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悶子哦乖乖,長大了千萬莫和你爸一樣去賭,手指都要被人砍斷啊。”
襁褓里的悶子聽不懂這句話,但他能聽懂抽泣聲,能嘗到空氣中有股熟悉的味道。
當餓得哇哇叫,母親的奶頭延遲湊上來時,他使勁咬上去,除了醇厚的奶甜味,就是這股熟悉的味道,把獨屬他的甘露沖得腥辛并雜。
那附屬的疼痛,能把母親眼角碎出淚珠來。
現在母親的眼中也掉出淚珠來,那么多,濕漉漉的一片,就像乳汁不斷。
悶子抬起蓮藕似的小胖手,拍在了母親的臉上,說了人生中的第一個詞:“媽媽。”
這聲媽媽點了暫停,母親腦子里不停回放的骨頭軋碎聲音停住了,又為以后的生活開啟了播放,她緊緊抱住娃娃,停住哭泣,門外傳來不停的踢打聲,她把嘴唇咬出血來。
“悶子哦不淘,以后莫去賭哦,你看你爸的腳桿都被打斷了。”
悶子帶著懵懂的邪惡,想借給桌子邊的蘋果一個力,讓它順利摔在地上,濺出碎汁。
聽到母親的前一句話,他停住了手,爬下板凳坐在地上,后兩句話殘余在他的眼前。
眼前是大門前,不親他不抱他的父親拖著腿倚在門上,張牙舞手地干嚎。
“輸個五十萬又怎么了?這么點錢,本來贏了一百萬!拖三就是三百萬,就差那么一點點,把‘莊’壓成了‘閑’,三百萬下次贏回來,把這五十萬還了是分分鐘的事!”
從電視來到了現實,生氣的唐老鴨正在眼前嘎嘎亂叫,悶子笑起來,伏在桌上的母親贊許地看了他一眼,并把手中的白紙黑字給了唐老鴨。
“離婚,離婚,就知道離婚!”唐老鴨一把撕碎了脆弱又沉重的協議書,散向天花板。
“我把三百萬贏回來看你還離不離!”唐老鴨轉身一瘸一拐地走了,他去哪兒?
還能去哪兒。
2
“悶子哦好好讀書,看到賭廳千萬莫進去。”
“曉得了媽。”悶子背起書包,跑了出去。
悶子跟在馱大包的媽背后,在黑黢黢的夜離開家時,悶子爸就被他們甩在了那些浮沉躉船中的賭廳里。
協議書辦不到的事情,腳桿辦得到。
悶子從不向媽問爸的事,但媽主動給他講,爸早就被賭廳的黑社會丟進江里去了,江里的魚蝦餓得很,把你爸的腳腳手手嘎嘎肉冒皮皮吸溜得安逸慘了。
中午學校食堂的飯菜又是魚,悶子推開鋼盤,到小賣部排隊買面包。
蹲在榕樹下的幾個彩腦殼朝悶子喊了幾聲,喊不動,悶子像個聾子。
“裝啥子聾,喊你聽不到啊?”悶子被推了一踉蹌,跟著一個紅色腦殼走到樹下蹲下去。
另外兩個黃藍腦殼指著教學樓門口,說:“悶子,說下個走過門口的是男是女?”
悶子干脆又聾又啞。
“龜兒!”黃腦殼舉起手想敲悶子一響栗。
藍腦殼擺擺手,笑嘻嘻地:“不說話那就恁個,是男的你買三個面包給我們,是女的你買三個面包加包煙給我們。”
紅黃藍你扯我我拍你,像三個得意兮兮的猴兒終于想出類人的主意。
悶子扣著腿的痂子,這是上周紅黃藍在寢室樓背后的杰作。
賭博從來都是單邊協議,只有賭徒才相信公平。
他吊著眼睛死盯遠處的教學樓門口。
身上有十元,三個面包十元五角,一包朝天門十元,明天中午能不能吃飯,就取決于那個他媽的門口走出的他媽的到底是男是女。
悶子空空的胃里翻滾空空的浪潮,吃喝被決定在和吃喝完全無關的地方,生出一種無力,無力被注意力牢牢抓在門口處,造成短暫又外實內空的掌握力。
至少在牌翻起來的前一瞬間,牌在手上。
是女的,穿裙子,幾個一起,正要走出門口。
悶子的胃像被打了一拳,他要拿自己的餓換紅黃藍的飽和爽一把。
紅黃藍卻不嘻哈了,幾個女生還沒走出門口前,就停下腳步埋下頭,像在被罵。
一雙皮鞋露在后面,一只手對女生的裙子指指點點,那幾條本應該長至膝蓋的裙子短到了大腿根部。
唾沫星子在空中噴灑完畢,一個男人從門口走出。
“不男不女!”悶子突然大聲地宣布把紅黃藍嚇一跳。
是他們學校的教導主任,一貫走路妖艷,嗓子尖細,學生背地叫他“人妖”。
悶子渾身爆發一場舒爽,艷陽天里熱汗從每個張開的毛孔傾淋而下,一場枯木逢春般的贏局。
他不知這場舒爽和他爸推莊推到三百萬的舒爽一模一樣。
也不知他爸下把推閑后債筑高臺。
紅黃藍互相瞅對眼,藍腦殼把嘴一斜:“不男不女,那就是六個面包加包煙啊。”
他們爆發一陣大笑,悶子的熱汗換成了冷汗。
不公平,若公平的話,應該是我有六個面包和一包煙,悶子第二天扯著從家里偷偷帶出來的咸菜餓狠狠地想,是我贏了。
哪個地方有公平的輸和贏,悶子從骨子里知道,這骨子遺傳自他的父親。
心理學有個說法,想控制自己不做某事,千萬不要用“不要去干嘛”的句式給自己樹起抵抗的壁壘。
因為人的潛意識不接受判斷句,它只接受實詞,“不要去干嘛”在它那兒只剩了“干嘛”,這個“干嘛”潛伏在潛意識里,在壁壘下打著一個個老鼠地洞偷摸溜出去。
莫去賭在媽口中出現多少遍,賭字就在生活中出現多少遍。
媽帶著悶子逃脫了差點把媽和他都賭出去的爸,但逃不脫賭廳,哪里都有賭廳,哪點都可以賭。
3
高中的悶子在教室睡個午覺,骨節都拔得桌子板凳咔咔響,他在校外遇到改成一個個飛機頭的紅黃藍時,能看見他們帶著一個旋兩個旋的頭頂。
肌肉附著悶子的筋骨瘋狂生長,隔絕了飛機頭們的騷擾。
悶子越長越像他爸,高個小臉,不過他爸被賭博掏空了身體剩個竹竿,悶子被媽的汗水換回來的牛奶雞蛋喂得像頭小牛犢。
悶子媽在廠里是唯一的女工,天天抹蹭機油而烏黑的手套戴在手上大了點,她的工作是和其他男工一起把一張張雪亮的鋁板抬進縱剪機,把扳子變成條,變成塊,變成更薄的片。
逃離丈夫之前她也做這工作,力氣換來的錢,被騙被偷進了丈夫的腰包,變不成其他東西,只變成了債。
她不知瘦弱的悶子爸在賭桌上怎會如此有力氣,眼睛賭紅了,平時推一下就倒的竹竿插在了賭桌上,和賭桌的根纏繞在一起,任她怎么拉都拉不動,就算拿賭廳里的陶瓷茶壺砸破他的腦袋,恐怕也要把下一注壓上去再暈。
離開了悶子爸,但他的賭魂還時時刻刻縈繞在悶子媽身邊,在睡夢中驚醒時,悶子爸那雙賭到三天不睡的漚紅眼睛仿佛就在眼前,那根紅通通在地上蹦跳的食指還指著她。
指著她可以,但指著悶子絕對不行。
悶子媽下定決心幫悶子洗清他爸的不良遺傳不良血脈,哪怕帶一點嫌疑,哪怕殺一儆百。
就算繞路,上學放學路上不能經過一家麻將館。
禁止打撲克,玩魔術也不行。
禁止去賭廳所在的那片區域。
禁止交往涉及賭博的朋友。
“莫去賭。”
“賭不得。”
“你如果賭了你媽就去死。”
堵上所有通往賭博的路,放上荊棘,甚至把自己橫尸路上。
嚴令下掩蓋的是恐懼,連悶子也感受得到。
“英語第一,142分。”英語老師兼班主任在講臺上念著悶子的英語考試分數。
悶子的成績讓他上了重點高中,媽把他送到偌大的名校門口,舒了口氣,像一場恐怖片終于有了間隙。
悶子拿下自己的試卷,但耳朵還豎著,一個挨一個聽過去,等著一個名字。
“姜水涵,89分,差一分及格,有進步。”
一個女孩從最后一排懶洋洋站起,懶洋洋拿上試卷轉身,連和悶子的對視都顯得懶洋洋的。
悶子慌忙垂下腦袋,檢查起自己的錯題,幾分作文扣分,一道完形填空,就這么點錯誤,被女孩那一眼盯得像是犯了滿篇大錯。
悶子不再是厭惡女生從教學樓門口走出壞他午飯的小孩,他是一個血氣方剛勃勃雄性,他是少女一個眼神一個抬手都可以撩撥他的少男了。
下課,悶子走到女孩課桌邊,要她的英語試卷,幫她分析錯題。
班主任在班上實行一對一幫扶,悶子幫了那女孩。
這里頭當然有女孩爸爸的叮囑,“英語成績第一那個,剛好可以幫我家水涵看一下英文嘛。”這句叮囑成了悶子面紅耳赤的導火索。
女孩嚼口香糖,繞著頭上的小辮子,看著悶子通紅的耳朵和他時有勇氣時又飄忽的眼神。
交了太多男朋友,太多未來的男朋友還在追她的女孩托著腮,把卷子放在悶子手上的同時問他:“放學一起去玩嗎?”
“額不,我還要回家做作業。”緊張致使拒絕脫口而出。
這句話說得太快,超過了悶子的反應。
女孩點點頭,一副失望的樣子。
剩下的課,悶子嚼爛了女孩懶散問句中的隨意,嚼爛了上翹語音里的期待,嚼爛了自己心中的后悔。
放學鈴聲響起,悶子再次走到女孩桌邊,把寫滿錯誤重點的試卷還給她,用很順便的語氣說:“今天作業很少,可以一起去玩一會兒。”
女孩說和悶子出去玩,但沒說多少人一起,渾身僵硬的悶子走到拐路口,才發現有五六人等著他們。
“喲,這就是你說的那個優等生。”一個騎在摩托后面上的碎發女生對女孩說著。
悶子帶著點惱怒在高興,不禮貌,但是女孩向她提過自己。
坐在摩托車上,悶子感到渾身別扭,所有女生都坐在男生身后,只有他坐在女孩的后面,下滑的座椅將他往女孩身上擠,自己的胸膛不時抵在了她的背上。
頭盔下傳來女孩的發香,她太小,像只小貓,顯出自己的身軀大得笨拙,悶子想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問道:“我們去哪兒?”
“永……”后面個字淹沒在轟鳴聲里。
“哪兒?”
“永勝!”
“什么永勝?”
“賭廳啊!”
悶子愣住了,聽到這個禁忌的詞從女孩嘴里喊出,像看見踩霓虹的仙女嘴里噴出最毒的毒液。
下車嗎,悶子當然做不出來,高中男生,什么都沒有,只有一片無智的赤誠,為了愛情連毒液也吞得下去。
這條路的目的不是賭博,悶子在心里默想。
只是賭博無意間成為了路,通往一個名叫愛情的地方。
4
悶子爸第一次進賭廳也不是為了賭博。
他汗夾雙腋,急急促促地趕到這個名叫“匯富”的賭廳,在綠臺子紅藍條間看見無數張狂熱的臉,再在這些狂熱的臉中找一個微禿的頭頂。
只有幾個人圍著的桌邊,他找到了滿臉油光,頭發塌下貼在額頭上的楊老板,喊一聲老板,不應,再喊一聲,還是不應。
拍一下,楊老板才把臉轉過來,眼睛像看不到悶子爸,里面還裝著紅桃方塊梅花五點六點七點,嘴里只吐出三個字:“錢拿來。”
悶子爸挺出自己大腹便便的肚子,扯開衣服,大腹就變成了用絲襪裝著纏了一圈一圈的百元大鈔,再從五條絲襪里抖出一垛一垛粉紅玩意,放出了嚴謹保護了一天一夜的50萬現金。
楊老板瞥了悶子爸的絲襪。
悶子爸說:“老板,火車上偷兒多得很,我……”
楊老板揮揮手,示意悶子爸去換籌碼。
悶子爸貼近楊老板,輕聲說:“老板,這是公司最后50萬,要不留點吧。”
楊老板用他的小眼睛剮了悶子爸一眼,以前這眼睛透出的精光能讓悶子爸心驚膽顫半天,現在它帶上了兩天沒睡的渾濁,悶子爸還是認出了它的意思:“關你卵逑事。”
悶子爸跟著楊老板做了三年,能干忠誠,短短時間搏得了老板的極大信任,但忠心到了賭桌上就成了卵逑事。
悶子爸取出最后50萬時,公司還人頭濟濟,上下忙碌,他看著兩千多萬的赤字,感覺這個寫字樓就是一個空心的地殼,當裂縫最終導致崩塌,所有的螞蟻都會掉入深淵。
那個跨市不能轉賬的年代,把悶子爸召進了更深的深淵。
悶子爸立在原地,遙望牌場中心的楊老板緊壓著最后一張牌,將左側的邊微微翻起,再翻右側,上下,搞清楚了是紅紅的花紋,還搞不清楚到底是幾點。
姓楊的賭徒眼中牌下點數還在不停變換,等一個好運的契機,翻開就能贏一場。
燈光散漫,油光滿面,個個眼睛突出盯著牌底,忠誠的信徒,點數是他們的耶穌。
楊老板終于翻開了最后一張牌,他的眼神跟著燈光黯淡,信仰失去得太快,轉眼他就成了猶大。
絕路上反倒笑出來,楊老板親和地招招手,像每次為悶子爸升職時那樣親和:“懷民,你來一把。”
最后的5萬,楊老板為自己尋一個同盟的安慰。
20年后,悶子也被這樣招到了賭桌之上,坐在心動的女孩身邊,以一個好學生的素養認真聽著她講21點的規則。
拿到那幾張陌生的滑溜溜的牌,它像蛇一般溜出了悶子的手,引起了周圍的笑聲。
紅著臉,在丟臉和自尊競相吹鼓起的勇氣之外,悶子在看牌、拿牌、翻牌上感到了一種年久卻不衰的熟悉。
媽牽著他去過賭廳,企圖以血脈家庭的重量稱一稱爸手中的幾張牌。
小時眼中那幾張父親手中花花綠綠的牌現在就在悶子的手上,爸的魂親熱地跟過來,以久違的父愛,幫助他飛快熟悉賭廳的種種花樣。
悶子爸的魂忙著飛過牌官,忙著飛過桌底,以一種全新的視角全知著整個賭廳,他是另外一個世界永遠無法再贏的游魂,忙得自己心癢癢。
如果他不這么忙的話,倒是可以跟悶子講講他第一次賭博就贏到金盆缽滿的雄姿。
楊老板把他按在牌桌上,他腿還閃得厲害,全公司最后五萬就在他手中,他隨意說出的莊閑就是判死文。
第一把,贏了,第二把,贏了。
楊老板氣定神閑,淡淡笑,叫他繼續。
第三把,贏了,闖三關成功,五萬變成了四十萬。
楊老板喊來旁邊一個背腰包的胖子,低低說了兩字,拖三。
臺面上輸贏多少錢,臺下他和這個胖子就賭同樣數額的三倍。
四十萬變成了兩百萬,兩百萬變成了一千萬。
楊老板的紅眼睛染紅了悶子爸的雙眼,楊老板高亢的笑聲后跟著悶子爸的傻笑。
悶子爸就是楊老板的手,楊老板的賭運翻紅了。
贏到兩千萬五百萬的時候,悶子爸的手自己動了,他心下有感,顫顫巍巍推出一百萬,似乎已有預感這四百萬有去無回。
輸掉之后,悶子爸在楊老板的下注吼聲下巋然不動,似乎在思忖一個老板變成賭徒之后,他的命令還是不是主子的聲音。
悶子爸站了起來,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主動從賭桌邊站了起來。
五萬才成功地變成了兩千萬。
但爸肯定不會給悶子講,公司最后還是被楊老板賭垮了,似乎從來沒有過他爸枯木逢春般的賭場救援。
悶子屁股坐痛了,想從椅子上站起來,但他站不起來,身旁的女孩一邊拉著他的手貼在臉上,一邊咋咋呼呼地下注。
他的錢早輸完了,可憐的一點,女孩在他佯裝摸錢的時候接上了他的一方,讓他松了口氣。
他和她坐在一塊,同看著牌,同下著注,像一條賊船上了一對賊夫妻,骯臟污水中甜蜜的油漬織出一層羅琦,這本不該是初戀有的味道,但悶子也甘之如飴。
爸的魂要是看見了悶子這沒出息的樣子,肯定氣得跺腳,賭桌上有千重萬重的錢堆出的錦繡江山,這癡兒卻被女色耽了發跡的征途。
可悶子爸的魂早就不知何時無影無蹤地飄回污濁江水底下,因為他察覺到有個冤家急沖沖地在路上趕來,生前避不開,死后得逃得早。
那魂嘀咕:“生個兒咋這么笨,打個電話給他媽撒個謊都忘了。”
悶子一米八的個子一百五十斤的體重被悶子媽一巴掌扇到了地上。
一屁股坐碎了愛情的溫巢,悶子十七年來沒見過媽如此瘋狂。
巴掌打在悶子臉上,打在女孩臉上,留下兩個短暫的情侶紋身,還不夠,粗大的指節要將賭廳里的一切都捏碎撕碎,這一切都在無言中進行,沉默的暴力,悶子媽早就知道在賭廳所有的言語沒有絲毫作用。
女孩他們早就逃之夭夭。
被罵著“神經病”的安保踢出來時,悶子媽披頭散發地趴在地上死命喘氣,悶子跑去扶起媽,卻感覺媽的手軟綿綿的,原來已被安保給打斷了。
“你如果賭了媽就去死。”這句話媽早早說過。
悶子才明白媽剛才的瘋狂不單單是對他的憤怒,而是行以踐言,把自己的命拿去和賭廳換他的兒子。
是什么樣的恐懼,才把第一次淺嘗的違矩就當做生死的決戰?
悶子淚流滿面,趴下去邦邦地磕頭。
“媽,我錯了,我錯了,我該死。”
悶子媽看著兒子,多少年前,他爸也這樣跪著,對著她磕到頭破血流,說著那些已逝水的誓言。
果然一個是爹一個是兒,磕頭的姿勢都一模一樣。
她突然感到沒了心里那股力的支撐,淚從眼角流了出來。
5
2012年,悶子高考結束,無戀愛無賭博,沒失常沒超常,考上了上海交大。
悶子媽輕輕摸著大紅色的錄取通知書,像在摸悶子初生時的臉蛋。
悶子拖著嶄新的行李箱,和媽一起確定了一遍時間又確定了一遍時間,準備提前一點打車去飛機場。
媽剛才就踱來踱去,現在終于想好,從里屋拿出一把榔頭。
悶子震了一下,腿肚子發軟,但還撐著墻,反應過來:“媽,飛機不讓拿這東西上去。”
媽愣住點點頭,有點別扭的右手把那東西放下,說:“走吧。”
走了。
悶子東張西望,學著別人把行李箱塞進頭頂的空艙里,坐下來鼓搗了半天安全帶才成功栓上,
一切新奇,一切是全新開始。
他努力想讓新事物的印象掩蓋住那把榔頭。
媽讓他帶上那把榔頭,一定是讓他日日放在桌上,提醒自己,“莫去賭”,不在她身邊的兒子,在她的想象里,賭廳就離他更近了些。
媽與賭博的戰爭永遠不會結束,從這把榔頭開始,媽和它立下生死仇恨,這個最像故事的故事是去年慘烈的賭廳戰斗后媽告訴他的。
機翼、信號燈、空姐、免費發的毛毯,代表未來將至的事物一股股刮過他的背脊骨,帶來一陣陣的緊張和激動。
未來壓制住過去的過去,悶子小心翼翼地讓這樣的壓制嚴絲合縫。
不讓被情人拋棄的少男時代,不讓紛雜蕪亂的童年時代,更不讓那個沒有他在場的黑夜悄悄漏出來。
窗外緩慢變幻的龐大云朵千篇一律,隔壁座位歪腦袋乘客的睡意不合時宜地勾引了悶子的瞌睡。
我們夢見的往往不是現在居住的房子、工作學習娛樂的地點,夢境是個緬懷者,它更喜歡從陳舊的過去描出新鮮感,讓其成為陌生又熟悉的幻境。
悶子夢見爸在無月的夜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江邊小路上,兩天沒下賭桌,腿軟無力,但他必須不停走下去。
第一次賭博時五萬變兩千萬的壯舉永遠變成了他賭場上未來高樓大廈的基石,就算高樓一次次變成了海市蜃樓,但他相信有這個基石在,輸不過是暫時的。
剛開始還是楊老板帶著他去賭,后來是他自己去。
每個扎根在賭桌上的人都相信輸是暫時的,贏是永恒的,因為時間里總有贏的那份,不管贏的多么少,都塞滿了賭徒的眼睛。
悶子爸相信自己正走在贏的路上。
他剛才在賭廳輸了三百萬,又是拖三,帶腰包的胖子把他從賭桌上拖了下來,和一群小子把他踢到門口,說還不上債就打死他。
悶子爸吐出一口帶血唾沫,呸,賭場的狗,吃著賭客和賭廳中間的剩菜剩飯,有錢喊爺,沒錢就滾。
帶腰包的胖子做個疊碼仔的營生,招攬賭客去賭廳,吃賭桌上碼數的抽成,也和賭客在桌下賭桌上的倍數,賭客贏他們就輸,賭客輸他們就贏。
悶子爸用楊老板的錢在胖子手里贏過一千多萬,現在輸到一分不剩,人生成負數。
他從眾多踢他的腳中躲出來,他得回家,回家取錢。
悶子爸知道老婆那兒還有個存折,存著不少錢,但被她藏了起來,怎么找也找不到,這次他下定決心要找出來,再把欠的錢都贏回來,讓老婆孩子過上好日子。
思忖著點數的規律,悶子爸沒聽到身后有人靠近。
等腳步聲近到身后幾步,悶子爸才聽聲兒回頭望去,黑糊糊的夜里有個更黑的身影,手里握著什么東西,朝他趕來。
死胖子真的派人來打死他了。
悶子爸腳塌下去,身子比剛下賭桌時還軟,隨即他掙扎起來,吁吁地跑,邊喊:“我要還錢,我是回家取錢,不是跑路啊!”
身后那影子更快地追了上來,不言語,這是一個沉默的殺手。
被賭廳糟蹋的身子現在救不了悶子爸的命,羸弱且殘廢的雙腿被身后的人絆倒,在掙扎之際,悶子爸發現這是個女人,力氣大得出奇。
兩人滾進江邊的深草里,細密的菖蒲遮住了最后一點光,讓蒲桿子抖動的痕跡遁入夜里。
最后,什么都不動了,靜悄悄。
豎起耳朵,還聽得到的是江灘上細微的拖動聲音。
悶子爸頭上的血流到墊在他身下的肥料口袋上,一塊大鵝卵石突起,撞到了他頭上,讓陷入昏迷的他微微醒來。
月光出來了,一地的鵝卵石像一地斑斕的寶石。
他看清了女人的臉。
“娃兒……媽啊?”
女人停了一下,又不言語地繼續拖動。
是啊,胖子怎么可能讓他死,死了誰還債。
悶子爸無力動彈,呼吸一次小過一次,他快睡去。
拖到兩股江水對流,水波激蕩的地方,悶子爸終于來到了他的葬身之處。
還在做夢的悶子腳抽動了一下,這是他夢魘發動的跡象。
夢境變幻了顏色,月亮發散著詭異的紫紅光線。
快死的悶子爸在頭浸入水中之時,突然睜大雙眼,那雙眼布滿血絲,如同一個惡魔的紅瞳。
本軟弱無力的上半身瞬間坐起來,直瞪著殺掉他的女人。
“我還要賭最后一次!我賭兒子以后絕對會和我一樣賭,我賭他一定比我輸得慘!”
臉融化下來,合著血水化成了另一張臉,顧盼兮兮的,悶子魂牽夢繞的女孩。
男女混合的猙獰笑聲刺耳,女人也不禁膽顫。
但她高高舉起手中的榔頭,對這個不愿離去的孤魂說:“如果兒子賭,那我一樣殺了他。”
“嘭!”
悶子大叫一聲,醒了過來。
6
飛機遇上了亂流,在顛簸中狠狠震了一下,將旁位的水杯震落在地,旁位的大哥不好意思地扯出紙巾幫悶子擦著褲子,邊道歉:“不好意思小伙子,把你弄醒了還灑你一身水。”
悶子吞吞口水,自己還坐在飛機上,離夢中的江灘起碼有幾百公里。
亂流過去了,飛機安全降落,悶子跟著人群走出機場,面對著一個極大極大的新城市,尾氣和人氣組成了更新的空氣。
他想起來般拿出手機,長按開機鍵,要給媽發條平安到達的短信。
信箱里早躺著媽算著降落時間發來的信息。
“悶子,到上海沒有?好好上大學,千萬莫去賭哦!”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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