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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八十年代,在一所中學的東隅,座落著幾排平房,我家就位于第一排的最東邊。這是一個帶有院落的三室一廳房,住著三代八口人,分別是爺爺奶奶、父親母親和我們兄弟姐妺四人。
以當代人的眼光看,這小小的三室怎么住得下八口人?
說起來,過去的房子沒有公攤,三室一廳的房子相當于現在的一百三十平方米左右。夏天,爺爺奶奶住面南的主臥,父母和兩個弟弟住面北的次臥,我和姐姐住小次臥。到了冬天。爺爺奶奶搬到了小次臥,我和姐姐就換到主臥。主臥有一張雙人大床,陳設有大衣柜、兩張單人沙發、一個小茶幾,靠窗是一張寫字桌,面門的墻上是一排書架。這間臥室兼書房約有三十平方米,家俱用實木手工打制,幽幽地釋放出亮澤沉穩的黃花梨色光。次臥支著一張當時流行的鋼管大床,床板用一塊塊木板搭起卡在鋼架槽里,非常結實,這張大床可同時睡下五六個人。小次臥盤了一個炕,能燒火取暖,冬天外面是冰天雪地,這里溫暖如春。
屋外是個四五十平方米大的院子,用青磚鋪就,靠東墻有一個壓水井,西墻邊辟出了一塊小花園,種著美人蕉、喇叭花、臭繡球、鳳仙花等尋常花草,院子中間擺有用大花盆養的、長得樹一樣高大的大麗花和夾竹桃。緊鄰小花園的是廚房,院門拐角處還用木板搭了一個雞舍,院外挨著院墻建有炭房。
在這個小院里,我度過了難忘、快樂的一段時光。
那時,我和姐姐都上初中,兩個弟弟剛上小學,爺爺和母親都在學校工作,父親停薪留職常年在外,奶奶是家庭主婦。在我們這個三代同堂之家,爺爺是家里絕對的權威,一家人在一起生活,有爭吵,有歡笑。現在想來,那段時光恍若鍍上了暖桔色光暈的年代劇,在時光機的回放中,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小院。
爺爺經常坐在書桌前給在外地的姑媽、叔叔和嬸嬸寫家信。爺爺拿著鋼筆,但他握筆的姿勢卻像是拿著毛筆。爺爺的字跡剛勁有力,行中帶草的字體落在一行寬一行窄的有著紅色線條的信紙上,很快就寫滿了兩頁紙。爺爺將信封好口,貼上郵票,拉開抽屜放進去,那里躺著爺爺分門別類整理好的一沓一沓的家信。等會兒,他會讓我們幾個小的,通常是大弟,跑趟郵局將信寄了。
郵局離我家不遠,步行也就十幾分鐘。大弟喜歡跑腿,是因為他常惦記著信封上的郵票。每次爺爺讓他寄信,還會給些零錢,他就在郵局買幾張他喜歡的郵票。大弟有好幾大本集郵冊,一般情況下,他都收起來不讓人看,生怕弄壞他的郵票。只有一次,他得了一張他特別喜歡的郵票,才得意地打開集郵冊,讓我們看了一眼。
因為大弟喜歡集郵,爺爺每看到有好的郵票,都會小心地收起來留給他。
爺爺身形高大,他穿的衣服鞋子,總是干凈平展得一點褶皺都沒有。從我記事起,就看到爺爺的背略微駝了。我不知是他年齡大的原因,還是十年浩劫挨批斗所致。我沒見過爺爺年輕時的樣子,聽說爺爺以前的相片,都是穿著國軍軍裝照的,紅衛兵抄家時,連同家里值錢的東西一起抄走了。我后來看爺爺寫的回憶錄,才知他高中畢業后,考取了國民黨的無線電發報培訓班,做到了上尉,直至起義。解放后,爺爺轉入了教育領域,他是我就讀中學的創辦人,也是我們那個地方的社會名流。
爺爺除了教育工作者的身份外,還有一個身份——政協委員。家里有很多掛在墻上的長方形像框,那里裝著爺爺出席省市及全國政協會議和民主黨派會議的合影照,還有很多沒掛出來的照片,爺爺都細心地卷起來,再拿橡皮筋扎住,收在寫字桌抽屜里。
那時,我在家經常讀到一份報紙——《團結報》,對開的大報,上面常登載一些我喜歡的散文隨筆等;爺爺還訂了適合我們閱讀的《兒童文學》《少年文藝》《中國少年報》等許多讀物,家里的書架上有四大名著,以及《十月》《收獲》《人民文學》等刊物。尚在青春懵懂的年齡,我就如饑似渴地閱讀了許多文學類書籍。
每年的除夕夜,家人都在客廳守歲。我們姐弟幾個爭相給爺爺奶奶磕頭拜年,每人都將早已準備好的祝福語說給爺爺奶奶聽,在收到數額不一的壓歲錢后,我就悄無聲息地溜進主臥,從書架上抽出我最愛讀的《紅樓夢》,將自己埋進沙發,擰亮沙發一側的落地臺燈讀起來。水綠色細紗罩著的臺燈,瀉出的光溫暖又靜心,我常常讀得忘了時間,直到家人喊我睡覺。
除了讀書,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要數聽評書。每天午飯時間雷打不動。一到點,爺爺就打開收音機,我們幾個小的,則安靜地圍坐周圍,豎起耳朵,突聽“啪”的一聲,收音機里傳來驚堂木的響聲,只聽說書人道:“話說……”
那會兒,我們聽得最多的是劉蘭芳的《岳飛傳》《楊家將》,袁闊成的《三國演義》、單田芳的《隋唐演義》和《三俠五義》等。說書人鏗鏘有力的聲音回蕩在屋子里,我們常被那些英雄豪杰的故事深深吸引著,每天說書時間不到,就提前坐好等著聽精彩故事。
喜歡聽故事的我,在一次作文課上,被我的語文老師告知,”你爺爺的故事才精彩呢,你應該讓他講給你聽。“可爺爺在我們面前,從不提他過去的事情,即使后來寫了回憶錄,也才寫到民國十幾年,他就突發心臟病去世了。而奶奶先于爺爺離世,在爺爺走后,有關于他的故事也一起帶走了,留給我們的,只有零星片斷的模糊記憶。
記得有一年,爺爺住院,奶奶帶著我和姐姐從醫院出來時已是晚上。那天下了好大的雪,天地間白茫茫一片,一輪明月清冷地高掛天上,把城市裝扮得粉裝玉砌,像極了童話中的世界。我和姐姐攙扶著奶奶往家走,腳踩在厚厚的積雪上,每走一步都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宛如天籟之音。
奶奶心情好,邊走邊給我們姐倆講起爺爺的往事。那是我頭一次聽奶奶講起過去,那些真實發生過的故事,在奶奶的講述中,可惜僅僅是些零碎的片斷。奶奶說,爺爺當年很受首長器重,蔣先生帶著宋夫人來訪,爺爺就在場,爺爺還見過張學良將軍、趙四小姐;爺爺喜歡唱戲,脫下軍裝,穿上戲服,就是舞臺上耀眼的唱將,一曲下來,常博得滿堂喝彩。那時,他們經常看戲,很多戲文奶奶都能背下來。
我和姐姐都沒見過爺爺唱戲,爺爺的文藝細胞倒是遺傳給了父親,父親吹拉彈唱樣樣在行。在我小時候,每年春節前都見父親忙著排演節目,他在臺上又唱又跳,有時也彈手風琴、拉二胡。父親退休后,還組織過一個戲班子到各地演出。當然這都是后話了。
我們從小見到的爺爺,與奶奶講述的有所不同。我印象中的爺爺不茍言笑,看上去威嚴,卻從不發火,也從沒訓斥過我們。弟弟沒上學前,爺爺就教弟弟識字讀書,倆弟弟上學后都很貪玩,經常一放學扔下書包,就約著伙兒跑出去玩,直玩到天黑才跟個花臉貓似的回家。母親氣得掄起雞毛撣子要打,被爺爺勸下,“算了,讀書也要天份,不愛學習的,打是打不出的”。爺爺的豁達,不只體現在對孫輩的教育上,就連母親與奶奶間的婆媳矛盾,也是爺爺從中調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