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天死黨發來一期《硬影像》,是編劇羅登和攝影羅攀談論“陷入虛無主義的泥潭:才華不夠”的話題。聽過后便在腦子里產生了微妙的化學反應,仿佛瞬間抓住了長時間來游蕩在心中時而真實又時而飄渺的一些想法,在把這些想法涵泳、沉淀的過程中恰又看了這本《睡覺的笨蛋》(以下簡稱“笨蛋”),忽然就如堆積已久的火藥磨擦過干燥的磷石,一下子在心里燃亮彼此映照的輝光,發出相互響應的共鳴。
《硬影像》里羅攀說自己剛跟馮小剛拍完《手機2》,馮導覺得他拍的很好,甚是滿意,而他卻深知自己摸到了個人專業的天花板,難以再有所超越,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才華不夠了”。我想許多人(包括我自己)在通往人生夢想的道路上都有過不同程度這樣的感觸,而往往這種感觸是會導致我們最終心喪頹唐、中途折翼的致命創傷。“才華”,這個自帶驕傲、虛榮,閃耀耀的詞永遠歸結不成一個單一的元素,它摸不著看不見,卻往往于智商、情商、性格、專業知識、個人經歷等方方面面驚鴻一瞥,當你想清晰的捕捉到它時,它又消失在變化莫測、包羅萬象的巨大混沌之中。羅攀說自己的攝影永遠不可能達到XX的水平,這不是自謙,是本人各方面客觀、綜合評估后的感悟。才華這種東西,從來不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存在,且不說有些人生來聰慧,理解事物總比其他人更快、更深,也且不說有些人生就在條件優渥的家境中,從小受過優質教育,接觸過甚至師從過許多泰山北斗級的人物,但說專業知識,貌似是最容易彌補的一項,可正如羅攀所言,當你發現你的專業(特別是藝術)摸到了天花板,你可能缺少的已不是攝影(就他而言)知識,是其他的知識,這種知識的缺失往往是成長階段接受的教育方式、被傳授的思維模式和個人經歷導致的眼界不夠開闊等等各種因素造成的。現在如果重新提升自己這方面的知識水平,無非要下很大的決心,投入巨大的精力去從頭學起、慢慢積淀、努力追趕,而往往你意識到這種差距,身心卻早已過了可以重啟的階段,人生留給你那有限的時間和精力只能讓自己徒呼奈何。
石黑正數的這部“笨蛋”私認為就是將“才華不夠了”“具現化”的故事,雖然至今只看過三部他的作品,但這部足夠讓我對石黑“路轉粉”。整部漫畫故事不長,人物線條淺淡清晰,對話時而傻傻中透著股黑色的幽默,時而邊開腦洞邊暗含著某些哲理。學姐琉加正如許多有著個人夢想的文藝青年一樣,在音樂追夢的道路上努力掙扎,常常不被人理解,不被人看好,而夢想橫在眼前,像是《圣斗士星矢》中通往冥界的那堵“嘆息的墻壁”,這堵墻到底有多厚也不清楚,墻后面究竟什么樣也不知道,每天不停地挖鏟都似杯水車薪,卻深信自己只有通過不斷的磨練才有突破它的那一天。
可正如男二說的那樣:自己音樂的程度,可以闖蕩到什么地步,極限在哪里,這都是琉加心知肚明的,她早已深知自己的“才華不夠”。那么,我們什么時候意識到自己“才華不夠”的呢?應是到了某個結點、某處瓶頸——并非不夠努力為自己逃避責任——卻忽然發現真有天才面對自己難以逾越的高墻時,毫不費力地就跳了過去,就像每個人都可以望到湛藍的天空,卻不都能在藍天自由飛翔一樣。
如果一個人很敏感能夠意識到自己哪里不足,并且有足夠的才華不致使其造成不可逾越的困擾,那么這種人肯定是幸福的;如果一個人愚鈍到發現不了自己的不足之處,也可以傻傻自信的快樂一生;當然,還有學妹入巢這樣的,睡覺都能哼出美妙動人的歌曲,這是一種少數有才華而不自覺的表現。大多數人都如琉加一般,特別敏感能夠意識到哪里不行,卻常常處于才華不夠的焦慮或是面對才華不夠努力后也不知能達到何種程度的焦慮中。所以在面對他人的才華卻正是自己缺失之處時,往往心情復雜而糾結,就像琉加借鑒了學妹睡夢中的歌聲編制成曲,卻不愿別人夸獎的情節,曲名《睡覺的笨蛋》正如之前所說,不僅是對學妹才華橫溢而不自知的嘲諷與惋惜,也是對自己才華不夠的絕佳諷刺。
那么面對才華不夠,我們應該怎么辦呢?這是那期《硬影像》后半部分告訴我們的——避免墮入虛無主義的泥潭。我們如果因為認識到差距過大就放棄努力,視無論何樣都于事無補,被深深的無力感所籠罩,那就會丟失生活的真實性,喪失奮斗的目標,成為自我生命中虛無縹緲的存在。雖然面對的是足夠殘酷的現實,每個人還得抖擻精神,朝著目標前進,保留夢想有朝一日能夠實現的火種——當然,羅登、羅攀說到這層意思時是一種近乎于無奈、嬉笑的口吻。
荒誕往往托生于虛無之中。我認為石黑的漫畫很好的詮釋了這一點,他的漫畫中經常有一股子正兒八經的搞笑勁,仿如在白描的底色中乍然使出一抹濃墨的黑,或是在嚴肅的訓話中忽然冒出一句冷笑話。比如“笨蛋”中學妹一臉萌呆告訴學姐炸蝦的尾巴是從垃圾堆里撿來的;男一男二關于與狗“持久戰”的對話;男二悠閑地說著自己一直戴耳機只是為喜歡他的女生制造神秘感等等,這些貌似荒唐搞笑的情節不但作為故事的調味劑,而且依我的理解那些人物看來乖張、反常、偶爾不合邏輯的舉動,卻從反方向進一步襯托出每個人虛無生活的本質。
虛無通常潛伏在生活的暗處,隨時都會向你襲來。有的人一生沒有什么明確的目標,過著不同人生階段人云亦云、從俗入流的生活,在精神上沒有更高的向往,比如學妹入霧,未曾有過遠大的理想,在生活中基本是我們說的“走一步算一步”的人,她與男二的對話猶為精彩——當她說到“眼前的目標只有想個辦法混到畢業時”,男二已經對其一個“普通人”的一生一目見底:“然后混個工作……再來就是混個對象嫁了,讀大家流行讀的書,看大家流行看的連續劇,聽大家流行聽的音樂……迷當時正紅的運動少年,學學流行的樂器,但學兩個月就放棄……雖然很討厭,可是這種人生卻活生生地在腦海浮現呀”,等直到學姐即將離開走入社會時,入巢才開始對影自憐憂心思考自己作為一個齒輪如何與外界接軌。
有的人盡管有著明確的目標,卻因著“才華不夠”又不敢面對,畏難于真正刻苦的修行,抱團取暖,相互稱贊吹捧,遁入“欣賞-稱贊-創作-被稱贊”的廢渣循環,成為自我麻痹的井底之蛙。這又是一種虛無主義的表現。
而人和人之間的難以溝通、難以理解更是放大了這種虛無的感覺,在琉加看來對其他三個人“居然能漫無目的地過日子?”感到十分不解,而其他人深知自己“在學姐眼中莫名其妙”,可在他們眼中“打算靠音樂吃飯的學姐才是外星人”,學妹入巢雖然朝夕與琉加生活在一起,卻根本對學姐不夠了解,不清楚學姐堅持夢想背后舍棄了什么,從未真正走入學姐的心里世界和精神生活,才會說出“到了這個年紀還能堅持夢想,是學姐你的運氣好”這樣無足輕重的話。人與人的疏離和隔閡導致在每個人眼中他人的形象都是不可莫名、光怪陸離的模樣。
如果只是沉浸在這種虛無的氛圍里結束故事,那么作者想表達的無非如此。但這時石黑情節一轉,唱片公司找上學姐,故事走向學姐發跡的橋段。這時琉加每天深挖淺鑿的墻壁出現了一扇門,整座墻頓時失去了阻隔的意義,仿佛一切原來都那么簡單。對于普通人來說難以逾越的障礙,在有些人來說就是彈指一揮間的事,而你所有拼死拼活的努力在別人眼里很可能不值一提。這讓我想起了閻連科書中的一句話:“他們的態度:就好像大神不屑廟客傾其所有的一炷香”。如果唱片公司的兩個人象征著現實社會中掌握權勢掌握資源的所謂成功人士,那么石黑筆下倆人丑陋而又猥瑣的面目應是有著其特別的用意。
在夢想與現實的對接過程中總會出現巨大的偏差。唱片公司早已為琉加打造了完整的包裝計劃,對于剛剛涉足行業的琉加來說一切都新穎而有著未知的恐懼,可條條框框的限制清楚的提醒著琉加:她的想法并不重要,想要成名必須遵守現實世界的規則,甚至她的名字都不能光明正大的告訴別人,在音樂制片人眼中不過是個“A”的符號而已。當琉加略微擔心是否順利的時候,肥頭大耳的制片人只是冷冷有些不耐煩地告訴她“我已經說過很多次,我們有辦法做的到”(書里特意在“做的到”三個字下面加了點),可能潛臺詞就是:“別廢話了,讓你做什么就做什么”這樣的吧。唱片公司對于打造新人自有規劃、輕車熟路,琉加的星途人生儼然就是人家全局謀劃中的一個棋子,整條利益長鏈中的一環,而琉加想要獲得名和利上的收益——像制片人說的那樣:“明年……不,后年冬天你就能穿不同等級的大衣出門了”,想要將以往遙不可及的夢想像學妹入巢的屁股一樣軟軟的抓在手里,哪怕它早已不再是原初希冀的模樣,那么她只能拋棄那些在利益面前看似無謂的堅持,像唱片公司希望的那樣,做到簡單的聽話——遵守——執行而已。最終琉加一臉木然遲疑的打開墻上的門,走了過去,象征著她面對現實與理想之間抉擇的妥協,那把鏟子——曾經作為她日夜奮斗的工具——孤零零地倚靠在那里。依我個人的理解,這也為最后琉加的逃走埋下了伏筆。
之后故事迅速收尾,石黑并未詳細描述琉加進入演藝圈后的生活和心理變化,只是借著入巢的視角做了些簡單的介紹。有些人詬病于此, 我卻認為這反而是石黑有意為之的妙筆。畢竟無論文學作品還是影視作品,在前面有眾多細節鋪墊的情況下,適當的留白才會容給觀者更多的思考和解讀。
演唱會最后出人意料的加演,學姐琉加以一種近乎宣泄的方式完成了她的告別演出。“作詞:鯨井琉加!作曲:入巢柚實!”她大聲向世人報出自己的姓名,瘋狂投入到演唱當中,仿佛一年多的演出經歷,唯有這首無人知曉、未曾發行過的《睡覺的笨蛋》才是她內心的衷愛,也是她最希望分享給聽眾的一首歌。這首歌的演唱仿佛將她長久深深埋藏在心中的壓抑徹底發泄了出來,那些“鑿墻時代”日復一日付出的努力,一邊堅持自己的藝術道路一邊為富人擦拭古董打工賺錢的過往,面對“才華不夠”的溝坎難舍進退的尷尬與躊躇,偶遇天才翻墻如兒戲后飽含嫉妒與羨慕的心酸,即便幸運入行后卻被束手束腳綁縛的生活,這時都隨著歌曲的每一個音符,每一句臺詞從她的嘴里,從她的心中,她的生活,還有她的世界里驅趕了出去,演出過后面對入巢汗流不止、蒼白力竭的臉,仿佛想要說些什么,卻又失去說的必要,毅然躍起,無視眾人,她并非逃走,而是將制片人周密的計劃拋諸腦后,無需也已不屑面對他人的不滿與以往捆綁的生活,她棄之如敝屣,丟掉的是長久郁積的毒,而她轉身走入的是一如往昔雖然清苦卻依然純凈的夢想港灣,在那里,她可以自由歌唱,像一匹跅馳不羈的野馬,永遠恣意奔跑在屬于自己的心野上。
學姐琉加的結局留給我們太多的思考,每個人都可以有各自不同的解讀。個人認為石黑正數是向我們講述了一個才華不夠仍舊堅持自我的故事。這種自我也許就是一個底色朦朧的夢,可它有著自己的天,自己的地,自己的空氣,也有著名之為“夢想實現”獨特的憧憬,它靈動卻又固執,多變而又唯一,自帶原罪的名和利與它不曾有半點的瓜葛,而它給予不盡的快樂也不應和束縛捆綁的生活有著絲毫的牽連。這樣的夢本應是眾多人心中的“自我”,我們所謂堅持,其實是一種快樂的享受,更是一種執著的沉迷,就好像《月亮與六便士》里的斯特里克蘭德——他告訴別人他得畫畫,他管不住自己,就像一個人掉進水里,游泳游得好或壞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他不得不掙扎出來。斯特里克蘭德最終跑到南太平洋的塔希提島上過著與世隔絕、名利無關的日子,無人打擾、專心沉醉在畫畫的世界里。對于斯特里克蘭德來說,“才華夠與不夠又有什么關系呢?”如若他能給我們一些啟示,那么希望我們每個人都能找到屬于自己的“塔希提島”,在其中安穩的扎下營帳,打造自己的天地,也許有一天你會在島上偶遇學姐琉加,你們相視而笑,促膝而談,一同眺望那高懸著的叫做“夢想”的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