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華燈初上,她把膝攏在胸前雙臂環抱,消瘦的下頜抵在膝蓋上,一個人蜷在單人沙發里。這個姿勢從早上起床一直現在,她就沒有變過。她一遍遍地告誡自己摘下耳機吧,摘下來自己也許會好受些。可念動身不動,她無法讓那首歌停止,盡管她已經循環往復地聽了無數遍,還是停不下。就像她對凡的思念,明知上帝已經把他帶去天堂過幸福的生活了,可她還是止不住一遍又一遍地瘋狂地思念他。
“自你離開以后,從此就丟了溫柔,等待在這雪山路漫長……還記得你答應過我,不會讓我把你找不見,可你跟隨那南歸的候鳥,飛得那么遠,愛像風箏斷了線,拉不住你許下的諾言…….”
聽著聽著,她終于沒有忍住,渾身顫栗著哭了起來。先是小聲,接著大聲,往后幾乎歇斯底里。
她的舉動驚著了一直趴在沙發邊上的凱特。它爬起來,身子有點晃——它已經跟她一樣一整天都沒有吃過東西了——然后抬起眼睛,拼盡全力縱身一躍,跳到了沙發上。它沖著她“喵喵喵”地叫著。見她不抬頭,就用它那小小的頭顱在她的胳膊外側來回地蹭著。終于,她抬起頭來了,淚眼婆娑。
“喵——”凱特溫柔地沖她叫著。
悲傷如洪水一般在她的臉上漫延,她一把抱過凱特,哭著說,對不起,對不起凱特,真的對不起。她之所以要跟這只貓說不對起,是因為她答應過凡有空一定要陪它出去玩,可她卻忘記了,一整天都陷在這張沙發里。
凱特溫順地趴在她的懷里,對她的道歉給予最溫柔的“喵喵”。
2.
凱特是凡生前跟她一起撿的一只貓。那時,他倆第一次相約去看電影,在進商場門的時候——影室在商場的四樓,兩人不約而同地聽見一聲貓叫,盡管那聲音相當微弱,但兩人卻同時聽見了。
于是兩個人循著那微弱的聲音找過去,竟在商場門前的花圃里發現了一只瘦弱的小花貓。它似乎才剛出生不久,不知怎么的就到了這里。
凡見狀,趕緊伸手把它捧了出來,它在他的手里心,蜷縮起來比一個獅子頭丸子大不了多少。凡對它疼惜極了,趕緊解下隨身帶的水,擰開蓋,在蓋里倒水,一點一點地喂給它喝。然后凡又提議,電影不看了,還是先去超市給小貓買些吃的吧。
都說細節見人品,盡管那天的電影沒有看成,但看凡那樣,她的心里還是一陣歡喜。如此富有愛心的人誰不喜歡呢。所以,盡管那是他們經介紹人介紹之后的第一次約會,她便決定從此心屬于他。
有一天晚上,兩個人吃完晚飯,坐在沙發上膩歪,凡就問她,知道我為什么這么喜歡小貓嗎?她搖搖頭。凡就對他說,小的時候,爸爸媽媽經常吵架。他也不明白他們為什么要吵架,他們一吵架,整個家就像一個沒有溫度的黑洞,看不到頂,也摸不到底,冷嗖嗖的沒有一點溫暖。那個時候,他就會抱起家里的那只小花貓。抱起它他覺得特別溫暖,特別安全,一直躲在自己的房間里,直到外面戰火停息,恢復平靜。
她從沒想過凡以前的日子會這樣凄涼,所以,她感謝那只貓,感謝它曾陪過凡,走過那些無法忍受的歲月。所以,盡管她以前沒有想過會愛上貓,但因為凡喜歡,而她又喜歡凡,所以就順理成章地也愛上了這只小貓。
凡問她,該給這只小貓取個什么名字好呢?她想了想說,叫它凱特吧。Cat,凱特,剛剛好。凡聽了欣然,覺得這名字起的好。
然而天妒人愿,在他們相識第69天后的那天下午,凡被確診為急性白血病。開始他們都還以為那不過是個平常的發燒,只是發燒期長了點——整整一個星期凡都還沒有退燒。一個星期之后,她堅持帶凡去醫院檢查。凡本來還說再撐兩天,撐過兩天也許就好了呢。可她不同意,堅持要帶他去醫院看看。結果,醫院的骨髓穿刺結果徹底擊潰了他:急性髓細胞白血病。
她想不通,像凡那樣可愛的人,為何要遭此劫難?他的童年已經夠不幸了,老天為什么還要對他雪上加霜?難不成老天也覺得他可愛,想要把他帶在身邊,逗他取樂?
不管什么原因,凡在查出病情后的一個月后去了天國。臨走前,他對她說,多陪凱特出去走走,它需要新鮮的空氣和暖暖的陽光。其實她知道,他之所以那樣說不過是因為他不想讓她一個人悶在屋子里傷心痛苦。她答應他,她會那么做。
但,她還是違背了她的誓言,一有空就一個人躲在屋子里,不吃也不喝,淚流一整天。
就像今天這樣。
3.
凱特在她懷里趴著,柔軟得像一團棉花。她把手放在它的背上,來回地摩挲著。想起凡的話,她決定帶凱特出去走走。盡管這時暖暖的太陽已經睡覺去了,但有月亮,有路燈,還有新鮮的空氣。更重要的,別人不容易注意到她已經哭得紅紅的眼睛。
站起來的那一刻她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有一天沒有吃飯了,就是說凱特也已經陪著自己一整天都沒有進食了。
打開冰箱,里面空空如也,什么吃的都沒有。她將凱特放下來,將自己整理了一下,而后抱起凱特搖搖晃晃地出了門。
在她開門的當口,一只乳白色的大狗正背對著她坐在她門口的臺階上。它的面前站著一位身著運動服的男子,正用鑰匙在開門。
聽到她開門的動靜,那只白狗和那個男人同時轉過身來。白狗沖著她懷里的凱特一個勁地搖著尾巴。而他在打量了她兩秒鐘后,試探性地問了句,你是藝點培訓班的美術老師吧?
她不知道他為何知道這些。不錯,她正是藝點美術培訓中心的一名美術老師,教兒童素描。自打凡走了以后,每每給學生們展示畫人物的素描,畫著畫著,她就畫成了凡的樣子。
那男人見她有所猶豫,便笑著解釋說,呵——我是藍調美發中心的,是一名美發總監,我叫煩,就在你們藝點隔壁,一墻之隔。可能你沒有在意過我,我卻時常看見你上班下班。
在聽到他名字的那一瞬間,她感覺渾身像被電擊了一般,抱著凱特倉皇地下了樓。那只狗欲跟著她追下樓來,只聽他在后頭一個勁地叫著它:道格,道格,快回來。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在耍她,不然他怎么也會叫“凡”呢?世間不可能有這么巧妙的事。盡管他們上班的地方僅有一墻之隔,但她從來沒有注意過他,更從來沒有去他們的店里理過發。凡也沒有去過。她甚至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住到她隔壁的。想來,她跟他無怨無仇,甚至素不相識,他沒必要來耍她。
她一路漫無目的地走,一路胡亂地想。在這偌大的城里市,除了凡和凱特,她沒有其他親近的人。同事歸同事,他們是走不進她的內心的。現在,凡走了,她只有懷里的凱特。對了,得去給凱特買吃的。她差點忘記她到底為什么出來了。
周一晚上的超市,人不多,她直奔二樓樓樓口旁邊的寵物糧貨架。她給凱特拿了一大袋子的口糧,然后,又轉一樓給自己買了一袋面包,幾杯酸奶。當結完賬,從超市里出來時,那個美發總監正牽著他的“道格”站在超市門口不遠處。見她出來,他迎上前來,微微一笑說,不好意思,我的道格自見了你的貓咪以后,非得拉著我下樓來追你們。超市不給寵物進去,我們只好在門外等你們。
她聽了之后,冷冰冰地說了一句,我并不認識你,你等我干嘛。而后,一手抱著凱特一手拎著袋子急急地往回趕。
美發總監并沒有聽從她的話,而是牽著他的道格,一路跟了過來。她掉轉頭,沖他吼道:請你不要跟著我,不要跟著我,你干嘛還要跟著我?
他無辜地將兩手一攤說,我沒有跟著你啊。
沒有跟著我,干嘛要走在我的后面。
因為我回家也要走這條路呀。
你可以走別的路的!
我不知道還有什么路可走?
她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還是假的不知道,總之她知道還有一道可以回去。她跟凡曾經走過那條道,有點繞,也有點黑,路上幾乎沒有路燈。但她管不了那么多,將頭一扭,改了方向。美發總監見她那樣,立即趕過來,伸手攔住了她。好好好,你走這條道,我去找別的道。
聽他這么說,她就將頭扭回來,上了原來的道。一邊走,一邊輕微地轉過頭來留心他有沒有從后面跟過來。
美發總監沒有跟過來,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盡管如此,她還是加快腳步,幾乎要小跑著趕回家。手里的塑料袋子在她身子的一側被甩得唰唰響。凱特顯然也意識到了不平常的狀況,但它很乖,一動不動地趴在她的臂彎里,任憑她來回地搖晃。
沒有凡的陪伴,無故被別人盯上實在是一件很恐怖的事啊。
她到家的時候,美發總監的門緊緊地鎖著,無聲無息。顯然他們還沒有回來。那條小道又黑又繞,他起碼得用去她兩倍的時間才能到家。何況,她還是跑著回來的呢。
放下凱特,她幾乎是癱倒在沙發里了,一半是餓的,一半是嚇的。她強撐著站起來,給凱特倒了些貓糧在它的小碗里。自己就拆開面包,擰開一瓶酸奶,狼吞虎咽起來。她真想狼吞虎咽來著,可面包被嚼成了漿在喉嚨口怎么都咽不下去。她嘆了口氣,眼淚又不爭氣地流了出來。也不知流了多久,她忽而聽見門口“唉喲”的一聲慘叫。她下意識地從沙發上彈跳起來,慢慢走到門后邊,透過門上的貓眼朝外看。
美發總監坐在門口最上一級臺階上,滿臉痛苦。道格正坐在門口,坐立不安地沖著美發總監“哼哼”叫著。接著,就見美發總監雙手撐開左腿褲腳,并慢慢地把褲腿往上提,邊提邊忍不住地哼哧著。然后,她就看到了一條長長的像蛇一樣的血口,匍匐在他的腿上,血痕周圍沾染一塊一塊深淺不一的血跡。
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不知道他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會把腿傷成這樣。更不知道,現在該不該出去扶他一下。看他那樣子,疼得似乎連家門都開不了了。
她沒有想出一個成熟的決定,然后就開了門,并拿出了家里的沙布,還有消毒水。那些都是凡生前用剩下的。然后在美發總監身邊蹲下來,迅速打開消毒水瓶蓋子,用沙布給他擦拭血跡。
凱特見她出去了,丟下貓糧一溜煙地跟著跑了出來。道格一見到凱特,立刻舒展了眉眼,抬起前腿來拍凱特的頭,凱特也不惱,歡喜地眼睛一眨一眨的。
美發總監沒有想到她會突然開門出來,更沒想到她會一百八十度態度大轉變,先前還是如冰一塊,這會兒,竟弄出這么一堆東西來給他治傷。心里感覺美極了,傷口也不疼了。
心里一美,話就多。他說,他問一個人除了她走的那條路,還有哪條路可以回來?那人笑他神經病,有路走干嘛還要再問另一條路。他說,他跟一個朋友打堵,除了那條路他還知道另外一條路可以回來,事實上他并不知道,所以他問他。那個人就給他指了一條。
“我實在沒想到,那條路會那樣繞,又那樣黑,”他說,“一個不小心,我的左腿就陷進了一塊破一個洞的窨進蓋里。幸好它只是破一個洞,不然,我該整個人都掉進去了。如果真那樣,我不是被活活嚇死,就該被下水道里的那些老鼠,蛇,蟲子惡心死了。
她讓他不要再說了,最要緊的,他現在該去打一針破傷風。她低著頭,一邊給他清理傷口一邊淡淡地說。
破傷風?打那干嘛,我身體百毒不侵。他逞強說。
她并不接他的茬,只是說,小區外面有個小診所,里面可以打破傷風。現在去應該還來得及。破傷風必須在傷口出現24小時以內打才有效。越早效果越好。她一口氣說完了這些。
可他不為所動。他現在最想做的就是坐在這兒,跟她一起。
但她并不打算這樣。也許是覺得愧疚,因為如果不是她讓他另外找條路,他根本就不會遭此一難。所以,錯完全在她,她決定陪他一起去診所。
他一聽她可以陪著他一起去,喜出望外。
可凱特怎么辦呢?她邊收拾地上的污沙布,邊自顧自說。他聽了,提議把凱特放他家里,道格喜歡它,它們可以一起玩,不會打架的。
她默許了。
那天晚上,她陪他打過破傷風回來。一路上,她一句話都沒說。他一個大老爺們,雖然腿疼,也不好弄出一副病懨懨的模樣來求得她的可憐。只是跟她并肩走著。快到家門口時,他說,要不就讓凱特在他家睡吧,這么晚了。可她卻說,沒有凱特她會睡不著。他就說,那就讓道格去她家,跟凱特一起陪她。
她正想拒絕,他緊接著道,凱特也需要朋友,你一定不希望它整天活在沒有朋友的世界里。
她聽了,嘆了一口氣,說,那就讓凱特住你家吧。他聽了,撓了撓頭,還想堅持讓道格和凱特一起陪她。她就徑自打開了門,進去了,并關上了門。
他訕訕地站在門口,呆立了幾秒鐘,思索著要不要敲開她的門,跟她多聊幾句。但最終他放棄了。他和她,就她的立場來講,相識不過幾小時,敲門續聊,怕是不合適了。
4.
第二天一早,她向他要回了她的凱特。雖然是她導致了他的腿傷,但昨晚她已經幫他清理過傷口,而且也陪他一起去打了破傷風,所以,兩不相欠了。
在她將凱特抱回家時,她看得出凱特有多舍不得它那個新認識的“道格”朋友。那個道格也舍不得它,堵在門口不讓她把它抱走。她在心里罵凱特白眼狼,剛交了新朋友就忘記親人了。
他跟她說,他今天請假在家休息,她可以把凱特放在他那兒,幫她照顧一下,等她下班了,再來接它也行。
她聽了,第一次抬起眼睛正視他,并冷冷地跟他說了一句:請你不要干涉我的生活,我們不過是個路人。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呆呆地站在門口,為她的話感到傷心,他們之間怎么能是路人的關系呢?她可能不知道,在她來藝點上班的頭一天,他就注意到她了:一頭栗子黃的微卷的頭發,一雙含笑的眼睛,一張有點嬰兒肥的好看的臉。那時他就想,誰會有幸成為她的男朋友呢?
不久他就看到了那個幸運的男人:一個瘦高的有著一頭烏發的大男孩。大男孩經常來她上班的地方陪她,因為她上班的時間一般都是晚上,或者周末。那個時候,大男孩剛好休息,可以陪她來上班。下了課,看他們手牽著手一路歡欣雀躍地回去,他就把那個大男孩羨慕地要死。
看年紀,他應該比大男孩大個一兩歲,可至今還是孤家寡人一個。不是沒有女孩子喜歡,慕名而來找他美發的女孩不計其數,明里暗里跟他表白的女孩子也可以排成一個加強排了,但就是沒有他喜歡的。店長問他,你到底喜歡什么樣的女孩子。開始他說不知道,但自從見到她以后,他對自己說,他就是想找她那樣的。沒有為什么,他就是喜歡她那樣的。于是,他開始關注她,關注她和那個大男孩,但也僅是關注而已,他從來沒有去打擾過他們,橫刀奪愛那種不道德的事情他也做不出。直到有一天,他發現她已經幾個晚上都沒有來上課了。他就問她的同事,同事說不知道。然后,他又去問她的老板,老板就跟他說:她的男朋友得了白血病,可能沒多長時間了。她暫請了一個月的假。
他聽了,心急如焚,跟藝點老板要了她的手機號碼,迫不及待地打過去,電話卻一直關機。他又從老板那里打聽到她的住址,趕過去找時,屋里面已經換了人。那個時候,他簡直急瘋了,擔心她從此會從他的生活中完全消失。其實,她從來沒有在他的生活中存在過,又談何消失?但找不到她人的那一刻,他就覺得,她在他的生命里活了二十多年。
整整28天,她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電話打不通,人也不見影。直到,他突然在他新租的房門口出現。
老天真是造化弄人,在他滿世界找她找得快要失去信心的時候,她竟然在他門口出現了,而且她就住他對面。那個時候,他真想上前給她一個深深的擁抱,告訴她,別難過,一切還有他。
但他怕那樣會嚇著她,只好裝著像個路人一樣跟她打招呼。他知道,一切都不能太急。
5.
凱特被抱走了,道格沖出屋子,一路跟著她沖下樓來。她往哪里,它就跟到哪里,也不叫喚,就那樣亦步亦趨地跟著。凱特在她懷里不安分地想往下跳,她只是緊緊地抱著它,穿過馬路,穿過小巷,一頭扎進商場里。她知道,就算道格跟著進了商場,也會有人把它趕出去的。的確如此,沒等別人趕,道格就自己逃了出來。它對商場有恐懼癥,因為那些人總不讓它進,次數一多,它就產生了恐懼癥。
穿過商場,再過一道步行街就到她上班的地方了。她安撫懷里的凱特,跟它說,今天你要乖一點,等下了班,她會去菜場給它買新鮮的魚吃。凱特只是“喵喵”地應著。
等她趕到藝點門口,道格已經在門前等她和凱特了。凱特見了道格,使勁掙脫開她的臂彎,“蹭”地一下跳到地上,直奔道格而去。道格見了凱特,手舞足蹈。
因時間關系,她無法再將凱特抱回家去,鎖在屋子里,只好囑咐凱特要乖,不要亂跑,就在這門口玩。說完,她就推門開始給孩子們上課去了。
培訓室的門是全玻璃的,她在里面,可以看見外面的凱特。所以,她時不時地會抬起頭來看看門外,看看凱特還在不在。還好,它一直都在,跟道格一起,玩得很歡。于是,她稍稍松口氣,把注意力專注在孩子們身上。
等她上完課,回頭再朝外看時,凱特不見了,還有道格,也不見了。她一下子急起來,來不及招呼那些接送孩子的家長,就往門外跑。
外面的陽光無比絢爛,照得她的眼一陣繚亂。定睛之后,她在美發店門口的花圃邊發現了凱特,它正趴在道格的身邊酣眠。余光里,她發現,他正在花圃不遠的休閑凳子上坐著,而且一直在盯著她坐看。
那一刻讓她感覺十分的不自在。于是她不由分說地抱起睡得正醉的凱特,扭頭走進了培訓室,挎起自己的小包,而后逃也似地回家去了。
她答應凱特如果它表現乖乖的,就會給它買新鮮的魚吃,可她一慌就忘記了。直到到家關緊門的那一刻,她才意識到自己對凱特又一次地食了言。
她撫摸凱特的小臉,跟它說對不起,對不起。凱特黯然地看了看她,然后從她懷里跳下,爬上它靠在沙發邊上的小窩,獨自傷神。
那一刻,她真覺得自己是個十足的罪人。對凡有罪,有凱特有罪,甚至對那個美發總監,她都是有罪的。
自小,母親因為生她難產而死。她出生的那個年代,剖宮產都流行了起來,可母親還是因為生她而死去。還有凡,早不生病,晚不生病,偏偏在遇到了她以后就生了病,丟了命。她是一個克星,現在她深深體會到了,她的確是一個克星,誰愛她她就克誰。美發總監不過跟她說了幾句話,就傷了一條腿。還有凱特,跟著她,幾乎沒有一天快樂的日子。
想著這些,她真想拿把剪刀插向自己的胸膛,看看自己的心是不是紅的,為何它就那般冷。可她下不了手,雖然生活一片蒼白,但她還愛著這生活,她愛這生活。她只有坐在沙發里捧臉痛哭,一直哭到渾身痙攣。
凱特見了,就跳上沙發,重又趴到她的懷里。于是,她更加地抑制不住。
恍惚間,她聽到敲門聲,很清晰的敲門聲。她把凱特放下來,往門邊走。她沒有徑直開門,而是通過門上的貓眼朝外望了望。是他,美發總監,還有他的道格。
她立在門后,不打算開門。
我知道你在里面,美發總監在門外說,我有急事要回老家一趟,想讓你幫我照看一下道格,不知可不可以。
一聽他突然要回老家,她的神經突然高度緊張起來,她緊張他不過跟她多說了兩句話,她不會因此就把他的家人也克了吧?于是,她快速打開門,緊張地問,你回老家干什么?
美發總監沒想到她會這么問,于是微微一笑說,也沒什么大事。就是,家里給我介紹了一個女孩子,讓我回去看,不然就跟我鬧翻了。
她聽了,重重地松口氣。
他繼續說,當然,你要是不想讓我回去,我就不回去。
不不不,你回去吧,道格我可以幫你照顧,你不用擔心,她急急地說。
那,能把你的手機號給我嗎?他問。原先的手機號,他知道她已經不用了。怕她多想,他進一步解釋說,這樣道格有什么事,我們也好相互溝通一下。
她就給了他新的手機號碼,猶豫再三,還是提醒他:多注意注意腿上的傷口,千萬別讓它發炎了。
他點點頭,答應她說,好。
5.
他就這樣走了,并把他的道格留了下來。白天,她陪道格和凱特在家玩,給它們弄吃的,弄喝的,或者出去遛彎,曬曬太陽,聞聞草香,忙得不亦樂乎。晚上,她就留它倆在家玩,她去上班。反正也就兩節課,一個多小時后她就下班了。
道格是一個非常愛耍萌的小伙子,經常對她裝呆,以求安慰。每每那時,她就會被它逗得止不住地笑。這輩子,她似乎從沒有那樣笑過,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愉悅,無意識地流露。笑著笑著,她就不由得想起了它的主人,那個美發總監,想必他也是一個活寶級的人,不然不會把道格養成這樣,就像她不能把凱特養成道格那樣一樣,因為她本身不是一個活寶樣的人,她渾身上下散發的,除了萎靡還是萎靡。她真擔心,她會把道格養壞了。于是,她極力讓自己開心一點,讓負能量少一些再少一些。
日子一天天過去,掐指一算,他回家該有五天了。她不知道他回家相親相得怎樣了。說起來,他該是一個不錯的男孩。如果事先沒有知道他的職業,在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她不會把他想成一個理發的。在她的認知里,理發店的員工都留著奇形怪狀的頭發,發色也是光怪陸離。可他呢,一頭賈乃亮式的烏發,本本分分,一點不張揚。嗯,他長得還真是有點像賈乃亮呢……
一起到這里,她就趕緊掐住自己的胡思亂想。無論如何,她不該想太多,不該想太多啊。可是,可是啊——她還真有點想念他啊。哪怕不跟他說話,不跟他談情,也不說愛,只要他還住在她的對門,每天能回來就好。
可是,如果他相親成功了,還會回來嗎?即便回來,也該是兩個人一起回來吧。不管怎樣,她都應該祝他相親成功的,不是嘛。也不知道他腿上的傷好了沒有。她還是止不住地胡思亂想。
于是,第六天,第七天,第八天,他都沒有回來。
……
她斷定他已經不再回來了。于是,就不再去細心地數那些他未歸的日子。直到有天晚上,她下班回來,把道格和凱特安頓好了,準備睡覺時,再次聽到了那熟悉的敲門聲,短促,清晰。
門未開,人未謀,道格已經沖到了門后邊。
透過貓眼,她看到了,的確是他。只是,滿臉胡子,與先前白白凈凈的他判若兩人。于是,她開了門。門開的一瞬間,他一把抱住了她,緊緊地,緊緊地抱住了她,任憑她怎么推,都推不開。
他說,嫁給我吧,請你嫁給我吧。
請你放開,你瘋了嗎?
我沒瘋,我是認真的,從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喜歡上你了。請你相信我。
可是,你知道我是一個什么人,就讓我嫁給你?
我不管你是一個什么人,總之,我要你嫁給我。
如果娶了我,你會死去呢,你也愿意娶我嗎?她凄婉地問。
死也愿意,他堅定地說,不管怎樣我都愿意。
可我不愿意。她使勁從他的懷抱中掙脫開來,聲嘶力竭地哭著說,你知道嗎,我是一個克星,十足的克星,我克死了我媽,克死了凡,還克傷了你,如果你娶了我,你就必死無疑了。我怎么能再讓你為我而死?
那是命中注定,跟你不相關,你不要總把所有悲慘之源都往你身上攔,那對你不公平!
這世界本來就是不公平的!讓凡活著,讓我媽活著,讓我去死,那才是公平的!
我不許你再這樣說你自己!他再次摟緊了她。
于是,她在他的懷里哭得天昏地暗,直到再也沒力氣哭了。
他把她抱到她家的沙發上,坐下來,他讓她的頭枕著他的腿,身子躺在沙發上。道格和凱特小心地跟過來,端坐在沙發邊,像兩個受了驚嚇的孩子。
他撫摸著她的頭跟她說,你知道嗎,在家的這幾天,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你。可他們把我關在屋子里,不讓我出來。都什么年代了,還來這一套。可是,門是真的,鎖也是真的。他們認為他們給我找到了一個萬里挑一的姑娘,人家同意,我就更應該一百個一萬個贊同。我為什么要同意呢,我不喜歡我為什么要同意?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我的心再也不可能容得下別人了。
她知道他說的喜歡的人是誰,這愈加讓她難過。可是,我——
我不許你再說那兩個字,他摁著她的唇說,我命硬,不怕那啥。
她聽了,啞著嗓子說,我很怕我一答應了你,你就會離我而去。
他寬慰她,放心吧,你是磁,但我不是鐵,我就是磁本身。所以,除非咱倆同歸于盡,否則,你丟不了我,我也甩不了你。
可她還是很擔心。
有什么話盡管說。
來日方長,請你一定一定要拽緊我,千萬不要撒了我的手。
我向道格和凱特起誓,我一定會牢牢地抓住你,永不撒開你的手。
后來,她問他,你真的也叫凡嗎?
他說是啊,煩,他們都叫我——煩,因為,他們追我時我老不理他們,他們就說我煩。后來,叫的多了,我干脆就稱自己為煩了。其實,告訴你,我的真名叫甄乃亮。
她就說,你還真夠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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