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還吹著風,想起你好溫柔……圓月高懸,流云四散。今晚的月色仿佛從百年前的上
海穿越而來,帶著一種讓人無法描述的隱忍與神秘。它令我想起那個神秘的女作家。她的一生如同這月的光華,忽遠忽近,綴滿了清冷與華美。
我試圖分云撥霧,走近那個世界,只看到她默然不語,一切留予后人說。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上海,十里洋場,風云際會。1920年9月的最后一天,公共租界內張家公館,一個名叫張的女嬰來到了人世。那日是農歷八月十九,圓月稍缺,不僅寫意了她以后的人生,也在她的作品中,無數次地以圖騰的形式出現。
回到這個名叫張的女孩子身上吧。她的出生之地,一幢清末民初的三層小樓,完全承襲西式建筑的精髓,上下面積總共五百多平方米,通達寬闊,細節雅成。這座在風云叱咤的上海灘并不顯眼的小樓,卻有著不凡的來歷。它本是晚清名臣、著名洋務運動的發起者之一—李鴻章送給女兒的陪嫁,這位與俾斯麥、格蘭特一起被稱為“19世紀世界三大偉人”的李中堂,功過是非暫不評說,但這份陪嫁,卻飽含著一位父親紛繁國事之外,厚重的愛女之情。
女兒李經,小名李菊耦。音同書,是玉器的名字,足見李鴻章對這個三女兒疼愛至深,呵護如玉。而李菊耦在那樣的家庭氛圍中長大,受父親的熏陶指點,自然也與尋常女子不同:見識高,口風緊,文墨精通。李鴻章一直留她在身邊幫忙處理公文至二十三四歲,才不舍地將其許給了自己的弟子—清流健將張佩綸。
這樁婚姻并非門當戶對,更談不上金童玉女、佳偶天成,頂多算是才貌相當吧。張佩綸雖出身寒門,但才學精進,且為人仗義執言,是清末“清流派”的中堅人物,自身清廉,因屢參貪官而招忌恨,最終被貶流放。再度回到京城之時,發妻過世,窮困潦倒,李鴻章卻慧眼識珠,不顧夫人的阻擋,將女兒許配與他。李菊耦面對母親的不滿,卻很淡定—她相信父親所選之人,不會差。
果不其然,婚后的張佩綸及時隱退,與李菊耦夫唱婦隨,偕隱南京,詩酒相伴,伉儷情重,堪比趙明誠李清照。后子張廷重、女張茂淵相繼出世,兒女雙全。他們的故事,晚清四大譴責小說之一的《孽?;ā?,便有影射。張,便是張佩綸與李菊耦的孫女、張廷重的女兒。她
自幼骨子里承襲貴族風致,詩書風華,乃至十數年后,才情文字驚動上海灘,成為文學史上一朵奇葩—張愛玲。
張從李鴻章到張愛玲,盡管已隔了兩代,血脈的傳承卻始終不渝。她沿承的是一個名門望族的血統,從一個天才兒童過渡到擁有絕世才華與凌然氣質的作家,恰似命運玄機里的偶然與必然。
后人都說,張愛玲的文字里總是鋪滿深深淺淺的蒼涼,這似乎構成了她生命與作品的基調。然而,一個人一生中的很多表現,沁出的都是童年的影子。張愛玲的特點,自然與她的童年際遇脫不了干系。和父親的關系,是親情中頗為重要的一環。與李菊耦深得父親李鴻章疼愛不同,張愛玲與父親張廷重的關系卻是猶如冰火,愛恨交織。
這也許與張廷重的成長經歷和人生際遇有關。當初,張佩綸與李菊耦雖相親相愛,奈何天不遂人愿,只得了數年的好日子,張佩綸便因病去世,留給不到四十歲的李菊耦七歲的兒子與兩歲的女兒。一時間,李菊耦從幸福主婦淪為寡母,幸虧還有父親李鴻章當年陪送的豐厚妝奩,可以令她攜兒帶女在張佩綸那個人口眾多的大家族中度日。
張佩綸去世之后,李菊耦做姑娘時的才干便再度顯露出來。她嚴守詩書傳家的傳統,要讓兒子早早繼承丈夫的遺志。望子成龍,抱負遠大,成了李菊耦對張廷重人生之初的設計指南,所以督促他讀書學習,稍有差池便責罰于他。又擔心他跟其他世家子弟學壞,故意叫他穿上一些顏色嬌嫩鮮艷的衣服,寧肯縮在家里,也不能出去惹事,壞了聲名—如此,張廷重在得了滿腹經綸之外,也養成了懦弱無比的性格。所以張家親戚都在私下議論,李菊耦自己婚姻失衡,子女的教育也顛倒了:把兒子張廷重當女兒照管,把女兒張茂淵卻做兒子養,給她穿男裝,不許下人叫她“毛姐”,而是稱她為“毛少爺”?,F在看來,這也許是一個心高氣傲的單身母親給予兒女的一種自我保護吧,但是她沒有料到,這種自我保護使得兒子守業在家,卻郁郁寡歡,女兒漂洋過海,孤零半生。
1915年的上海,燈紅酒綠,西風漸進。這一年,張家公子張廷重娶了南京水師提督黃翼升的孫女黃素瓊。黃素瓊出身世代官宦之家,卻無視封建禮教那一套束縛,受民初自由氣氛的熏染,思想極為開化,渴望尋一份與傳統深宅大院家庭生活不同的情侶為伴。但身為同齡人的張廷重,雖然也難免被新思想、新觀念沖刷,身上也頗有一些新潮的生活方式,比如喜好新款式的汽車、訂閱新書新報,但骨子里承襲的老氣橫秋的遺少氣息與公子脾氣卻是根深蒂固的。
因此,這對結婚時被眾人艷羨為金童玉女的新人,很快便覺察出彼此的不合意之處。首先是黃素瓊發現張廷重雖對西洋文明自由與她一樣諳熟欣賞,但對于賭博、狎妓與抽大煙卻更喜愛??芍麑ξ鞣轿拿髦皇切蕾p,卻無法接受,因為一旦接受,便威脅到他自己原有的生活方式,那是一種長期浸淫生成的社會安全感。
房子雖闊大,奈何與男主人一樣暮氣沉沉,女主人黃素瓊自然是極不喜歡的。這位美麗的女人,身材頎長,目深鼻挺,像拉丁民族后裔,往上輩追溯,據說有南洋血統。她的祖父是長江水師提督,她也算是李鴻章的一個遠房外孫女,這門親事,就是當時非常流行的親上做親。
在清清楚楚地看到張廷重身上那些遺少舊習之前,黃素瓊也許對丈夫還是有些感情的,畢竟當時都是青春年少,難免纏綿。他們接受過相同的教育,想來精神方面也偶有共鳴。但當張廷重那些毛病在婚后稠密的日子里恣意攤開的時候,黃素瓊無法忍受了。
黃素瓊的母親是一名湖南的鄉下女人,把湖南女子潑辣好強的性格遺傳給了女兒。加之黃素瓊一直受新思想、新教育的影響,她無法與這樣一個將大好青春裹滿陳腐惡習的丈夫同床共枕。于是,先是規勸,再是干預,最后以回娘家來做抗爭,卻無一奏效。
他們從上海搬到天津住了一些時日之后,黃素瓊已經死心,她徹底放棄了對丈夫的管束,不再關心家事,而是尋找自己的天地去了。她念英文,學鋼琴,剪裁衣服,打扮自己。盡管與丈夫各走各路,但她并不孤單,因為她還有一個堅定的同盟者,就是小姑子張茂淵。張茂淵也看不慣哥哥抽煙狎妓的惡習,同情嫂子,又志趣相同,兩人同來同往,親如姐妹。
盡管只像籠中鳥兒有了一些放風時間,但這些許的新鮮空氣更加重了黃素瓊對新鮮生活的渴望。她渴望有一天能徹底飛出這個充滿腐朽氣息的樊籠,到那個她一直憧憬的新天地里自由呼吸。這個時機終于到了!1924年,張廷重的妹妹張茂淵要出洋留學,黃素瓊與其商量之后,決定以監護者的身份跟小姑子同去。這個理由似乎很正當,更主要的是,最有話語權的丈夫張廷重也無能或者無心挽留了。于是,黃素瓊順利地與張茂淵一起奔赴國外。
從此,黃素瓊變成了黃逸梵,從原來婉約本分的名字里掙脫出來,她是獨立且昂揚的。也許那個時候,黃逸梵還沒確切地望見自己的未來,也沒有預想到,這一走,竟是一生
難以歸去的開始。
早前,張廷重的母親李菊耦去世的時候,整個家族的經濟大權是掌握在其同父異母的兄長手里的。在上海居住,上面有人管教,很多嗜好無法盡情享用,張廷重自然覺得諸多不便。于是他承托堂兄張志譚,尋了一份閑職—在津浦鐵路局做了一個英文秘書,得以從兄嫂嚴苛的監管之下脫逃出來,來到了太太的娘家—天津居住。
剛搬到天津時,張廷重興致頗高。張愛玲后來曾發現了一本蕭伯納的《心碎的屋》,空白處就有張廷重的英文題識:
天津,華北。
一九二六。三十二號路六十一號。
提摩太·C.張
從張廷重的職位與題識來看,其受西洋思想的影響并不比妻子少。作為洋務世家,當初寡母李菊耦可是為他專門請過英文家教,處理英文文件不在話下,甚至還會用英文打字機。當然,他是用“一指禪”按出來的。不過這點本事,在當時的狀況,謀一個英文秘書的職位還是綽綽有余的。在天津的日子是繁華悠閑的,脫離管束的夫妻倆悠游自在,有兒有女,有司機有用人,連小孩子也是一人一個保姆照看著。這本來是一份富足幸福的生活,叫人艷羨。但張廷重走馬上任之后,很快就在當地結交了一幫酒肉朋友,抽大煙、逛柳巷、養姨太太……從前的習氣有增無減,尤其是在黃逸梵出洋之后,更加肆無忌憚了。
張愛玲的成長,便是在這樣一種家庭富足、父母分離的背景下。一邊紙醉金迷,一邊動蕩不安,新與舊交替,生與死輪回,這般矛盾與生動、狂烈與滄桑,疊化在張愛玲筆下,成就了她無與倫比的文字天象。
摘自:《一戀傾城,一世憂傷張愛玲傳》作者:蘇尹本文原標題《家世》,經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