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關于黑色記憶

記憶中的那條巷子真的很深。從巷子外邊望進去，黑黑的，沒有一點亮光。

滿瓏在這里有過童年，青青澀澀的童年。他懷念著，他對我說，他喜歡那一條黑黑的長巷子，喜歡那樣的沒有亮光的日子。

我搖著頭，說，“不，你不可以喜歡，你必須要走出那條巷子，必須，必須。”

滿瓏抬著頭，半長的發(fā)在黑色的風中飛舞著，“我為什么不可以喜歡，我有什么理由不喜歡。我在明亮的陽光下出生，卻是在黑色的記憶中長大。打架、斗毆、流血、受傷，在黑色的記憶里面，連血都是暗紅色的，這就是我的全部，所有的記憶。他們不要我，我也放棄他們。”

他們，是滿瓏的親人，一對常年吵鬧的父母，旁若無人地吵鬧，大肆喧囂地吵鬧。在這樣的吵鬧中，滿瓏不再說話，不再上學，甚至也不再有微笑，最后幾乎不再回家。但，他總還是會在下晚自習的時候，在那個轉彎的路口等著我，送我到亮晃晃的路燈下之后就慢慢地隱到黑暗里去。滿瓏的表情在陰影中，我看不清楚，卻很明白，那是怎樣的一種符號。

“快回家吧！銀銀。別和家里人說你經(jīng)

常和我在一起，那樣你就會沒有自由了。”

滿瓏不過長我二歲，卻已經(jīng)飽嘗人間的辛酸。他只說這樣的區(qū)別不過是因為我是女孩子，他是男孩子，卻不從不曾提過，我有著幸福的父母關懷，他卻常常與黑色的記憶相伴相隨。滿瓏似乎沒有怨恨，只是真的沒有一絲微笑。

二、成長之痛傷

十年的時光，黑色依舊如故。只有星星偶爾眨眨眼閃爍過耀眼的光輝，瞬間消逝。

當我那飛快拔高的個頭站在滿瓏的面前，只看見滿瓏的眼神明亮了又暗淡了。他帶著我第一次走進了那條長長的巷子，此時的巷子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出一種青黃色的容顏，且古樸而樸實，滿瓏的手已經(jīng)可以夠到這巷墻的高處，繼續(xù)向里，可以探尋到什么呢？是曾經(jīng)遺失的還是從未忘記的？是無法開始的還是永不放棄的？

“銀銀，他們真的放棄了我，那么，我終于也可以真的放棄了自己。只是，你怎么又回來了呢，還如此真切地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滿瓏背著陽光站立，陰影投射在臉上，固執(zhí)地堅硬著他的形象。他真的長得好高，我必須揚著我的下巴才可以看到他的眼睛。

“他用酒瓶砸了她的腦袋，她把他推倒在石頭上，她流了血，他死了，她被關了起來，她后來受不了囚禁的折磨，自殺了，于是，她也死了。”滿瓏輕輕地開合著嘴唇，說的是他那一對永遠吵鬧的父母，他沒有叫媽，也沒有叫爸，他只是說著她和他的故事。

我知道。滿瓏沒有怨恨，也不是無情，其實他把他們埋葬到了心靈的最深處。正因為隱藏得太深，所以才無法窺見那一層一層激蕩的苦楚。

滿瓏，我很想用女性天生的溫柔來擁抱住你，你在痛苦與絕望的邊緣奔走、駐足、留連……。你不要進去，你回過頭來。我就在這邊，在長長的巷子外面，等著你，候著你，你看到了嗎？

巷子的那一頭，有幾個男子出現(xiàn)了，他們呼喚著滿瓏的名字，要他過去。

滿瓏攤開手掌，上面的掌紋雜亂，掌心粗糙。“我曾經(jīng)牽過我這的女孩子的手，那一瞬間的肌膚觸動一直支撐著我。”說著，滿瓏又握緊了手掌，“現(xiàn)在，我才明白，緊緊握在手里的或許恰恰正是我不能擁有的。”

“滿瓏，我會在巷子口等著你。”

“銀銀，回去吧。別等。我無法走出兄弟們的包圍圈。我要生存。”

轉身而去的滿瓏已經(jīng)少了一些剛硬，我明顯地感受到了他的已經(jīng)軟化，我沖著他的背影，大聲一喊：

“滿瓏，不管怎樣，我們總是要微笑著活下去的。我做得到，你，也一定要做到。”

是的，一定要做到。

三、有時孤獨

“銀銀，——”

窗外分明的是滿瓏在叫我。家里人沒有說話，也清晰地感覺得到他們的不同意。可是，我一定要出去見滿瓏，他從不會輕易地主動來家門前找我的，更何況，我許諾過，我一定會在充滿著陽光的巷口等候著他，只要他一回頭，他就一定會看到我。

外面下著雨，滿瓏在雨里站著，我走過去，拉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心里滿滿的都是汗水和雨水。

“發(fā)生了什么事？滿瓏。”他看著我，嘴角向上輕輕揚起，“銀銀，我會笑了。”“可是，你的手在微微地發(fā)抖，為什么？”“我只是想見到你，因為，我很想你。”“想我就回來吧，我一直在等著你。”

這一次滿瓏沒有搖頭，更沒有逃走。我欣喜著他的終于轉變。

“我決定了！”我大聲地說，“我要把下雨的日子定為我們兩個的日子。因為，在這一天，酷斃了的滿瓏對著銀銀笑了。”滿瓏拉近了我，說，“銀銀，我想過另外一種生活，一種有你時刻存在著的生活，一種可以離開黑色記憶的生活，你一定會站在我的身邊的，是嗎？”

“是的，滿瓏。我許諾的，我會一直在陽光地帶等著你，等著你回頭，等著你回來。”

“銀銀，我現(xiàn)在很怕自己一個人呆著。那樣的感覺很孤獨，也很無奈。我以前被別人打得半死都沒有皺過眉頭，可現(xiàn)在，一想起你，我就怕，怕自己見不了明天的太陽，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也就等于見不到了你。兄弟們都笑話我，說我多愁善感，不像個男人。銀銀，你也會笑我嗎？”

我伸出手來，刮了一下滿瓏的鼻梁。這是在以前我曾經(jīng)對滿瓏做過的一個動作。有調皮、有耍賴、更有著親切。

可是，七天之后，我沒了滿瓏的消息，他和他的兄弟們仿佛徹底消失了。

我站在那條長長的巷子外面，不敢走進去一步。因為，滿瓏曾經(jīng)很嚴厲地對我說，沒有他在身邊絕對不準我走進巷子里去。

于是，七天以后又是七天，七天以后又是七天。滿瓏消失在月色里，消失在陰影中，消失在長長的巷子中。

四、霧里有眼

他們來到我的面前，我沒有見過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但是，卻一直可以感覺得到他們的存在。他們就是在那長長的巷子的那一頭呼喚滿瓏的人。

我走過他們每一個人，用緩慢又緩慢的步伐走過他們。

“你是銀銀吧。”其中一個著黑色衣服的人說，“如果你見到滿瓏，請你告訴他，我們永遠都是兄弟，以后，不會再為難他。”

直到他們散去，我還站在原地。我清楚地知道滿瓏一定出了事。雖然我無法去猜測以他那樣的生存環(huán)境究竟會發(fā)生怎樣的事情，但，他是一定出了事的，滿瓏的兄弟還在，滿瓏不在。那么，他是否已經(jīng)走出了兄弟的包圍圈？還是從此浪跡天涯？

那一次，從他的兄弟那里，可以說是我最后一次得到滿瓏的“消息”。一直到現(xiàn)在，兩年過去了，滿瓏依舊毫無消息，很多的時候，我都把最后一次的對白反復地回味，滿瓏說，他要改變，盡管這樣的改變需要時間，需要力量。但是，他已經(jīng)決定了要這么做，他就一定會去做到的。無論怎樣，無論任何時候，任何事情都是要微笑的，不論滿瓏此時此刻身在何處，他一定都會在堅持自己要做的，堅持自己要改變的一切事情。

銀銀做得到。

滿瓏，你也一定要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