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班,天已欲灰,六月的太陽倚在樓腰上遲遲不肯走,晚風尚且清爽,卻吹不去身上的黏膩,我像是半化的冰淇淋,厚重稠滯。路的那邊一位老大爺單手持著滑板車的手柄向前行走,小孫兒蹲坐在滑板上叫笑著。那孫兒約莫也有五六歲,我突然想起爸爸,想起我生長的小鎮子。
我記不清那是零幾年,可能我在念幼兒園,幼嫩的我不明白什么是出差,只知道好幾天沒見著爸爸,也知道等他回來,我們會收到禮物,我的一整個幼兒園都曾以為圣誕老人的玩具是周莊特產。那時候爸爸可以騎單車載著媽媽和我們姐妹倆,那時候家里的單車后座還有一塊加長的板座兒。那時候我對世界的概念模糊,喜歡在暑日的午后開著空調一塊一塊泡沫拼圖墊搭著小小的宮殿,那時候家里只有一部空調,媽媽用竹席掛在隔斷分隔開臥室和客廳,冷風從玄關直直打進兩間臥室。于是小小的我在小小的家小小的鎮一日一日度過了數不清的盛夏和童年。
那時候我不知道周莊在哪,不知道世界多大,不知道我們國家的地圖板塊和省份區劃,我甚至不知道我生活的地方是一個鎮級單位,不知道原來我的小鎮不過是國家是地圖的針尖一隅。
周末時候,爸媽才會都休班在家,有時候爸爸會說“你爹帶你出門”。于是我坐在爸爸的單車后座在小鎮走過一年又一年,直到初一那年單位事故追責,爸爸頂了上去,生活的壓力讓爸爸不得不“出門”,我在地圖找到甘肅,卻不明白它離我多遠。
那時候家里和父親的溝通全憑一部手機,家里再沒人上門奔走,沒有我討厭的煙酒味兒也沒有討好小姐倆的各色零食。同時沒有爸爸每天傍晚六點鐘噠噠的拖著大皮鞋上樓叩門的聲響。有一天媽媽在主臥喊著我們姐倆說“快來看你爸”,那一年的臺式電腦顯示屏還是厚厚的大方塊,爸爸裹著臟舊的綠色軍大衣在小小的對話框卡頓模糊的寒暄叮囑著我倆。那個爸爸好陌生,方塊里陰暗晦黃,夾雜著周圍的吵鬧,爸爸的頭發似乎長了一些,顯得亂糟糟,嘴唇少有干裂起皮的摸樣,軍大衣托著不熟悉的面孔第一次讓我有一種“艱辛”的感覺,當時的我還不知道那微妙的難過是窺到了艱辛。
那一次出門長達兩個月,又是短短的兩個月,爸爸回來的時候突然老了一大圈,人也低沉了好久。
然而小小的我還不能領會那些日子的艱難和酸楚,我的宮殿從未崩塌,一直傲立于世。很久以后的現在我才慢慢知道柴米油鹽出處不易,知道世界很大,村莊很小,知道我的小鎮是美好童年的積木宮殿。那風吹不進雨潑不進的城堡不過有人幫我造好了層層壁壘,宛如老大爺持住的滑板車。
新聞上提到北京文科狀元熊軒昂提出的高考階級,狀元表弟說“我們做同一套試卷,但我們不一樣”,常年多雨只有一條短短水泥里的村莊難以用‘共享單車,高鐵,移動支付,廣場舞’等詞繪畫出能讓外國青年讀懂“中國”的文章。
我看著夕下的太陽想起我小小的小鎮,想起撐起我幼年天地的父親和守在小鎮的母親,想起出租房里沒剩幾天可吃的瓜果蔬菜,想起臟舊的軍大衣,想起家里要洗的職業裝,黏膩的細汗和吱呀作響的單車讓人再次窺見生活,只不過城堡的盾牌握在自己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