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好像很熟悉這里,進門后就引導張曉霞朝酒吧最里面的座位走過去。服務員過來,對著男人說:“來了,這位小姐要喝點什么?”
張曉霞喝了一口熱熱的檸檬水,剛剛一直冰涼僵硬的身體被熱水溫暖著,她的思維也慢慢恢復正常。對面的男人喝了一口酒,猶豫了一會兒,終于開口說話。
“十一那天在走廊遇見你之后,我就感覺我們還會有再見面的一天。我叫許強,原來就住在210室。”張曉霞腦袋里“嗡”的響了一聲,她想從酒吧跑出去,可是兩只腳像被釘子牢牢的釘在地上,她的腿沒有一點力氣,她好像聽見嘴里的牙齒“咔噠咔噠”的響著,握住杯子的兩只手也控制不住的抖動。
許強發現張曉霞的異樣,趕忙說了一句:“你別害怕,我是活人。”張曉霞好像沒聽見他說話,手還在抖。許強把手放在張曉霞的手上,說:“我手是熱的,別害怕。”那只手傳來的溫度,讓張曉霞慢慢的平靜下來。“你是他室友?”張曉霞艱難的張開嘴,哆嗦著問了一句。
“是,剛剛沒說清楚,對不起,嚇到你了。”許強拿開手,抱歉地看著張曉霞。
“你接著說。”
“他叫周明,大學畢業就來我們公司,和我住一個房間,他是一個特別熱心,特別善良的人,樂觀開朗,很陽光的一個男孩子。10年前,我夜里突然發燒,房間里剛巧又沒有退燒藥,周明頂著雨出去幫我買藥。等我迷迷糊糊睡醒,發現已經凌晨一點多了,周明的床還空著。我打他的電話,接電話的人告訴我周明在醫院里。等我趕到醫院,只看到蓋著白布的周明,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暈過去的。等我醒來,公司陪護的人告訴我,周明的骨灰已經由家人帶回家鄉安葬了。”男子說到這里,哽咽了,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我不敢告訴陪護的人,周明因為給我買藥才出的車禍,等我出院回到宿舍,他的遺像還擺在房間里。我跪在他的遺像前,哭了很久。他還那么年輕,他曾經和我說過要在上海好好工作,以后買了房子就接他父母來上海。如果不是因為我,他現在可能已經有了妻子孩子,他的父母也一定和他在一起。”許強忍著眼淚,又拿起酒杯。張曉霞遞過去一張紙巾,許強擦了一下眼睛,接著說到。
“我一直住在宿舍,我希望哪天打開房門,就能看見周明坐在床邊。后來我甚至產生了幻覺,總看見周明在我旁邊。公司發現我精神恍惚,也不能按時完成工作,就勸我回家休養一段時間。回家之后,我和父母坦白了一切,他們說如果不能向周明的父母當面道歉,那就在其他方面補償一下。我打聽到周明父母的名字和銀行賬戶,把所有存款都匯給他們。在家鄉呆了兩個月,我決定在上海買房,替周明盡孝。我回到公司,那個幻覺又出現了,我不得不辭職,重新找了份工作。”
“有天我看見商場里賣的奶糖,想起周明最喜歡吃這個,而且馬上就是他的生日,我買了奶糖和香,想給他過生日。他生日那天晚上,我偷摸回到宿舍,陪著他過了一個生日。”
“你不害怕嗎?”
“不害怕,如果推開門,周明就躺在床上,我想我之前一定只是做了一個噩夢。”
“你就不怕推開門,是別人躺在床上?”
“我在樓下看了,我們的房間沒開窗,外面也沒晾衣服。我也不知道公司為什么沒安排別的人住進來,而且周明的遺像一直擺在原來的位置。”
“你說衣服,我想來了。有人看見過你們窗外晾著周明的衣服,該不是你故意嚇唬別人的吧。”
張曉霞有點氣憤,偷摸回來也就罷了,干嘛還嚇唬人,他該不是不想別人住210吧。
“衣服?啊,就是周明生日那天。那天我哭的狠,等我平靜下來,身上都是汗,我想換件衣服。柜子里周明留下的衣服因為潮濕長毛了,我洗了衣服,然后晾在外面,想著第二天一早收起來。早晨被樓下的聲音吵醒的時候,我怕出門太晚遇到原來的同事,所以匆忙走了。下午要下雨,我才想起來衣服還沒收,又趁他們下班之前回到宿舍收了衣服。我希望沒人看到那些衣服,沒想到還是被人看到了。”
“周明忌日的哭聲,也是你吧。”
“是,我不是故意的,每次看到周明的遺像,我就控制不住自己,一直責怪自己。”
“可是,你干嘛十一還過去啊。”
“不止十一,春節假期,我也會回來陪周明呆幾天。住宿的人假期都回老家,我沒想到你沒回家。”
“你知道我住在209?”
“不知道,那天我沒抬頭看晾衣繩,也沒觀察是不是有房間開窗戶。因為這十年來,我每次來,都沒在宿舍遇到過人。”
“十一那天,我看你是白頭發。”
“我染頭了,周明出事后半年,我的頭發幾乎白了一多半,所以不得不經常染頭。”
“你說你假期陪著周明,你不回老家陪你父母?”
“假期回去呆3,4天就回來。”
“你現在買到房子了?”
“沒有。”許強苦笑一下:“我和別人合租,想省錢攢首付,可是等我攢了一部分錢,房價已經漲了很多,還是不夠首付。我也不能把周明的遺像拿回合租的房子,那樣對室友不尊重。所以他的生日,忌日,還有假期,我都回宿舍看他。”
“你打算以后一直這樣嗎?整天活在自責中。”張曉霞忍不住問到。許強沒說話,他不知道答案。
“這十年,你都沒好好的陪過父母,如果,我說如果,如果你父母哪天不在了,你是不是又要陷入另一個自責中?如果我是周明,不希望你整天活在自責中,人生好像沒有幾個十年。你父母看你現在這個樣子,心里也一定很難過,你都沒考慮過他們的感受。”
許強沒說話,拿起杯子喝光了杯子里的酒,然后朝服務生招了了一下手,“再來一杯,給她換一杯熱檸檬水。”他指了一下張曉霞。
“我會考慮你的建議,這些年,除了父母,我沒任何人說過這件事,今天和你說了這些,心里輕松了不少。那天陪著你的是你男朋友吧,他和你一個公司?。”
“前男友了,在老家。”張曉霞苦笑了一下。
“前男友?我看他應該很愛你。”
“怎么看出來的?”
“我們不小心撞在一起,他趕忙低頭看你,眼睛里都是關心。怎么這么快就分手了,那個男孩子很好,錯過就可惜了。”
“他媽媽不同意我們,他又聽他媽的話,我不來上海,我們也沒結局。”
“你沒爭取一下?”
“我倒是想爭取,如果爭取過來,他媽媽會恨死我的,他在中間會很難做。他不可能放棄他媽媽,所以只好我放手。”
兩個人都不在說話,默默著喝著自己杯子里的東西。
“我們回去吧,太晚了。”許強建議。
“是啊,我都忘記時間了,走吧。”張曉霞站起來,往門口走去,許強跟在后面。
外面的雨已經停了,空氣陰冷,兩個人都裹緊身上的衣服,默默的往回走。快到胡同口的時候,張曉霞突然說:“是這個地方嗎?”
“是。”
“唉。”
張曉霞站在自己房間門口,轉頭問正在開門的許強:“今天是他的忌日吧,我可以進去看看嗎?”
“你要是不介意就進來吧。”許強打開門,站在門旁邊。
擺放在桌子上那張大大的黑白照片里,年輕的周明露出陽光般的笑容。
“你好,我是張曉霞,如果你想聊天就來找我,我住你隔壁。”張曉霞說完,從旁邊的一個盒子里拿出三根香點燃,插在相片前面的香爐里。
“你今晚住下,還是回家?”張曉霞問許強。
“太晚了,今天就住在這里。”許強說。
“那你好好休息吧,晚安。”
“晚安。”
周一下班的時候,部長沒再安排工作,張曉霞回到宿舍。210室的房門開著,有工人正在房間門口收拾粉刷工具。張曉霞站在門口朝房間里看,后勤張師傅在房間里清掃地面。
“張師傅。”張曉霞在門口喊了一聲。
“小張,回來了。”
“這個房間要住人了嗎?”
“是啊。”
“您忙,我回房間了。”
明天就是元旦,張曉霞留在上海過新年,她打算春節的時候再回家。她躺在床上看書,枕邊的手機響了一身。屏幕上是壯壯發來的信息:“明天到浦東機場接我。”
在機場,張曉霞看著滿臉笑容的壯壯拖著大大的行李朝他走過來,她迎上前,壯壯把她摟在懷里。等了一會兒,張曉霞問:“你怎么來了?”
“不歡迎我?”
“不是,你呆幾天?”
“我不走了,我想讓你在上海養著我。”
“好吧,我養著你。”
“逗你玩的,我在上海找了工作,工資不算高,你可能要養我一段時間。我們一起租個房子吧,我真的住不了你宿舍。”
“真嬌氣。”
“還有件事兒,我說了,你別生氣。”
“不生氣。”
“我答應我媽,十年后我們就回老家,要不她也不能同意我出來。”
“好,我答應你,十年后,我們一起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