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行太保

神行太保是一個硬氣的老頭,他已經老到不能再老了。他枯瘦的手向茶幾上探索著,摸向他那個印足了茶垢的茶缸。好不容易他才夠到他的茶缸,我本來想幫他拿,他枯手輕揮一下,示意我不必。

房間是古老的海南平房,古舊的木頭家具,由于常年燒香拜佛,祠堂和房頂已經熏得烏黑。

房梁和柱子是用碩大的原木做成的,原木的兩頭都雕刻著示意吉祥平安的祥云龍鳳。電視機依舊是古老的二極管大屁股,上面積滿了灰塵,看來只是一個擺設罷了。

神行太保躺在磨得發亮的藤椅上,他沒有起身,他已經老得不能自如活動了。他的枯手向電視的方向擺了一擺,依如他當年風光時候一樣灑脫地招呼客人們看電視,那時候電視機全村只有他家有。

我并沒有去碰那個電視,連他自己也不去碰那個電視了,他的身邊放著一臺收音機,那應該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最大的樂趣了吧。

他的孫子從屋后走出來,他的孫子是我的朋友,我對這個老頭的了解全都源于他。

他新泡了一杯茶端出來給我,我托著茶杯與他爺孫倆一同坐著。

“我爺爺以前可是村里的‘神行太保’,以前沒有快遞,送信全靠一雙腳,他之所以叫神行太保就是因為他趕路的速度快。”他孫子說。

神行太保躺在躺椅里聽著,他注視著他孫,沉默代表認同。

“以前海南沒有解放的時候,反正就是國民黨進入之前吧,那時候哪里有汽車,牛車是主要的交通工具,我爺爺這個綽號就是年輕的時候拼出來的。”

我喝著茶,聽著他接著說。

“其實就是郵差這種職業,那時候沒有人叫他們郵差,就是村子里有一個人成天在外村跑,然后經常順手幫別人送東西,久而久之習慣了,這個位置就這么合理地存在了。”

老頭子抓起旁邊的一把蒲扇輕輕地搖起來,他半閉著眼睛,像是在聽故事一樣,長滿老人斑的腳還輕輕搖著。

“我們家的地契上簽名是我爺爺‘神行太保’的名字,他那時候出名,全世界叫神行太保的就他一個,他在地契上簽的就是神行太保四個字,大家都認。”

“那爺你應該是很有威望吧。”我說。

“算是吧,我太爺是幾個村里出名的三百公,我爺本來也應該繼承家里的職業,做一個三百公,可以那時候他不肯學,鄰里鄉親都知道他不肯學。那個年代學一門手藝,尤其是吃這種神鬼飯的,七分靠排場架勢,三分靠口碑,大家都不信我爺能通神,他也不裝神弄鬼,整天在外面鬼混,自然威望就沒有了。”(三百公是海南話音譯,神漢的意思)

他接著說:“三百公在那個年代就是金飯碗,世襲制的公務員,種田人家每天粗茶淡飯,朝不保夕的,他頓頓有肉吃。為什么呢,因為生老病死總是需要祭拜的,無論是窮苦人家還是富貴人家,祭品都會盡人事。”

我明白了他說的,做三百公這個職業不愁沒吃的。

“反正法事做完,給天上人吃的祭品只能由三百公收拾走,還要再給一份酬勞。有時候運氣好的吃雞吃鴨,再厲害的點的還殺豬殺羊。我爺爺沒有繼承三百公,太爺很不滿,放著好好的公務員不做,成天游手好閑。”

這時候老人開口了,他面無波瀾地補充孫子說漏的部分:“不喜歡。”

“我爺就到處去游山玩水,走的地方多了,路也就熟。巧的是,家里法事的生意竟然和他的愛好掛上了鉤,一些人家突然死人,他們急需告訴遠方的游子,爺爺就成了跑腿的最佳人選。”

“久而久之,口碑越來越響,從本村子傳到了隔壁村子,又傳到了隔壁村子,業務的跨度也越來越大。我們家住東門那個關帝廟附近,跑腿去靈山報信已經算是很遠很遠的了。后來遇到特別大的生意,是去崖州報信,就是現在的三亞,這還不算最大的呢。”

老人家聽著孫子的吹噓,微微顯得洋洋得意起來,手里的蒲扇忽忽地扇起來,翹腳也抖得飛快。

“最大那個是去北京。”老人無縫相接地說。

“太爺原本覺得我爺沒出息的,日子一長,沒想到這小子還挺有出息的,自立門戶起來,家里好幾個兄弟反倒是我爺混得最好,其他那些為了繼承三百公的衣缽,不得不遠走他鄉去其他偏僻的小村子里另起爐灶。”

老人這時候起身說話了,藤椅吱吱呀呀地響起來,他說:“剛開始也不容易啊,頂風冒雨,一走就是很長一段時間,去靈山要用好幾天,去濱江鎮這些一個來回就要半個月。”

他孫問我:“你知道為什么我爺叫‘神行太保’不?”

“走得比其他人快?”

“沒那么簡單。那時候鄰里鄉間報信的人也有,競爭對手也有,我爺靠腦子壟斷了這個業務。”

“用什么竅門?”

老人家急著跟我道來,他擔心自己的海南話說不清楚,還手腳并用地比劃著:“我畫符,綁腳上,出行前還燒香做法,挑日子。”

“噱頭。神行。”他孫說。

“拜土地公。”老人指著墻角的香爐,聲音提高了八度音,像是把最大的商業秘密自豪地說出來一樣。

我說:“那時候人淳樸,你這么一弄別人還真以為你是請神在腿上,報喪送喜肯定是要找你的了。”

“噱頭搞過以后,背地里趕路付出的汗水也不少啊,我爺說他沒天沒夜地走,就是為了走出最快時效,走到競爭對手害怕,走到神化。后來成了公認的‘神行太保’,確實是快,唯一個敢接崖州的生意的人,唯一一個4天來回靈山的人。”

老人沒有再插話了,貌似興奮過后有些緩不過神來,又靜靜地躺下了。

“我爺最大的單子是去北京,一個大戶人家死了人,需要通知在京城做官的家人,剛接這單子的時候不知道遠,太爺極力反對,我爺心高氣傲不聽勸,錢收了,單子接下來才知道害怕,這一去是死是活誰也不知道了,太奶都嚇哭了。最后還是我爺聰明,他背著行李去五指山里蹲著,一段時間后回來,說死者帶著仙人托夢給我爺說,不能去京城報喪,會敗了家運,恰恰是不去的話會走皇運。那家人虔誠的相信了。”

老人幽幽地冒出一句:“賺到飽。”

“是啊,太爺都沒想過‘神行太保’這行當能發大財,原本以為頂多自立門戶,沒想到一單生意賺得比三百公一輩子的都多。”

我樂道:“原來快遞在那個年代就這么牛逼了。”

“從此以后當家的人就從太爺變成了我爺,太爺徹底服氣了。我爺的創業故事還有很多說不完呢。”

老人家人老心不老,他又支起身子來說:“那時候辛苦,開山難。”(他指的是創業難)

“有時候想想我爺的故事,活在這么幸福的時代,我們沒有理由不去努力,真的。”

“嗯。”我應。

冷清的老房子難得熱鬧,兒孫難得回來探望,孤單的老人難掩興奮之情,他依舊開心地抖著腳丫子。

我倆走出老房子,在屋院子外蕩蕩,他對我說:“我爺見誰都要說他‘神行太保’的故事,現在他太老了說不了,我幫他說,你看他興奮地像是重回到年輕一樣。”

“老人要多陪伴。”

“我爸每個禮拜都回來的。”

很幸福的老人。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