聲問道她:“你的板凳借來了沒有啊?”于是我才恍然大悟,原來她是去借板凳的。我回頭只見她站在小車旁邊,委屈的搖頭。奶奶招呼大伯道:“是要借板凳是吧?嫂子媳婦也沒說清楚,還好我們沒走遠。”那大伯說:“燒火累呀,借跟小板凳坐會兒。”我趕緊的把鑰匙給了妹妹,叫她去拿一根板凳出來。
我很心虛,因為我以小人之心度了她的君子之腹,因為她半傻不傻我便懷疑了她的人格。我在心里為自己的小肚雞腸無顏面對她,便只得低頭大步離開了。
后來在酒席上吃飯的時候,我無意中聽到人們談起她,說她給她的傻子老公帶飯回去了,她的傻子老公病得很重,事事都要她照顧。原來,她嫁的也是一個傻子?臨了,還聽見人夸她,說:“她也不是很傻嘛,還知道照顧病重的老公。”
傻子嫁給傻子,大概也只能是他們互相攙扶著過完這一生。現實就是這樣,無論在農村,還是在城市,婚姻嫁娶總是講究匹配,古代人們叫門當戶對,現在可以門不當戶不對,但男女雙方也得各方面條件旗鼓相當勢均力敵。沒有一個正常的姑娘愿意嫁給一個事事都需自己照顧的傻子做丈夫,也沒有一個健康的男人愿意娶一個什么都不會做的傻子當媳婦。于是,因為殘缺,他們湊合,殘缺和殘缺湊合到一起,是唯一的選擇。
但傻子媳婦很不幸運,嫁女兒的人家剛剛把女兒嫁出去,傻子媳婦便死了丈夫。村里人都在想著怎么辦理這個喪事,因為兩個傻子都沒什么親人,或許有,也是早就不管他們的了。最后大家爭取到了鄉政府的善款,村里人也自發組織了籌款,鄰居們紛紛獻上自己的同情,捐錢的捐錢,出力的出力。我還記得那天爸爸從傻子媳婦家回來,和媽媽說:“我捐了五十,他們都太不好過了。”媽媽也感嘆:“哎,以后傻子媳婦怎么辦呀?”
沒人知道的!
傻子媳婦的丈夫最后在村里人的同心協力下安葬了。鄰居們聊天,紛紛表示:“還好是現在,要是十幾年前有人死了,家家戶戶都沒錢,也都忙著生活,誰顧得上誰呀!”
于是我只能祈禱,因為是在現在,家家戶戶都不必忍受饑餓,大家在以后的生活里,也能偶爾有誰,可以顧一顧傻子媳婦。
我沒有參加葬禮,也沒能再見到傻子媳婦,也無法知道她是怎樣的難過。但肯定是難過的。一個傻子怎么會細心照顧別人呢?但如果她細心照顧一個人,當然是因為愛,盡管這樣的愛,無可奈何。可因為愛,她也是會難過的。
這世上有太多的殘缺,相互溫暖著,在那些默默的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