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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寫過書,寫過書店,寫過圖書館,但還沒寫過書房,這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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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臥室是我的書房。現在,我把書房當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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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奇妙,我現在就在我的書房寫書房。毫無疑問,我的周圍都是書。在書與書之間,又有許多雜物。這些雜物是:煙缸,煙盒,打火機,手表,開瓶器,藥瓶,絨帽,旅行箱,挎包,皮夾克,牛仔褲,酒盒,扳手(很大一把扳手),電源線,充電器,吸塵器,等等。而書也并不全在書架上,書桌、椅子、地上、床上也都有堆積的書。很凌亂的書房。自然生長的書房。以至于我要找一本我想找的書,必須耗費半天的時間。也可以說我喜歡這種凌亂,它讓我放松。也可以說,我對這樣的凌亂無能為力。我不知從何處開始收拾。收拾書房與收拾臥室絕不是一回事。差異與難度在分類上。臥室的臥具就那么幾樣,很好歸類,疊一疊、順一順就整齊了。即便是復雜一點的衣柜,不外乎外套、襯衫、體恤、內衣、長褲、短褲這些類別,很好整理。但書不一樣。書的分類就像個迷宮,一旦陷進去沒個十天半月是出不來的。有幾次我找不到想找的書,癱坐在地板上,也萌動過為我書房里的書做一次分類、整理的念頭,但僅僅整理出一個“法國文學”類別,就已經頭暈腦脹,再無勇氣向“美國文學”伸手了。有一次,我的朋友潔塵來我家作客,順便進我的書房瀏覽我的書架,這個有強迫癥的人一看書架上那些無序的排列組合,頓時就遭不住了,要替我分類、整理一下。但她也僅僅是將散落在各處的日本作家的小說抽出來歸在了一起,而且也僅僅是一部分日本作家,就再無心力繼續下去,任憑夏目漱石依然緊靠著普魯斯特,芥川龍之介繼續隱藏在海明威的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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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為這么多書買來卻沒時間閱讀而焦慮。買書的意義何在?就因為如此,我開始控制自己的購書欲望,許多年都不去書店,也不上當當網瀏覽。直到有一天,我看見本雅明的一篇文章,其中談到買書與讀書的關系,他的觀點是,買的書不一定都要讀,許多書都值得買,也應該買,但要讀完你買來的所有書,卻又是不可能,也不必要的。他認為,那些你買來的書你把它放在書架上,它們就已經與你發生了關系,你能感知到它們的存在,即使不讀,看一看這些書名,或只是隨便翻上幾頁,都算是一種交流。太好了,我一下釋然,從此可以毫無負擔地買自己想買的書了。所以,我可以坦白地說,我書房里的書,有百分之九十都沒讀過,或者說沒有通讀過,最多就是翻過一下。但它們能夠進入我的書房絕非毫無理由。我的書房雖然雜亂無序,但購買這些書的理由卻是明確而清晰的,甚至是具備邏輯性的。我選擇購買的每一本書,都涉及到我自己的知識系統以及興趣點,表明我關心什么,想要知道和學習什么。或者,想要用什么來愉悅自己,即為自己準備一些在可能無聊的時間里能夠抵擋無聊的填充物。它們在我的書房,我就踏實了。至少,有它們的存在,我便不再擔心寂寞、空虛、無聊、煩躁等諸如此類的字眼會對我的生命構成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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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書房是一個人的避難所,這說法是成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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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被困在浴室,他能做什么呢?什么也做不了,只有恐懼和絕望。但一個人被困在書房,情況就大不一樣了,至少在精神上不會那么快就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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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有個問卷問道,如果送你到一座孤島,只允許你帶十本書,你會帶哪些書?仿照這個問題,如果你被困在自己的書房,你最想讀的是哪些書?我對這樣的假設很感興趣,常常躺在書房的床上,望著書架上那些落滿灰塵的書籍,構想著自己在這種極端情景下,最想讀的書目。奇怪的是,每次的構想幾乎都是一樣的,都是一些大部頭的書籍。比如: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和《尼伯龍根的守靈夜》,拉伯雷的《巨人傳》,《莎士比亞全集》,托馬斯.曼的《魔山》(通讀),艾科的《傅科擺》,波拉尼奧的《2666》和《荒野偵探》,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重讀)和《群魔》,《紅樓夢》(重讀),《金瓶梅》(重讀),《史記》,金庸的《倚天屠龍記》,湯因比的《歷史研究》,羅素的《西方哲學史》(重讀),《羅馬帝國衰亡史》,《伯羅奔尼撒戰爭史》,以及《新舊約全書》。這些大部頭書籍都是在正常情況下不容易下決心去觸碰的。而且,其中的一些書籍還不僅僅是因其“大”而構成閱讀的心理障礙,還有其文本的晦澀和枯燥,讓人望而卻步。比如《追憶逝水年華》,普魯斯特的弟弟就曾說過一句調侃的話,他說,要讓他從頭到尾讀完這部小說,除非打斷他的腿,被困于床上。同樣,當龐德為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尋找出版資助的時候,資助者問他,你讀過這部小說嗎?龐德說,誰讀得完,但我肯定它是一部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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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困于書房的假設也許永遠不會發生,但被困之后讀什么書這種構想還是頗有意義的。這意義就是,我可以反復確認它們的存在,而且就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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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有一個類別的書排列得異常整齊,與凌亂的書房形成巨大的反差,它們就是我朋友們寫的書,書的扉頁上有他們的題詞和簽名。我清楚地記得,我獲得的第一本作家(詩人)簽名贈送的書是于堅的《詩六十首》。他是我認識的朋友中第一個出詩集的,那是1989年,薄薄的一本,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而我最近收到他簽名贈送的書是《朝蘇記》(2016年,深圳報業集團出版社),是一部探尋蘇東坡足跡的長篇散文,其敘述結構與風格,頗像一部紙上紀錄片。在這些朋友相贈的簽名本中,數量最多的,是潔塵的隨筆集。她算得上我朋友中最勤奮、多產的作家,這十多年來,她幾乎每年一部書,甚至一年幾部書。數量第二多的,應該就是韓東了。另外,在我的朋友中,跨文體寫作最多的是于堅、韓東和楊黎。我獲贈的簽名本中,有于堅的詩集、散文集、攝影集;有韓東的詩集、小說集、長篇小說、隨筆集;有楊黎的詩集、小說集、隨筆集、訪談錄、長篇小說。我很珍視朋友們送的書,相比于卡夫卡、博爾赫斯和納博科夫,他們不僅與我有更近的時空,還有更近的血緣,他們是我寫作上的親戚。與那些遙遠的作家一樣,他們的書我也不是每一本都通讀了的,但有它們陪伴在書房,我不單少了許多孤單,也平添了許多寫下去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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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我開始寫作起,朋友的寫作就成為我自身寫作的一種激勵和滋養。他們也是我寫作時的潛在讀者。是的,除了自己之外,就是為朋友而寫作了。有這樣一個特定的讀者,我想象著他(她)希望讀到什么,猜想著他(她)讀到這段文字會有什么反應和評價,心里是充實的。毫不諱言地說,是他們的品格決定了我寫作的品格。因此,在我寫作的時候,不僅他們的作品存在于我的書房,他們的身影,也時刻在我的書房游蕩,像是我的監督者,又像是我的探照燈和巧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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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來,我在書房閱讀與寫作的經歷已經快四十年了。我的第一個書房在涪陵。它算不上一個獨立的書房,僅僅是寄生于臥室的一個角落。但是,書房的幾個要素,書架、書桌、椅子,是齊備的。隨著時間的推移,書架上的書由十幾本,變成幾十本,幾百本。書桌上的稿箋,也由幾本,變成十幾本。在這躋身于臥室的書房里,我閱讀了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契科夫、阿赫馬托娃、葉賽寧、狄更斯、莎士比亞、羅曼.羅蘭、毛姆、司湯達、雨果、福樓拜、杰克.倫敦、海明威、福克納、艾.巴.辛格、索爾.貝婁、納博科夫、加繆、卡爾維諾、卡夫卡、博爾赫斯、馬爾克斯、魯爾福、舍伍德.安德森、貝克特、羅布-格里耶、史蒂文斯、弗羅斯特、T.S.艾略特、龐德、埃里蒂斯、瓦雷里、葉芝……等作家的經典作品,而最為打動我,對我的世界觀和寫作觀產生了根本影響的,則是卡夫卡,尤其他的《城堡》。我也在這個書房里,完成了《夢見蘋果和魚的安》、《葬禮上看見紅公雞的安》、《黑森林》、《黑米》、《一種語言》、《牌局》、《捉螞蟻的人》、《第馬著歐的城》、《組詩》、《剩下一些聲音,剩下一些果皮》等最初的詩歌作品。當然,最激動人心的,是在這個臥室兼書房里,誕生了我和安的女兒桑。我見證了她從零歲開始在這書房里的成長,學會爬行、走路,學會說話和認字,傾聽從卡式錄音機里放出來的鋼琴、小提琴、大提琴、交響樂乃至鄧麗君和邁克爾.杰克孫的音樂,并在搬離這個房間的時候,還在墻上留下了她用馬克筆涂鴉在A4紙上的繪畫。我不能說她是我的一件作品,但我對她的期待與信心,遠大于我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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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我到了成都,書房也隨之搬到成都。在一套三居室的住宅里,我有了一間獨立的書房。十二平米的空間,除了安置兩只大書柜,一張大寫字桌,還能放一張單人床。我在書房寫作,也在書房睡覺。有幾年,我靠給媒體寫專欄文章為生,除了寫小說之外,還要寫大量的隨筆,有關居家,有關旅行,有關足球,有關電影。沒日沒夜的寫。就是在這間書房,在撰寫專欄文章之余,我還完成了《潘金蓮回憶錄》、《愛情歌謠》、《藏地白日夢》三部長篇小說,以及《女巫之城》、《他割了又長的生活》兩部短篇小說集和《圈》、《寫作課》、《蘇無艷》等中篇小說。有長達十多年的時間,我都在寫自己的書,沒怎么讀別人的書,乃至于患上了強烈的寫作厭倦癥,期待著哪一天自己不用寫了,只讀別人寫的書。那么,我為什么要把自己關在書房不停地寫呢?坦白地說,為了錢。所以后來我覺得靠寫作謀生對寫作本身會是一種傷害,需要有一份穩定的工作維持基本的生活,寫作只能是業余的,那樣才會感知到寫作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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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成都有了書房之后,又搬過一次家,從神仙樹搬到華陽。搬家最麻煩的就是搬書房里的書。連搬家公司都覺得,你家書太多了,要加價。對搬家工人來說,書的概念就是一種重量,它們比家具重,比衣物更重。但對我來說,搬這些書是一種時間和精力的負累,那就是分類整理。即,當一箱箱書從舊居搬到新居后,需要花很長的時間和精力,將這些書取出來,分門別類地放到書架上去。但搬完家之后,我精疲力盡,已經沒有了這個耐心。我只是將它們一本一本地從紙箱和編織袋里取出來,不加區分地往書架上放,兩個小時就完成了上架的工作。的確是省心省力了,但后患也接踵而至,那就是,當我想要找尋某一本書的時候,就得花費很長的時間。很多時候,我因缺乏耐心而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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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書房就這樣凌亂著,直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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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要找一本艾.巴.辛格的小說,《盧布林的魔術師》。我突然很想讀這本書。那么,我必須深呼吸,醞釀自己的耐心,然后,像一個偵探一樣,在凌亂的書堆中,尋找它的蛛絲馬跡。
(原載《火車》雜志2018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