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唐詩宋詞,我們能在第一時間想到的詩人詞人很多,能夠脫口而出的詩篇詞篇也不勝枚舉。唐詩境界寥廓,立意深遠,宋詞含蓄委婉,卻不生澀,但說到清詞,人們能想到的似乎只有納蘭容若一人,怪他的才情太過俊逸,再加上其顯赫的家世足以令世人瞠目,讓人很難去忽略這顆明珠。
作為詞壇界的奇才,納蘭性德自身卻淡泊名利,內心深處厭惡官場的庸俗虛偽,縱觀他的詞風,清新雋秀、哀感頑艷,頗近南唐后主。他曾說:“花間之詞如古玉器,貴重而不適用;宋詞適用而少貴重,李后主兼而有其美,更饒煙水迷離之致。”
才華橫溢、儒雅多情是世人對于納蘭性德的第一印象,“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的愛情催人淚下,然而納蘭也有著狂妄的一面。當年的“丁酉科場案”,顧貞觀的好友吳兆騫受到牽連被流放,為解救好友顧貞觀找到了納蘭性德,納蘭被他的誠摯所感動遂寫下了這首《金縷曲·贈梁汾》。
德也狂生耳!偶然間、淄塵京國,烏衣門第。有酒惟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
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娥眉謠諑,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緣、恐結他生里。然諾重,君須記。
在這首《金縷曲》中,熟練的典故運用使得納蘭在情感宣泄的同時不失厚重,正是由于“詞出有因”,這首《金縷曲》看上去顯得既酣暢又深沉,極耐人尋味,成為了納蘭詞中熠熠生輝的一首絕唱。
然而,只要瀏覽一下程千帆前輩擔任編篡的《全清詞·順康卷》,就會知道清代的詞家高人輩出,朱彝尊、陳維崧、徐燦、厲鶚、項廷紀、顧太清、吳藻、龔自珍、張惠言、賀雙卿和秋瑾等人,他們的詞作都足以橫絕百代人。其中,朱彝尊、陳維崧與納蘭性德并稱為“康熙詞壇三鼎足”,更在王國維的推崇下變成了大部分人認知中“最有名”的清代詞人。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生老病死,悲歡離合,七情六欲,是誰也躲不過,誰都逃不開的宿命。在此,為大家推薦一下清代詞人張惠言的《水調歌頭·春日賦示楊生子掞》(五首),《水調歌頭》這個牌調,大家想必非常熟悉,這五首詞寫得極為美妙,我們來看一下在面對外在的繁華對你的引誘、對你的沖擊時,應當如何作為,才能防止沉迷其中,繼續保持你心靈的澄明潔凈、不受絲毫的塵染。
《水調歌頭·其一》
東風無一事,妝出萬重花。閑來閱遍花影,唯有月鉤斜。我有江南鐵笛,要倚一枝香雪,吹澈玉城霞。清影渺難即,飛絮滿天涯。
飄然去,吾與汝,泛云槎。東皇一笑相語:芳意在誰家?難道春花開落,更是春風來去,便了卻韶華?花外春來路,芳草不曾遮。
“東風無一事,妝出萬重花”,東風沒有一個理由,不帶任何自私的目的,就使得宇宙的春天開滿了鮮花。辯證唯物主義認為自然界是處在永恒運動、變化、發展中的物質世界,自然界的一切現象都是對立統一的,它們在一定條件下相互轉化,身處其中的所有存在物都是有生命的,而生命是美麗的,因為任何一種生命存在都體現了一種宇宙精神,當我們說自然是美的時候,正是因為自然體現了生命。
張惠言寫景,另辟蹊徑,“閑來閱遍花影,唯有月鉤斜”,是大自然妝出了萬重花,卻也是天上明月來欣賞這萬重花影,而我們人難道連欣賞萬重花的能力都沒有了嗎,難道連天上的彎月也不如了嗎?對于人類來說,我們不應該把自己的位置提高到自然萬物之上,因為生命是平等的,懂得欣賞和尊重世間萬物,是我們生而為人的高尚之處。
“清影渺難即,飛絮滿天涯”,當我們的一切品質和追求,都驟然跌入了落空無成的下場,難免會疑惑,會捫心自問,我的追求是對的嗎,我真的有能力去達到嗎?“花外春來路,芳草不曾遮”,你看,春天來的那條道路,芳草都還不曾遮住,明明春天都還沒有離去,它就在你的眼前,為何你自己卻開始患得患失起來了呢?人生中無論做什么事情都可能遇到挫折,你要更加堅定你的內心才行啊!
《水調歌頭·其二》
百年復幾許,慷慨一何多。子當為我擊筑,我為子高歌。招手海邊鷗鳥,看我胸中云夢,蒂芥近如何?楚越等閑耳,肝膽有風波。
生平事,天付與,且婆娑。幾人塵外相視,一笑醉顏酡。看到浮云過了,又恐堂堂歲月,一擲去如梭。勸子且秉燭,為駐好春過。
承接前言,張惠言繼續說:“百年復幾許,慷慨一何多。”人生在世,最多不過短短百年,茫茫世界,氣象萬千,總有一些東西要你去追尋、去銘記。
你需要做的不僅是欣賞沿途奇妙的風景,還有尋求生命價值的偉大事業,你應該慷慨瀟灑,將心胸放得更加開闊一些,因為你對于人生的道路如何去選擇、去摯守應該有著自己的智慧,不要太過講究得失利害,從而耽溺于得失利害之爭逐的塵世中。
“勸子且秉燭,為駐好春過”,趁著春天仍在,好好地將時間把握住呀!
《水調歌頭·其三》
疏簾卷春曉,蝴蝶忽飛來。游絲飛絮無緒,亂點碧云釵。腸斷江南春思,粘著天涯殘夢,剩有首重回。銀蒜且深押,疏影任徘徊。
羅帷卷,明月入,似人開。一尊屬月起舞,流影入誰懷?迎得一鉤月到,送得三更月去,鶯燕不相猜。但莫憑闌久,重露濕蒼苔。
“腸斷江南春思,粘著天涯殘夢,剩有首重回”,當一個人的追尋愛情的心被撩動起來之后,剩下的就是無窮無盡的思念、舉棋不定的迷惘以及求而不得的痛苦哀傷,如同外界的那些名利富貴,以及各種各樣的誘惑對你的引誘一樣。
“迎得一鉤月到,送得三更月去,鶯燕不相猜”,生于這個物欲橫流的時代,每個人都不敢確保能夠無欲無求地生活,但你仍然要拋開世間一切讓你感到困惑的欲求,保持澄清的心懷,唯有如此,天上那皎潔的明月光才會主動投入到你的懷抱之中。
葉嘉瑩先生解釋此詞之際曾說到:“如何在欲求知用的冀望,與‘人不知而不慍’的‘居易俟命’的持守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這應該正是儒家所追求的一種可貴的修養。”
《水調歌頭·其四》
今日非咋日,明日復何如?朅來真悔何事,不讀十年書。為問東風吹老,幾度楓江蘭徑,千里轉平蕪。寂寞斜陽外,渺渺正愁予!
千古意,君知否?只斯須。名山料理身後,也算古人愚。一夜庭前綠遍,三月雨中紅透,天地入吾廬。容易眾芳歇,莫聽子規呼。
“朅來真悔何事,不讀十年書”,時光不斷流逝,近來我所真正后悔的,是為了何事蹉跎,而未曾好好地讀十年書呢?既然我們改變不了年光之流逝與期待之落空的悵惘和哀愁,那么,就應該好好地進德修業,不可得過且過。
“千古意,君知否?只斯須”,人們一味認為的所謂“千古”,殊不知在天地之間,也不過是彈指一瞬,片刻光陰。古語有云:“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在短暫的人生里,外邊的一切繁華很快就消逝了,所以我們更應該去追求自己的志向才對啊,切莫等到“眾芳歇”才來后悔。
全詞勉人之余,卻也有自勉之意。
《水調歌頭·其五》
長鑱白木柄,劚破一庭寒。三枝兩枝生綠,位置小窗前。要使花顏四面,和著草心千朵,向我十分妍。何必蘭與菊,生意總欣然。
曉來風,夜來雨,晚來煙。是他釀就春色,又斷送流年。便欲誅茅江上,只恐空林衰草,憔悴不堪憐。歌罷且更酌,與子繞花間。
舜發于畎畝之中,傅說舉于版筑之間,膠鬲舉于魚鹽之中,管夷吾舉于士,孫叔敖舉于海,百里奚舉于市,外在環境無端變化,若不歷經一番磨難,經過環境的打磨和考驗,如何承擔重任?“便欲誅茅江上,只恐空林衰草,憔悴不堪憐”,一味地逃避,解決不了任何問題,還不如回到塵世間來,載歌載酒,欣賞這美好的春色,珍惜這美麗的春光,“歌罷且更酌,與子繞花間”。
葉嘉瑩先生解讀《水調歌頭·春日賦示楊生子掞》時如此說:“張氏卻能全以詞人之感發及詞人之想象出之,而且其中果然也結合了張氏自己對儒學的一份真正的心得與修養,寫得既深曲又發揚,這當然是一首將詞心與道心結合得極為微妙的好詞。”
張惠言《水調歌頭·春日賦示楊生子掞》五首體現了進取而又不急躁的平和心態,從中我們不難解讀出張惠言的時間觀,宇宙觀,以及人生觀。
參考來源:葉嘉瑩先生的《解讀張惠言<水調歌頭>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