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喜歡梅花,新年前,她從網上選購了兩束梅枝,插在盛水的玻璃瓶子里,聽說這種花在寒冷的天氣才能開放。去年冬天特別冷,梅花卻一直沒有開放。正當我們都不再報什么希望的時候,已接近干枯的梅枝卻在春天來臨的時候,開了幾朵零星粉白的花朵,還帶著一絲淡淡的香味。真可謂“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
孩子們都為之驚嘆、歡笑。我卻面對這春梅陷入了思忖和回味中:這本應是冬天開放的花,為什么會反季節開放?“春梅、春梅……”
在我的腦海中,就有一朵開在春天的梅花:“春梅”——是我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小表妹的名字,她是我荊紫關西頭村干姑姑的小女兒,和我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關系。那是在四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一個新年后的春天,姑姑帶她到我們家拜年。她不過五、六歲,而我有十來歲。她梳著兩個羊角辮,淺紫色的瓜子臉,一雙清澈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她見人很怕羞,說話細聲細氣,但并不怕我,總愛和我說話,于是我們便成了無話不談的小朋友。
以后她母親又多次帶她來我家做客。我和春梅便有了更多相處的機會。春梅和我,是那片春意盎然的田野上,最青澀的兩朵花。她,一個淳樸的鄉下女孩,總是帶著泥土的芬芳和陽光的溫暖;我,一個鄉下的孩子,懷揣著對知識的渴望和對未來的憧憬。她有時調皮地把凍紅的小手插進我棉襖的衣領,凍得我嗷嗷驚叫。直到她母親斥責聲傳來,她才像受驚的雀兒將手縮回巢穴。我們一起在春天的田野上奔跑,一起在夏日的河畔嬉戲,一起在秋天的果園里偷摘蘋果,一起在冬日的雪地里打雪仗。那時的我們,天真無邪,不諳世事,不知人心的深淺。
我想起十二歲那個夏夜,我們在曬谷場上數飛來飛去的螢火蟲,我為她捉住一只,她新奇地捏在兩指間,螢火蟲尾部的熒光在她明凈的雙眸中投射出清晰的光點,我第一次感覺她原來是那么美。第二天,我們一起去打豬草,在路過一個小河溝,我便脫了鞋子,背她過去。她緊緊地摟著我的脖子,小嘴附在我的耳朵邊上,悄悄與對我說:
“表哥,你對我真好!我長大了嫁給你當媳婦兒,要不要?”
“可要!”我趕忙小聲干脆地回答。
有年夏天,大我十歲的姐姐帶我到西頭村做客,我第一次到春梅家。她們家像我家一樣貧寒,但印象最深刻的是她家的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梅花樹。春梅見到我十分開心,和他弟弟紹峰跟我一塊兒嘻鬧。還向我介紹那棵梅花樹,說到了冬天,才會開花,花開得特別好看。因為這棵樹,她冬天出生的姐姐叫“冬梅”,而春天出生的她就叫“春梅”。他弟弟是在梅花快要凋謝時出生的,只有少數的蜜蜂來采蜜,就按諧音叫“少蜂”(紹峰)。我為這有趣的解釋逗得哈哈大笑。他們姐弟也跟著笑。我們要走時,春梅和他的弟弟緊緊地拉住我的手不讓我走。但我終究是要走了,她承諾說:等梅花開了,就折一枝最艷麗的送給我。
幾年后的春天,她又和她姐姐來過我們家一趟,她已出脫成一個青春美少女了,見到我已有了幾許隔膜,默默地送給我了一個無花的梅枝,說是去年冬天大雪天折的,當時開了好多花,可是一直沒有機會送我,現在只剩一個梅枝了。我們因彼此害羞沒有多少話了,一直沉默不語。臨走時,我戀戀不舍地將她們送了好遠,她始終沒和我說一句話。而最后她終于對我回眸一笑,仿佛說:“回去罷,勿忘彼此……”我將那枝梅插在自家的花池,可惜沒有成活。
再后來,春梅由于家境清貧,初中沒畢業就早早地輟學,干了幾年農活,后了成了荊紫關冶金材料廠的一名工人。而我,上了高中,又幸運地考上了大學,離開了那片熟悉的土地,去往了繁華的南陽市。大學的生活讓我眼界大開,我開始接觸到了更多的人和事,漸漸地,我開始疏遠了春梅,我們之間的聯系很少很少了。春梅在工廠里辛勤工作,不知她的心里是否還裝著我,裝著那個曾經許諾要嫁給他當媳婦兒的男孩。我們的親戚關系也因來往太少變得越來越冷漠。春梅好象明白,她只是個淳樸的鄉下女孩,而我已經是個大學生,我們之間的距離,似乎越來越遠。
再后來,我在繁華的新世界交了的新的女朋友,有了新的生活。我開始覺得春梅的單純和樸實中所包含的土氣,與這個光鮮亮麗的世界格格不入。我開始害怕城市出身的女朋友知道我有那么一個在鄉下工廠的表妹,我開始害怕別人嘲笑我的出身。我開始逃避,逃避對春梅的期待,逃避自己的內心。
終于有一天,春梅在電話里聽出了我的猶豫和冷漠,她沉默了許久,然后輕輕地掛斷了電話。那一刻,我的心猛地一沉,我意識到,我失去了什么。我失去了那個最純真的春梅,失去了曾經走進內心我的人,失去了那個曾經許諾要一起走過四季的青梅竹馬。
大學畢業后,我在南方打了一年工,女朋友和我告吹了。我又鬼使神差地我回到了荊紫關鄉下教書。我從母親口中知道春梅早已嫁人了,而且嫁得很遠。我有時回到了那個我們曾經奔跑的田野,回到那個我們曾經嬉戲的河畔,回到那個我們曾經偷摘蘋果的果園,回到那個我們曾經打雪仗的場地。可是,春梅已經不在那里了。她像一朵開在春天的梅花,默默地凋零、消失在了這個世界的喧囂中。
二十年前,春梅娘家蓋了新房,我到她家慶賀。再次見到了那棵古老的梅花樹,還掛著幾朵零星、美麗的花朵。但沒有見到春梅,我仿佛從花枝間看到了春梅的笑容,那么純真,那么溫暖。我終于明白,春梅和我之間的愛情,就像那些梅花,雖然美麗,卻注定要承受風雨的洗禮。我們之間的關系,就像這個復雜的世界,病態而又無奈。
春梅,那個淳樸的鄉下女孩,那個曾經和我青梅竹馬的女孩,她教會了我什么是愛、什么是堅持、什么是純真。而我,卻在成長的路上,迷失了自己,迷失了方向。我失去了春梅,也失去了那個最真實的自己。
春天的梅花依舊美麗,只是,那個和我一起欣賞的人,已經變成了我現在的身邊人。記憶中那枝她當年折的梅枝,也許早已在歲月之風的勁吹下風干成了標本。
2025年4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