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鄉從未算過日子，只是有幾天假能夠回去便回了。可每次回鄉都像早就算好了一般，回來都會碰上家里農忙收獲的時間，夏天收玉米、秋天拔大豆，這冬天殺白菜。
“殺白菜”應該是偏西北的叫法了，那一帶人生性粗獷，“殺西瓜”、“宰柚子”、“宰菠蘿”之類也是常聽到，究其原因是因為需要花大力氣，要拿著大刀。我們村莊人其實還不說“殺”這一嚇人的詞，鄉音是“luo”，含義和“剁”差不多，也是一個形容要揮著手臂真使勁的動詞，稍微會比“殺”的動作緩一點。我想就用“殺白菜”來表達好了，記下這一農事。
昨日晚上睡前，媽媽就笑瞇瞇地和我講“丫頭，明兒一大早和我去田里弄白菜吧，再不賣掉節后的價肯定像落潮一樣，別像去年送人都沒人要，你媽這半年就白忙活了。”我知道她說的意思，想我幫忙，又覺得我難得回來不好意思用我。“好啊，明天你一喊我，我就起床，放心好了。”既然回來趕上了，哪有睡懶覺的道理？
“起來咯，玉米棒煮在鍋里，吃完就去田里，我先去干著啦！”媽媽扯著嗓子喊我，是那種我家在河北岸，河南岸的孩子也會被她喊醒的那種洪亮。我隨即麻溜地穿好床邊放的舊衣，啃完熱乎乎的玉米棒就去了田里。滿目的大白菜，冬日的太陽也剛剛好，我這個熱血青年出現得也剛剛好，是翠綠生機上注入的新的力量。
媽媽還是我的農村大媽，穿著大紅的特色棉襖，腳上是紫色的雨靴，想必是早上的露水重，普通的鞋容易濕。她看見我走過來，直接遞給我一把菜刀，“你殺白菜，我來將它們裝進袋子里。”田里的白菜都是豎著長的，在寒冬里立著不倒，很驕傲地守著自己的領土，可遇到了我們，無一不是一刀下去就倒的。但剛開始的幾棵白菜，我刀下去得還不是特別利索，我會摸兩下找個角度再動刀，若是比喻成凌遲的場面，我那摸兩下就類似于送別酒一樣的存在了。不過莊稼人，種了就該收，刀下去就該不眨眼的才是行家里手。所以我媽看了兩眼，盡管我是她親生的，她還是特嫌棄地推開我，拿著我手里的菜刀，“你看著，我怎么弄的，照著來，慢騰騰的像什么樣子。”我撇著嘴，“你來你來，我媽最厲害了。”
（偌大的田里，媽媽顯得好小，多虧她愛穿大紅的衣服）
她右手持刀，左手按住白菜的身子，左手一推，右手的刀就切下去了，一棵白菜就散著外面包裹的綠色葉子，躺在了黑黝黝的泥土上了。果真簡單粗暴最直接了，殺倒一棵白菜也就三秒，并且干凈利落。“拿著，你來，就知道嘴甜，你媽厲害還需要干著最底層的農活嗎？”她的臉被風吹得像曬干的橘子皮，歲月的痕跡顯露無遺，眼里有令人心疼的滄桑，我只望一眼便讀出了她的半生操勞，還是接過她手里的菜刀干活吧。母親這一輩的勞動人民，外婆那一輩的勞動人民，他們上上輩的勞動人民，自古以來的勞動人民，他們都有著風吹日曬，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辛酸史，若說下去真耽誤了農活了。
殺白菜一旦上手了，速度還真不慢，一大片的田，我從田的北邊殺到了田的南邊，十分順利。直起腰回頭看自己的戰績，翠綠翠綠的白菜葉里躺著的是泛白的大白菜，在陽光下倒像是熟睡的娃娃，等著被抱到準備好的搖籃里，換個角度看就是十分和諧美好的畫面。我推著家里用來裝過玉米、裝過大豆、裝過小麥，此刻又裝白菜的小車，將離土的白菜一個個撿到小車里，裝滿了運到媽媽身邊，方便她再裝進袋子里。從南到北，我從屋下的陰影里走到陽光普照的廣曠田野，從我的23歲走到了媽媽的45歲，從孩子走到了母親身邊。不是特別遠的距離，卻也是講話需要吼的距離，而一張嘴吼，便響了整個村莊。這是我們村莊原味的生活，最自然的姿態。
“媽，好熱，我要脫衣服了。”回來的時候叫嚷著家里冷的我，賣了一上午勞動力，早就覺得身上著了火，特別熱。“哈哈，那你脫，咱們干活的人從來不會被凍死，只有你們兩手往口袋里一插啥都不干的公主少爺才整天喊冷。”我媽倒是逮到機會就開始教育我，還好我早就習慣了。話糙理不糙，用力氣勞作的時候，感覺這個冬天也就這樣，再說白天里的太陽也很給力，于是我們風風火火橫掃一大片白菜。將一棵棵白菜整齊地放到袋子里的活兒都是我媽干的，因為和建房子一樣，需要將底打好，我要是疏忽了就浪費一個好袋子，還是舍不得的。就這樣，我殺完白菜，搬運到一起，再遞給媽媽，媽媽再裝進袋子里，打包好，最后集中運往收購白菜的商販，整個就算結束了。
我們娘倆兒上午一直干到一點多才回去燒的午飯，吃完再回到田里，四點左右賣完。要說農家人的辛苦，不干活不知道，可真干了吧，看見白菜價那么便宜，就開始憤青了。總是在想那些浪費糧食的孩子們，要是體會到我們忙了一天就拿到了120塊錢，一棵白菜從播種到最后賣出去農家人花的心血，他們應該也會心疼和理解吧。對于我自己來講，珍惜食物，理解和善待農民早已經融入生命里了，如今更多的是心疼還在村莊種田的媽媽。她賺的每一分錢來得都不容易，而她舍得花在我身上的每一分錢都是源自愛。
在2016年的最后一天，我回到了故鄉，回到了媽媽身旁，參與了家里的農活，殺了一片地的白菜，自認為這是對2016年最好的交代。因為一年的最后一天里，我沒有虛度，我陪伴著媽媽一起流著汗水，一起用勤勞的雙手去收獲最初的播種，我回歸到最真實本分的故鄉，做了孩子最該做的事情，這一年的收尾很漂亮，不是嗎？
2016.12.31晚于故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