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高峰,地鐵里的人像擠扁了的咸魚,跟著潮勢搖來晃去,只剩眼睛微張,眼皮浮腫,吝嗇地流出一絲光亮。倦意催生怨氣,閉塞車廂,當安全距離被強行侵占,相互是少了敬意的。摩擦著了,女聲尖利,語速飛快,吐出一塊一塊小石子,當啷落地。男聲低悶地嚷嚷。咸魚們的視線一致瞥向那塊,又悠悠收回,帶著事不關(guān)己的冷漠。
走出地鐵,白天也是粗暴得使人頭疼。直晃晃的光,甩一臉,沒什么能遮掩。突來的剎車聲、廢氣、一樣急躁的行人,天灰得看不到頭。
冰冷。陳燃猛地拉緊衣領(lǐng),還止不住寒意。沒有人,沒有一個人會拉起他的。他直直跌入冰窖,也并沒有一個人會關(guān)心。
紅燈亮,他停在斑馬線,灰色的休閑西服,四四方方的公文包,融在了人群里。這個城市,相似的人太多了,仿佛隨時會被“消消樂”一般。他把背挺得筆直。
綠燈亮,他的皮鞋摩擦著馬路,噠噠得響。他不適地皺眉,那個穿球鞋的男孩正在記憶中,越走越遠。三十了,有些妥協(xié),早該做了。
2
“陳燃,你也該睜開眼睛,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一個月前,小玫丟下這句話,拎著兩個大行李箱,氣鼓鼓拉開門,又使力重重合上。可憐的木門被震得微微顫抖。陳燃坐在房間一角,一根接一根吸著煙。煙頭一紅一黑,他心中的某種理想,也跟著小玫出走了。留下的灰燼,瞬間被風吹散。
小玫的存在,是一種秩序感。好似她是陳燃的鬧鐘,是日子在過的證明。譬如,一大早廚房傳來煎雞蛋的滋滋啦啦聲,面包機“叮”的一下,然后小玫進來,捏他的臉蛋,倒計時數(shù)數(shù),不起來,就一把抱走被子。又譬如,陳燃伏在電腦前,極慢地往文檔里填一個個字,小玫蹭過來,撫平他的眉頭,滅掉他手里的煙,像貓咪一樣蜷在他的懷抱。
多年來,陳燃是只冬眠的熊,而小玫是春天。當春天喚不醒小熊的時候,春天也會溜走。
3
是從哪個點開始不對勁的呢?
微博還沒出現(xiàn)的時候,博客大巴的清新模板,吸引了一群喜歡抒發(fā)隨感的文藝青年。這群人總是愛嫌棄的。貼吧里的人整天爭來爭去,太吵鬧;新浪博客太俗,明星大V,壞了氛圍。那個時代,和人聊著聊著,感覺投緣,就會交換博客鏈接。在后臺設為好友鏈接,讓來訪的人看到,內(nèi)斂地展露交友圈。
通過文字確認脾性的博友,雖也隔了屏幕和地域,莫名多了點親近感。可能是剝離了日常漸近的問候,直接取了鑰匙,踏入了對方的后花園吧。但陳燃從來不提見面。
就像藏在文章背后的他,把暴躁和對周遭嚴重的隔離感收住。文字可以變形,可以裝飾,真人容易被一覽無遺。隔得遠,也好。
陳燃和小玫也是這樣。
博客大巴首頁的置頂文章,陳燃是常客。小玫是看到了陳燃的一首小詩,給他留言的。
標題是《念頭》。
一個念頭出現(xiàn),
幾秒鐘…
又一個念頭不敲門,直沖進來。
十秒鐘…
好幾個念頭肩搭著肩,醉了酒,搖搖晃晃,
進門就倒地不起,“呼呼”聲起伏。
還有兩個怯生生的念頭,規(guī)矩地按門鈴,
“Ling Ling”,歡迎我們來嗎?
這下,房間熱鬧極了。
只是在這個黑夜,
誰的聲音蓋過了誰的,
慢慢變得混亂。
他們扭打起來,衣服被撕碎,
地上血跡斑斑。
鬧騰了幾個小時后,
個個橫七豎八地躺倒在地,睡著了。
小玫只覺有趣,她留言的內(nèi)容卻毫不相干。
“我的貓咪離家出走了。”(一個悲傷的表情)
“要接受,失去也是生命的一部分。”陳燃回。
“那難過呢,怎么辦?”
“想想它帶給你的快樂。人有時候,就得靠咀嚼回憶往下過的。”
陳燃和小玫通過博客大巴的短信息聯(lián)絡。聊得起興,一天幾個來回,也有過了兩三個月才接上的。他倆很自然保持了一種默契,不在意回復時間,不交換手機號,不過問對方的情況。
那會,陳燃剛大學畢業(yè),正是恰好少年,一腳踏上了光明大道,渾身是勁。仗著小有才氣,他給文學報刊投稿,小說、評論、詩歌,語詞歡脫地在鍵盤間跳舞,靈感多到像是攢不住了,一齊急沖沖撞上門。連和朋友們的聚會,喝到迷糊了,一聽到好素材,他就條件反射地掏出紙筆,唰唰地記。
收到樣報的時刻,最是得意,他輕哼著歌,享受一會飄乎乎的狀態(tài),然后細細裁剪下版面,貼上白墻。墻上另一邊有幾個畫框,那都是他的偶像,叼著煙的加繆,在甲板上的海明威,頭戴黑帽的卡夫卡,還有拄著拐杖的博爾赫斯。僅10平方米的出租屋,除了一張床,還有一個和房間不成比例,大到出奇的書櫥。角落的書桌上,攤著一本厚筆記本,內(nèi)容是他的摘錄和隨記,郵局的匯款憑證也都被夾在這里。
重新翻看那時候的聊天記錄,陳燃赫然發(fā)現(xiàn),他的語調(diào)簡直是自我的厲害。到處流露著輕飄飄的無關(guān)痛癢。他很想抓住那會的自己,痛扁一頓。或者,使勁從時間流里拽出他,讓他好好看清楚,七年后的他,是個什么模樣。
陳燃忽然一激靈,又或許,在他當年,得意洋洋接受小玫崇拜的同時,就已經(jīng)被小玫恥笑了呢。
4
小玫來上海找他,是通信兩年后的事了。
說不清是因為大城市的誘惑,還是年紀尚小,對未知蓬勃升起的冒險欲望。總之,陳燃是排在最后的。他是剛好出現(xiàn)在這條路上的一個熟人罷了。
而陳燃當然以為,她是為了他的。當那個雨天,她搬著行李,局促地脫下沾滿泥的球鞋,劉海濕嗒嗒地貼在額頭,陳燃的嘴角不自覺地撇了一下。小玫低著頭,沒看見。
“進來吧。這是拖鞋。”
“好。我來借住幾天,找到房子就走。”
“沒事。不急。”
陳燃把床讓給了小玫,自己打地鋪。他們別扭地以室友關(guān)系相處了起來。陳燃象征性地收一點房租,小玫也就順手包攬了家務,外出時,也會提前給他備好三餐。
被外賣長久摧殘的味蕾,復蘇了回來。不出一個月,陳燃的臉圓潤了一圈。
陳燃是本地人,和父母鬧僵了,才單獨搬出去住的。父親是地區(qū)法院的檢察官,凡事說一不二,在他畢業(yè)前,就擅自給他疏通好了關(guān)系,只要公務員過線,他的工作是板上釘釘?shù)摹D赣H當然也是依著父親的意思,隔三差五地勸導兒子。陳燃為表抗議,長期住宿舍,后來索性連周末也不回了。畢業(yè)了,自然也不會再回到那個冰冷的家。
搬家的那天,陳燃發(fā)了誓,此生要以筆為生。只為文學,不違心,不為任何私利,多寫一個字。
小玫不一樣。
自從小玫住進來,陳燃反倒越來越好奇她。一開始,陳燃對她愛答不理,也不見小玫面露慍色。她好像是有種像野草般自然生長的能量,自給自足,時間越久,越是旺盛。
小玫以驚人的速度適應了城市,第二天,小玫去南京路逛了一圈,在步行街坐一下午,為的觀察女孩的舉止和裝扮,回來就提了新衣服,燙直了頭發(fā),把頭一天穿的暗黃外套和牛仔裙塞進箱子底層。
陳燃原以為小玫至少會向他求助工作的事。哪知她一聲不響,也不問他借電腦,連續(xù)一周大清早跑到圖書館整理資料,投發(fā)簡歷,等待的間隙讀書、讀報,寫讀后感。第三周,她已經(jīng)收到了兩個offer。一個是知名線上教育平臺的編導,一個是初創(chuàng)廣告公司的文案。小玫選了后者。
第四周,陳燃恍惚間覺得這個小玫和圍繞在他身邊的女孩無異了。淡妝,披肩黑發(fā),修身長裙,嘴角的淺笑。不,還有一點不同。她擁有城里姑娘少有的純實,是尚在微攏著的花苞,令陳燃忍不住想看看她全盛的樣子。
這天,她下班回來,略微的疲態(tài),使得她低垂,整個人松弛下來,就連倦怠都是迷人的。陳燃無法對這種變化無動無衷。
“小玫,又加班?”
“嗯,新人嘛,得多熟悉熟悉。”
陳燃跑去廚房熱飯,懊悔先前的短視。現(xiàn)在,他不禁為這種明顯的殷勤不好意思了起來。
小玫沒在意陳燃的怪異,依舊維持初來的禮貌。
“不用不用,我自己來。”
小玫的手擦到了陳燃的,反倒是陳燃先紅了臉。
“一個月了,還適應嗎?”
“都挺好的。喜歡這里的晚上,哪兒都罩著瑩黃的燈。我老家,天一暗,整個村莊就像陷入了黑窟窿。”
“哈。這個形容有趣。”陳燃的眼睛沒有離開過小玫。
四目相對。小玫的臉也紅了。
5
小玫沒再搬走,他倆另找了一處兩居室。傳媒業(yè)衰頹,純文學市場萎縮,文化副刊的版面越來越少,陳燃上報的次數(shù)也在急遽下降。剛冒出頭,有固定的約稿,還沒等到站穩(wěn)腳跟,就又被摁進海里了?
他開始表現(xiàn)得有些著急。沒日沒夜上網(wǎng)找素材,社會新聞必看,后來連娛樂新聞也讀了。但凡有點表達欲的話題就接,有熱點就蹭,常常同時開好幾個文檔。他的臉頰瘦削得厲害,兩眼卻因緊盯電腦浮腫著。
他眼見自己的狀態(tài)漸近枯萎,打完幾行字,搖搖頭,又重重地刪掉。腦袋里有幾根神經(jīng)在跳著,代替他的語詞在跳舞。有時,他甚至感到自己正跳脫出來,站在岸邊,看這個可憐的家伙在掙扎。海浪一層又一層,越佇越高,后來發(fā)展成了一道道水墻,他再也抵抗不住。
一轉(zhuǎn)頭,小玫正憂心地看著他。
“你看起來太累了。”
“別管我。卡夫卡29歲寫出《變形記》。我現(xiàn)在什么驕傲的作品也沒有。”
“你不能老看著他們。起點太高了。”小玫揉著他的肩。
“什么?你的意思是我永遠追不上?”陳燃盯著小玫。
“別太敏感。我是說,你需要休息。或許你可以找份工作。你在家悶壞了。”
“沒有犧牲,還談什么藝術(shù)?”陳燃的音調(diào)陡然高了起來,喘著粗氣,身子在顫抖。
“好,我不懂。”小玫走開了,去另一個房間潤色文案。
上海的冬天,濕冷、綿長。天好像永遠晴不起來。街上移動的人影,是暗沉色的。縮在大衣口袋的手,低著的頭,呼出一口長氣,一個個慢鏡頭。梧桐樹的葉子掉光了,到處可見沉默的絕望。
只有在餐館里的人,是面帶喜色的。是的,有暖氣,有人相陪,天氣的糟糕,可以被遺忘。
家里沒有。為了省錢,陳燃和小玫自然不會開空調(diào)。小玫的工資承擔大部分家用,陳燃的煙錢都被嚴格控制。
陳燃看著小玫走開的背影。她的這件灰大衣已經(jīng)穿三年了吧?他眉頭一皺,竟然想不起來她上次的笑臉是什么時候了。
他去洗澡,熱水沖下來,終于有了暖意。他好想不再睜開眼睛。
6
原來隔閡這么早就出現(xiàn)了。世事的悲劇在于,一旦發(fā)生,就呈不可逆的傾向。縱使不會一下子坍塌,這種慢性咬噬,卻更為傷感。
吃飯是碗筷和食物的觸碰。看向?qū)Ψ降难劬餂]有星星。陳燃不再給小玫念他喜歡的詩句。小玫關(guān)著房門的時間越來越長。
就像每一首鋼琴曲都有休止符。人也阻止不了離別的到來。
陳燃走上了常規(guī)的軌道,兩點一線,正如小玫和他父母期望的一樣。忙碌會消解掉過多的情緒,而遠離寫作,就不至于產(chǎn)生細剖的痛楚。
北島寫,“那時我們有夢,關(guān)于文學,關(guān)于愛情,關(guān)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們深夜飲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夢破碎的聲音。”
也許,就是這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