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chuàng)首發(fā),文責自負
你本是那蒼穹之月,可偏要與他一同墮入泥潭。
在倉皇人世走一遭,你終明白——
天堂與地獄,皆在人間。
鄢城連續(xù)幾日陰雨,不見晴日。
雨絲如線,將那枝頭兒的枯葉打落,自空中打著旋兒飄,悠然落于一身著白衣的公子肩上。
公子正打著一把竹骨傘,慢悠悠地走在清冷的大街上。
街上行人疏落,天未黑,各家商戶皆閉門謝客,寂靜無聲。
黃昏時分,雨勢又大了起來。
他看到雨霧漸濃的長街盡頭緩緩行來一人,看身形似乎是位女子。
待走得近了方看清她的模樣——
她身著一襲素衣,梳著婦人發(fā)髻,約二十幾歲,眉目清朗,神態(tài)溫婉,舉止大方得體,讓人看了頓生好感。
只見她娉婷行至菜農(nóng)的商鋪前,把地上已被雨水打進泥土里的爛菜葉撿起來,小心翼翼地放進隨身挎著的籃子里。
白衣公子在傘下佇立良久,終忍不住走近她道∶“夫人,這個不能吃吧?”
她抬起一雙濕漉漉的眼睛羞赧一笑∶“家里沒米了,奴家……也是沒有法子。”
公子把傘移至她頭頂上方,對她道∶“別撿了,這么大的雨,我順道送夫人回家吧?”
其實,他哪里順道。
他在這條街上駐足了好些天,好不容易才等到她。
“這……”她猶豫片刻,又瞅了瞅雨勢,點點頭。
一路無言,她似乎有些局促,待雨勢稍小,便有告辭之意。
公子手握成拳,抵在唇邊輕咳出聲∶“夫人,在下有些傷風,可否到您宅上喝口熱茶?”
女子只好點頭,帶著他穿街繞巷,翻山越嶺,公子的腿都快走斷了,方行至一處綠林。
綠竹深深,雨后更顯蔥翠,叢林繞徑,煙霧繚繞,若非有七分膽色之人,一定不敢造訪。
“到了!”女子微微笑著,指著一處竹舍。
有一六七歲孩童笑瞇瞇奔來,朝她懷中一撲,撒嬌道∶“娘親,你怎么才回來,冬兒想你了!”
這幅母慈子孝的場景,看在公子眼中,有些怔愣。
女子不好意思地對他道∶“公子走那么遠的路,肯定累壞了吧,快進屋坐吧。”
趁女子烹茶的工夫,他便與她話起了家常∶“夫人,不知尊夫做什么營生?”
“他就是一落魄書生,三年前,進京赴考,至今無音訊。”女子語氣淡淡,但聽起來卻憂傷。
“三年前?”
公子凝神細思,復微微一笑∶“巧了,我也正趕上明年的春試,說不準能碰巧遇上。”
女子眼眸霎時亮了起來,傾身斟了一盅茶,款然捧上∶“當真?”
她容顏如畫,眉目清秀,只是歲月已經(jīng)無情地在她的眼角鐫刻下絲絲細紋,使她看上去蒼老了不少,難道這就是她相公馮有才另擇新歡的其中一個緣故?
世間女子,為何多以色示人?還不是凡夫俗子們,均是有眼無珠。
公子在心中暗罵這世人涼薄,眼瞅著日暮西沉,他覺得也是時候離開了。
女子送他至竹籬旁,方想起什么∶“相識一場,還未請教公子尊姓大名?”
他微一拱手∶“在下白若塵,本地人士。”
“奴家閨名胭脂。”她亦屈膝回禮,“白公子,我們是同鄉(xiāng),現(xiàn)也算相識,請公子此行京都,定幫奴家尋回拙夫,冬兒——”
她頷首,一滴淚就落在襟前∶”冬兒還小,我們娘倆離不開他,是死是活,待公子回來,給奴家一個準信。”
“一定,一定。”白若塵口中應和,心里明鏡般。
唉。
多情女子負心漢吶。
人間每日都在上演。
不管故事多曲折跌宕,愁腸百轉,從來結局都一樣。
翌日。
大雨依舊傾盆而下,陰沉可怖的天空,似誰描摹的一幅悲涼畫卷。
白若塵與昨日一樣,緩緩將傘移至蹲在地上撿爛菜的女子頭頂?shù)馈谩胺蛉耍瑒e撿了,這么大的雨,我順道送您回家吧?”
女子抬起濕漉漉的眼眸,明亮如星。
隨后,他們依舊一路同行,行至一竹屋前,那個叫冬兒的孩童直撲到她懷中,撒嬌打滾,可愛至極。
女子為他烹茶,得知他亦是準備春試的考生,遂拜托他尋夫。
“奴家名喚胭脂,請教公子大名?”她眉目清秀,舉止端莊,讓人見之忘俗。
是的。
他進入了一個幻境,幻境里的這一日,循環(huán)往復,周而復始,直至消亡。
可是,沒有辦法,想救她脫困,他必須陪她一遍一遍玩這個無聊透頂?shù)挠螒颉?/p>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
直到第六日黃昏時,胭脂才有所覺。
她漠然地撓撓頭,不對,她似乎認識眼前這位公子,而且非常熟悉,叫什么來著,對了——
終于,在她與他異口同聲地道出了“白若塵”三個字時。
白若塵心口那塊大石才算落了地,他打開隨身攜帶的骨扇,使勁扇著風讓自己冷靜下來,言道∶“夫人可算憶起在下了。”
“什么意思?”女子一頭霧水。
白若塵道∶“你現(xiàn)在回頭!”
女子回過頭去,瞬間如遭雷擊般轟然僵立原地——
她的身后是一片曠野,一望無際,黃昏的天色忽然間就黑透了,只有點點繁星墜在夜空,像跟她開玩笑似的眨著眼睛。
“冬兒呢?家呢?”半日才找回思緒的她,瘋了般在空蕩蕩曠野里奔跑,但除了耳畔呼呼風聲,無人應答。
曠野尖石遍布,雜草叢生,一座突兀的墳塋忽然出現(xiàn)在眼前,墓前連塊碑都沒有,顯得荒涼又可憐。
她雙腿發(fā)顫軟軟癱倒在地,月明星稀的夜空下,白若塵衣不染塵,款款行至她面前,蹲下,竟然還笑得出來∶“真是活久見,小生還是第一次碰到被自己的墓嚇傻的女鬼。”
她茫茫然瞪著眼睛,仿若還在夢中。
“你當真半點也想不起來?”
她抬起迷惘的眸子,眼中倒映著星輝,像是點點淚光,喃喃自語——
“我不知道,我只要冬兒——”
白若塵灰心喪氣地閉上眼睛,心道,完了,這幾日白忙活了,如今看來,還要喚回她的記憶——
真是人死如燈滅?鬼那么容易忘卻前塵?如此刻骨銘心的恨,說忘就忘?
他站直身子,對她道∶“你好生再想想,明兒我再來,我?guī)闳ヒ娨粋€人,興許他能令你憶起什么。”
雨過天晴。
街道上復又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白衣公子手搖折扇穿巷而過,只是無人看見,他身后跟著一只手持竹傘的女鬼。
“你要帶我去何處?”胭脂忍不住發(fā)問。
“去了就知道!”
他們行至縣衙門口,白公子竟不往前走了。
胭脂瞧見縣衙大門兩側各蹲守的石獅子雕塑,感到頭暈目眩。
她躲到白若塵身后,輕輕扯著他的袖子∶“公子咱們快走吧!”
白若塵氣定神閑道∶“夫人還請稍安勿躁,再等等。”
須臾,但見街角處拐進一頂轎子,款款落于府衙前,華美的織花轎簾被人輕輕掀開,從里面走出一位盛裝華服的婦人。
白若塵哂笑∶“此乃知縣的千金陳宛月,后面騎馬那人,你可識得?”
胭脂抬首不經(jīng)意地一瞥,一瞥之下,不禁走了魂,差點當場魂飛煙滅。
馬上那人錦衣華服,郎獨艷艷。
正是她苦苦等了三年的夫婿——馮有才。
而今,在不到丈遠處,他正卑躬屈膝,溫順地攙扶著那位美貌婦人,看起來郎才女貌,羨煞旁人。
胭脂心內(nèi)酸澀,待要上前尋問卻被白若塵攔下—
“欸,欸,青天白日的,你要化身厲鬼嗎?”
“我……我不是鬼。”胭脂咬唇辯解。
白若塵頭疼,要怎么才能讓她明白,她已經(jīng)死去這個實事呢?還是她根本知曉,只是不愿意面對罷了,要不然,她也不會死攥著那把破傘來遮擋烈陽。
人死如燈滅,徒留執(zhí)念戀棧人世。
她的執(zhí)念是什么?冬兒?還是那個負心漢?
“相公,相公……”她還是追了過去,只是不知府衙前被誰布的陣法,她似被定格般,止步不動。
白若塵搖搖頭。
想起數(shù)日前,他來到鄢城,多方打聽,才知曉此處有個詭事。
城中多日陰雨,霧氣不散。
有人見郊外荒野處多了座墳塋,且夜半常聞鬼哭。
遂家家戶戶不到日暮皆闔戶滅燈就寢,不敢言語。
他從一個酒徒嘴里才知事情原委——
說城中原有位李員外家小姐,名喚胭脂。
這姑娘長得水靈,且頗具才情,就是性情冷淡,不茍言笑。
遂桃李之年,依舊名花無主。
任媒婆踏碎了門檻,李姑娘依舊不為所動。李員外急了,草草為她尋了一門親事。
小姐不從。
遂在一個月夜與丫鬟碧桃越墻而逃,卻撞上一個歹人。
賊寇見是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便持刀威逼二人至巷角,搜刮完主仆所帶錢財后又起了歹意,欲圖不軌。
碧桃已被打暈,那人用刀抵住小姐脖頸,手慢慢撫上她的面,星光襯著他黝黑的臉,眼中有邪惡的欲望。
她害怕得聲音都在顫抖∶“我是李員外府上小姐,大俠若是放過我,他日定當重金酬謝。”
兇徒不為所動,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黃牙,騰出一只手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頭。不顧她的掙扎,俯身吻咬下去。
一股惡臭通過口鼻直沖她大腦,胭脂幾乎被熏得暈過去。
掙扎中她的指甲深嵌進對方的肉里,在他的左臂留下幾道深深的抓痕,此舉卻令惡徒更加興奮,迫不及待地將她壓倒在地。
胭脂閉上眼睛,放棄了掙扎。
她想,也好,唯死而已,與其讓家族蒙羞,不如到那邊去跳一跳忘川,洗去這一身濁氣。
與此同時,忽聞一聲悶哼,那人立時軟癱在她身上。
明月從翻滾的云層里探出了頭,她看見那人墨色衣衫,手里拿著木棍,卻如神祇般降臨于世。
沒有絲毫遲疑,他迅速踹翻倒在她身上之人,語調(diào)溫和∶“姑娘,你沒事吧?”
再次醒來,她已置身李府,回想起驚心動魄的一幕,還以為是一場夢,即使是夢,也令她禁不住痛哭流涕。
碧桃推門進來,止住她的抽噎聲,對她耳語道∶“馮公子說了,叫小姐切莫聲張,就當……就當是被瘋狗咬了一口。”
“什么?”胭脂徹底懵了。
碧桃口中的馮公子正是馮有才。昨夜,胭脂因驚嚇過度而暈厥。
馮有才找到自己的發(fā)小馬六,以來往李宅運送恭桶之便,將小姐藏進最大的恭桶里,運進了李府。
胭脂頓時面無血色,怪不得她總隱隱嗅到某處怪味,卻不知出自自己身上,頓時五味翻涌,差點嘔出膽汁。
碧桃深皺著眉拍著她的背道∶“小姐忍一忍,奴婢這就給您沐浴更衣——”
自那以后,每逢胭脂出門總能“偶遇”馮有才,有時是燈會,有時是廟會,再就是集市。
一來二去,郎有情妾有意,再加上馮有才是個有些才情的酸秀才,會寫幾句酸詩,少女的春心便動了。
胭脂不知道是從哪一刻開始想與馮有才私奔的,或許是張員外家送生辰八字那日吧。聽碧桃說,那張員外家兒子,肥頭大耳,目不識丁,但家大業(yè)大且攀著點皇親,恁得目中無人。
胭脂自從與馮有才定情,早已山盟海誓,至死不渝,要她另嫁他人,不如以死明志。
思及此處,一時想不開便自縊深閨,幸好家丁發(fā)現(xiàn)得早,將其解救。李老爺勃然大怒,下令鎖死閨閣,直至待嫁,若再尋死,便要斷情絕義,宗譜除名,尸身遣送亂葬崗。
李小姐被唬住了,卻終日以淚洗面,恰逢此時,馮有才寫了一首酸詩——
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已時。
思君使人老,歲月忽已晚。
思君……
其實,她何嘗不知道這些均是他化用前人之詩,馮有才肚子里有多少墨水,她心內(nèi)一清二楚。只是,寓情于景,觸景生情,由不得伏案大哭。
碧桃心疼不已。遂暗中將小姐處境告知馮有才。馮有才攛掇他的發(fā)小馬六,即在小姐婚期前一日潛入小姐閨房,如此這番跟她一說道。胭脂眼一閉,心一橫,遂又鉆進了恭桶,跟著馬六的糞車出了李府的大門……
后來——
白若塵搖著骨扇,思緒已經(jīng)被眼前癲狂的女鬼拉回。眼瞅著馮有才扶著嬌妻進入衙內(nèi),胭脂再顧不得心內(nèi)悲慟,幾次往里硬闖,皆被府門前的法陣彈飛數(shù)丈,若非他及時出手,她幾乎在日照下灰飛煙滅。
白若塵心里一邊忖度這女人是蠢還是傻,一邊將手中折扇化成一面鏡子,直直照在她面上——
“瞅瞅你現(xiàn)在成什么樣子,一個負心漢,值得你如此嘛?”
胭脂直直盯著鏡子里的自己,愕住了——
鏡中的女鬼再不復往日端莊,而是青面獠牙,血衣紅發(fā),眸中蓄淚,唇角滴血。
眼神漸漸開始渙散,她再一次被自己嚇暈,隨后軟軟倒下,化作一縷白霧,被白若塵收入鏡中。
白若塵簡直哭笑不得,對著鏡子道∶“你自個兒待里面好生反省吧……”
正說著,忽見一蓬頭垢面、身著灰布衣裳的小丫頭自門里往外探頭探腦。
趁看守歪在門邊睡得正香,她徑自躬身從門邊溜了出去。
白若塵瞧著事有蹊蹺,便也悄悄跟了去。
與他猜測的一般無二,這丫頭果然與胭脂有關。她那灰色衣袍里裝滿了從縣衙廚房里“拿”來的各色瓜果菜肴。一個人來到荒郊的那座孤墳前,先自焚香磕了幾個頭,而后把祭品整整齊齊擺好,便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她哭得肝腸寸斷,淚水和汗水全糊在臉上,讓她原本白皙臉龐似烏云遮了皎月般陰沉可怖。
手中的折扇在輕搖震動,白若塵撫摸著扇骨,以暗語安撫“她”。
那婢子兀自哭訴,未留意不遠處佇足的白色身影。
“小姐,他們都說,城中連日陰雨與您有關,亦有人親眼所見您的魂魄于夜間流連于此,可是,您怎么就不來見碧桃一面呢,碧桃好想您……”
她又伏在地上嚎啕大哭。
確實是個忠主的丫頭。
白若塵嘆息一聲,默默一笑。
“小姐您知道嗎?小少爺上個月過世了,是我沒保護好他,我對不起您啊,小姐——”
這句話猶如晴天霹靂,震顫著在場的一人一鬼。
手中的骨扇他幾乎快握不住了,他能清楚地感覺到胭脂在扇里撕扯與嚎叫,忍不住用指腹敲那扇骨道——
“人心隔肚皮,你知不知道?做人時是個蠢人,難道死了也做只笨鬼?”
“誰?”
小丫頭聞聲轉過頭,恰巧看到白若塵對著扇柄自言自語,當即收了淚,抬袖子擦了一把臉,走過來對他行了一禮∶“白公子。”
白若塵有些愕然,道∶“姑娘,認識我?”
小丫頭又用手指抹了一下眼角淚痕,強笑道∶“鄢城那么點兒大,誰不知曉白公子是天師。”
白若塵撫額。
來鄢城月余,他的確幫府衙收服了幾只擾民的小妖,也趕走了幾個騙財?shù)募俚朗俊?/p>
不過那也是隨手撿的“功德之事”將來好向那個冷面的上神邀賞的,不敢居功。
倒是另一事才是功德——
鄢城連日的陰雨足足下了月余,云銷雨霽后,再不聞城郊那座荒墳女鬼的哭聲。
黃昏時刻,有孩童曾掀窗偷瞧,見這位風度翩翩的天師公子于集市上同一把打著的空傘自言自語,大雨滂沱,淋濕了他半截身子。
“都說白公子剛來不久,就捉住了那只女鬼,使鄢城一夜放晴,所以我想,公子一定見過我家小姐,請公子救救我家小姐,碧桃感激不盡。”說著小丫頭跪在他面前,重重地向他磕了幾個響頭。
白若塵對著碧桃溫然一笑∶“在下未曾見過姑娘口中的小姐。”
碧桃臉色一變,欲言又止。
他又補充道∶“當然了,如若遇到,定會相救。”
白若塵又上下打量了碧桃?guī)籽郏瑩u著扇子轉身離去。
燈影搖曳,無星無月的晚上,窗外寒風裹著碎雪咆哮著包圍了一間小小的茅屋。茫茫天地間,它像一只孤獨的小獸,隨著風聲嗚咽哀鳴……
屋內(nèi)一盞油燈明明滅滅,不遠處的爐火在斷斷續(xù)續(xù)地燃燒著。
黑暗像水一般不停地將暖意往門外推擠。
女人抱著襁褓中的嬰兒坐在靠近暖爐的地方不住打著瞌睡,爐灶里在咕嚕咕嚕煮著湯。
“呼啦”一聲柴門被人推開。
狂風卷著雪粒子忽然魚貫而入,把屋內(nèi)最后一絲溫暖掐滅了,黑暗和寒冷一下子將她裹得嚴嚴實實,亦讓她完全清醒過來。
男人高大的身影擋住了外面微亮的雪光,他把手中的空酒囊舉起,往嘴里倒出最后幾滴殘酒。
“你回來了?”
女人轉身輕輕放下嬰孩,就要去解男人的外氅。
“滾開——”
被男人厚實的手掌重重一推,她一個未防踉蹌幾步便倒在冰涼刺骨的地面上。
“你個臭娘們,老子遇到你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
男人進門就開始摔東西,把煮沸的湯踢翻在地,滾燙的水濺了她一身。
嬰孩在此刻被驚醒,猛然尖聲叫起來,打破夜的死寂。
男人在女人的抽噎和孩子的哭鬧聲里更加狂躁,無處發(fā)泄的怒火在胸膛內(nèi)熊熊燃燒。他抓過女人的頭發(fā),把她的頭不住往墻上撞,只撞得滿臉是血,半日,似又不解氣般,舀起一盆冰水直直淋在她傷口上——
冰冷刺骨的寒意將她自沉睡中喚醒。
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仍置身于黑暗中,沒有風雪,沒有孩兒,沒有寒冷,亦沒有那個男人。
但是依然讓她覺得冷——刺骨的冷。
耳旁是啾啾蟲鳴和寂寂風聲。
她忽然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份——鬼。
多么可怕的一個字眼。
小時候每逢她失眠,碧桃就會給她編一些鬼故事,她聽著聽著就會害怕地蒙起被子閉上眼睛,碧桃總笑嘻嘻去扯她的被子。
如今想來,比起鬼,更可怕的是人。
“小姐,小姐,你在嗎?”
她隱約聽到像是碧桃的聲音,在這幽閉的空間里,像隔著前世般遙遠,亦像一團濃霧,從遙遠的彼岸吹來,從無邊的黑暗里飄來,裊裊入她耳中,喚回了她所有的神識。
“在,我在。”
她不住拍打著稀薄的空氣。可無邊的黑暗追著她跑,她出不去,也逃不掉。
“小姐你別害怕,桃兒這就救您出來!”
說完這句話,她就感覺周遭晃動了一下。那個姓白的公子嫌她吵,亦或故作瀟灑時,也會晃動扇子,直把她晃得兩眼昏花,惡心欲吐。
但大多時候,他還是會給她空間,讓她安心胡思亂想的。
黑暗的盡頭亮起了一道光,像一道閃電撕開了天幕。
她追著那道光而去,像飛蛾撲火般義無反顧。
光的盡頭又是一片黑暗,但是頭頂卻是一片星輝,與她相依為命的丫頭碧桃就站在她面前,星輝掩映下,她淚光點點,哽咽出聲——
“小姐。”她在她面前跪下,泣不成聲,“桃兒以為今生今世再也不得與您相見了。”
主仆二人相擁而泣。
胭脂似乎想起了什么∶“你……如何救我的?白公子呢?”
碧桃收了淚道∶“我吹了迷煙,他這會子還沒醒吧。”
“我在馮有才的書房內(nèi)偷學了幾句解咒密語,果然靈驗,沒想到,真的救了小姐。”
“小姐,馮有才他就是個畜生,您走后不久,他就和縣令千金陳宛月勾搭成奸……”
“我已知曉,碧桃。”但她已經(jīng)不再關心這些,她抓住碧桃的雙肩,凝視她的眸子,吐出的每個字都像冰碴子般寒冷∶“冬-兒-呢?我的冬兒呢?”
“冬兒,叫娘啊!”
男人牽著男童的手,指著對面的美艷婦人道。
婦人美艷如花,只是眼神冰冷,讓他心里不由一寒。
不由自主地就讓他想起娘親給他講過的故事——美貌妖狐食人心魄。
“妖狐”走近他一步,居高臨下盯著他,那雙美眸中的冰冷漸漸化成一眼冰泉,杏眼一瞇伸手向他∶“小孩,你過來!”
冬兒仰視著那張?zhí)一妫抗鉂u漸移至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電光火石間,叫他想起某個深夜他自嘈雜聲里醒來,看到爹掄起拳頭砸在娘身上。娘痛苦哀求∶“你要休我,我無話可說,你要另娶我亦無畏,我只要冬兒!”
爹一腳踹在她腹部,娘捂住肚子瑟瑟發(fā)抖,額角汗?jié)n涔涔。
冬兒哭喊著爬到娘身邊,抱住她的脖子,感覺到娘的身體不停地顫抖,血,順著口鼻不住往下滴,他怎么擦都擦不掉。
他感覺自己太弱小了,要是再長大一點,就可以保護娘了。
“你個掃把星,當初娶了你,還不是因為你是李員外的幺女,老子以為娶到寶了,孰料你那狼心狗肺的爹竟當真與你斷絕了一切關系,這么些年,除了你這個累贅,老子一無所有。”
說著就上來拉扯冬兒∶“小兔崽子跟老子走,離這個掃把星遠一點。”
冬兒用力抱住母親,奈何父親力氣太大,在與母親的手分離的那一刻,他轉頭咬住了男人的手腕,恨意充斥著整顆心,他用盡全身力氣咬下去,恨不得將他的整塊肉撕咬下來。
“可惡——”男人用力甩開他,令他重重跌在地上。
“養(yǎng)不熟的白眼狼,跟你娘一樣犯賤。”
父親扔下這句話后揚長而去。
娘病了!
躺在床上水米不進,那個叫爹的男人已經(jīng)很多天沒回來了!
冬兒每日去西山挖野菜,聽隔壁李嬸說,西山有一種人參,人吃了百病盡消,但那日,他尋遍了整個西山也未果。
回來殘陽如血,晚霞滿天。
娘早早穿戴整齊,面色紅潤地站在村口迎接他。
夕陽下,娘依舊美得像一幅畫!
她笑起來更美,像仙女一樣。
她對他伸手道∶“冬兒,快來!”
那晚,娘用李嬸救濟他們的米做了香噴噴的飯,她看著冬兒吃,眼角依舊掛著笑。伸手為他擦去嘴角的飯粒,道∶“冬兒長大了想做什么呀?”
冬兒邊嚼著飯邊含糊不清道∶“當捕快,懲惡揚善。”
他停了一下又補充道∶“特別是打老婆的惡賊!”
娘笑了一聲,思忖片刻道∶“爹不是壞人,只是,他窮怕了!心里有怨氣。”
“所以你以后跟著他,不要惹他生氣,要乖乖聽話,好好讀書,將來做個有用之人!”
冬兒放下筷子,眼含淚花∶“娘不要冬兒了?”
娘依舊撫摸著自己,手掌柔軟溫暖,像寒冬里的一縷春風∶“娘怎么會不要冬兒呢!娘永遠不會不要冬兒!”
冬兒這才眉開眼笑,給娘的碗里夾了幾根野菜∶“娘也吃,吃飽了病才好得快!”
娘又笑了,笑得比那滿天云霞還要美。
可是,當天夜里,娘就去了。
冬兒夜里醒來一摸,她的身子都涼了,臉上依舊掛著慈愛的笑容。
冬兒的哭聲引來隔壁的李嬸,她找不到男人,只好求助李府。
孰知,李員外聽說了,依舊態(tài)度強硬,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是這死丫頭自己選的路,他不想把她尸身領回來丟祖宗的臉。
末了出于情面,也是打發(fā)了丫頭碧桃?guī)е鴰變摄y子作安葬費,但堅決不讓她入李家祖墳,只在西郊尋了塊墳地草草埋了。
碧桃讓冬兒在他娘墳前磕了幾個頭,便對他說∶“我?guī)闳つ愕!?/p>
他沒有反抗。
如今,他瞅著那個美艷少婦,眼中竟是熊熊復仇之焰,他主觀斷定,定是這個狐貍精勾了父親魂魄,把娘逼死了,他一定要替娘報仇。
他瞅準時機,低頭撞向那婦人肚子。
隨著婦人哎喲一聲,父親一個厚重的大嘴巴就結結實實地打在他臉上。
他瞬間被打得在地上翻滾了幾圈,眼睛和左臉迅速地腫脹起來,眼前似有千萬顆星星在閃耀。
“啊!不好,夫人見紅了,快來人啊……”
隨著眼前人影晃動,男人猶不解氣,抬腳在他肚子上狠踹了幾次,直把他踹得昏死過去……
待他醒來,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置身一個冰冷黑暗的暴室,四周漆黑一片,只頭頂一片殘敗瓦片隙罅里漏出點細碎微光。
他又渴又餓,加上內(nèi)傷淤積,很快便發(fā)起了高熱。
迷迷糊糊中,他仿佛又看見了娘親。她一身白裳,美麗精致,她的笑容,仿佛天山雪蓮般圣潔,她的懷抱仿佛云朵般柔軟溫暖。
“他們虐待他,不給他吃喝,病了也沒人管,馮有才是個軟性子,全看那陳宛月的臉色,直到他停止呼吸的前一刻,那小胳膊還緊緊摟著我,叫娘呢。”
碧桃把冬兒如何遇害的前前后后詳詳細細的和淚與胭脂陳述。
卻不料當即挨了胭脂一記耳光,隨即脖頸被她緊緊扼住,幾乎不能呼吸——
“小姐……小……姐?”
碧桃驚恐地看著眼前女子的眸色緩緩變濃郁,變得陰森,遂又一點,一點地變作鮮血一樣的紅色。
“你-為-何-不-救-他?”
她的身影幻化成水波飄蕩在她眼前,猶如來自無間地獄深處,仿佛要將人的魂魄撕成千萬片。
她嚇得閉上眼睛,為了活命,只好逼自己回答,一字一句,嘔血而成——
“桃……桃兒……不敢……,小……小少爺……死……死都未合眼……小……小姐……你……你要報仇……”
說完再無一絲力氣,胭脂一松手,她便軟軟倒了下去……
馮有才的那雙眼睛晦暗陰沉,十數(shù)年彈指一揮間,記憶中那個謙和溫潤的書生早就消失了。
但他到底是好看的,薄唇輕輕挑著,風流天成,眸若星辰,偏又十分薄涼。此刻他坐于書房,修挺的手指漫不經(jīng)心地攪動著茶盞,明明那茶已涼透,也未曾飲過一口。
“馮有才!”胭脂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她從原本融入夜色的樹影里緩緩隱現(xiàn),站在了他前面,擋住了他面前的全部燭光。
縱使他心有防備,但真的親眼見到發(fā)妻變?yōu)閰柟淼臉幼樱€是沉沉吸了一口氣,三魂七魄幾乎全丟了。
“你……你……”
他連連后退,溫文儒雅的氣度瞬時蕩然無存。
這一刻,胭脂忽然發(fā)自內(nèi)心的想笑一笑自己,當初怎么就豬油蒙了心,看上了這么個東西。
“救……救命……道長,救我……”他已經(jīng)嚇尿了褲子,卻被胭脂像拎小雞般提起來,丟出數(shù)丈遠,而后眼睛一翻,吐血數(shù)升。
此刻,忽然從屏風后面走出一位灰袍老道,手提拂塵輕輕一甩道∶“妖孽,休要害人。”
白光閃過,一團烈焰已將她包圍。接著數(shù)道黃符向她飛來,圍著她不停轉圈。趁她目眩神迷之時化作數(shù)根鐵鏈牢牢將她縛住。
“對對對,燒死她,燒死她……”馮有才忽然來了精神,聲色俱厲地指著她。
“呵呵……一日夫妻還百日恩呢,馮公子果真是天性涼薄之人……”
千鈞一發(fā)之際,一手搖骨扇的翩翩公子自門外踱步而來。
抬手一指,便解開了女鬼身上的鎖鏈,垂首朝她嘖嘖搖頭∶“本公子是否跟你說過,人心隔肚皮?”
胭脂瞪大眼眸,愣愣看著從暗影里緩緩走出的、被縛住雙手的碧桃,瞬間感覺天旋地轉。
那個月夜幫助她逃跑的碧桃。
那個偷偷接濟她度日的碧桃。
那個與她情同姐妹的碧桃。
那個她引為知己的碧桃。
背叛了她!?
碧桃已經(jīng)滿眼淚意,碰上胭脂冰涼刺骨的眸光,只撲通一聲跪在她面前,淚珠撲簌簌而落——
“對不起,馮有才拿我母親的性命相挾,逼我毒害白公子,騙小姐入局!桃兒不求小姐原諒,只求一死!”
說著,她瞅準時機,一頭撞向書案。頓時血花如煙,玷污了那一地干凈明澈的青花碎瓷。
灰袍老道見狀,收起拂塵,落荒而逃,被白若塵攔住了去路。
“別急著跑,我且問你,你一介凡夫俗子,用何妖法困住陰魂,讓她甘愿墮于幻境,直至灰飛煙滅?”
老道戰(zhàn)戰(zhàn)兢兢指向馮有才∶“不關貧道的事啊,貧道與這女鬼無冤無仇,是這位馮官人,說夜夜受一女鬼所困,讓貧道幫幫他。”
“貧道自幼跟著師父除妖,秉著為民除害的使命,施法困住女鬼,發(fā)現(xiàn)女鬼怨念太深,便念‘清心咒’驅(qū)除她意念里的惡念,只留一絲善魄在她體內(nèi)。她自愿困于幻境,不肯往生,與貧道無關啊——”
白若塵眸中鄙夷之色頓時,伸手摘下他腰間沉甸甸的一袋金子。笑道∶“出家之人不打誑語,這袋金子何處而來?難不成是你偷的?”
老道早就嚇破了膽,連連求饒∶“是,是馮大官人所贈,讓小的盡快除了這女鬼,不關貧道的事,不關貧道的事啊。”
“他們有錢有勢,而貧道只是個跑江湖的,強權之下,不得不屈服啊!公子明鑒,公子明鑒吶!”
“滾!”
“是是是!”
灰袍道人手腳并用地消失在眾人視線內(nèi)。
白若塵才笑瞇瞇地看著已經(jīng)完全成癡傻狀的馮有才∶“你呢?馮—大—官—人?”
“一個屢次落第的窮秀才,后與地痞流氓為伍,靠著這一身臭皮囊俘獲無數(shù)少女芳心,得到后,又棄之敝履。”
“猜猜看——”白若塵逼近他,用骨扇敲了敲他那蒼白無一絲血色的臉,“像你這種狼心狗肺的東西,下場該是怎樣的?”
馮有才的面色已寸寸如灰,他轉頭一眼瞥見了胭脂,遂又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膝行至她足下苦苦哀求∶“娘子,娘子,你饒了我吧,我不是東西,你大人不記小人過,我……”
他抬起手狠狠朝自己掌摑,一下又一下,清脆而響亮。
胭脂垂首木然看著跪于她足下的男子,驀然想起生前某一時刻。她也曾跪于他足邊,如他這般哀求——
“相公,不要去行那雞鳴狗盜之事,我們有手有腳,可以自食其力啊!”
馮有才抬腿就是一腳——
“我去你娘的,老子真是瞎了眼,還以為你是千金小姐,娶了你能讓老子一輩子衣食無憂,誰知你這蠢貨當真與你爹斷了父女之情,害得老子還要養(yǎng)活你。”
那時,她已有八個月身孕,這一腳,直接讓冬兒早產(chǎn),致使那孩子從小身子就孱弱,多病多災。
而她尚在月子里,馮有才還請他的狐朋狗友到家里來蹭吃蹭喝,她拖著疲憊的身子下廚,卻被一個疤臉的大漢輕薄。掙扎中,她無意間看到那人的手臂上有她當初留下的幾道抓痕,才恍然知曉這一切事情的真相——
這群強盜,原來他們都是一伙的,姓馮的騙得她好苦。
信念崩塌的瞬間,她做出了生平第一次反抗,摔碎了滿桌飯菜,抱著冬兒連夜回了娘家,卻被鐵面無情的爹爹拒之門外。
“不孝女早已被我李家逐出宗室,此生,不復再見!”
娘心軟,給了她幾兩銀子,亦抹淚勸她回去。
大雨滂沱的夜。
她抱著冬兒,天大地大,無處可去,只好再次回到那魔窟里去。
剛至門口,卻聽到屋里有嚶嚶女子的哭泣聲和馮有才心滿意足的笑語∶“小桃兒,你哭啥,老子早就發(fā)現(xiàn)你個小丫頭對老子有意思,老子成全你,改明兒那黃臉婆再惹老子,老子就休了她,把你扶正嘍。”
短短一瞬間,足夠胭脂把小半生的經(jīng)歷想起。
眸中再現(xiàn)濃濃血霧,指尖長出鋒利如刀的指甲,十指如刃深深插進他的血肉。
馮有才立刻像一只脫水之魚般打挺告饒。
“饒你?那你為何不饒了冬兒?”
胭脂眸中血光更盛,指甲再次瘋長,寒光如劍,下一刻,已至他喉間三寸處。卻被一道烈焰阻隔。
數(shù)道鐵鎖又牢牢將她捆縛,鐵鎖發(fā)出陣陣紅光,將她的戾氣一一化去,兩名冥府陰司也應聲而到——
“李氏胭脂,你陽壽已盡,魂魄為何不早歸地府,遲遲流連人間?”
白若塵見牛頭馬面親自來捉人,也是唬了一跳,剛要上前解釋,卻被馬面抬手攔下∶“你個小狐貍精,在人間縱兇殺人,胡作非為,若非看云堯上神尊面,非抓你去地府問罪不可……”
白若塵被噎得說不出話,心里直罵這地府的官差和人間一樣,作威作福,一點人味,哦不,鬼味都沒有。
胭脂依舊在掙扎,幾乎癲狂道∶“放開我,放開我,我要為冬兒報仇,我要殺了他……”
牛頭馬面見女鬼怨氣頗深,連那鎮(zhèn)魂鏈都快斷了,只好透露了一點兒天機——
“有道惡人自有天收,你已魂歸地府,就不要再多管陽間的事啦,這馮有才絕不會善終,你若親自動手,試圖打破天機,才是罪孽,還是早早跟我們走吧!”
胭脂停止了掙扎,末了看了看白若塵,白若塵也只闔目點了點頭。
聽說云堯上神一出關就入了地府。
白鶯鶯也是一頭懵。
童子跟她說∶“師尊在尋一陰魂轉世,尋訪了三界皆無果,遂入地獄,找閻羅王討說法去了。”
白鶯鶯亦了然。
又是她!
她在奈何橋邊攔住了冷面上神,直截了當?shù)馈谩罢劰P交易,我?guī)湍阏噎傊ο勺拥霓D世,你……你教我仙術!”
云堯有一瞬間的震驚,仙風道袍被冥界的雨水浸透,堂堂上神,顯得有些狼狽不堪。
還未等他開口,她豎起食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別問,天上地下,神仙凡人,妖魔鬼怪的八卦都逃不過我白鶯鶯這雙愛看熱鬧的眼,你與那仙子……”
“好!”
“三日為限,本尊在奈何橋邊等你,事成,我教你仙術,渡你成仙。”
“爽快!”白鶯鶯幾乎跳將起來。
她混跡人間數(shù)千年,能讓陰魂無聲消逝的法子太多了,有的手段,嘖嘖,簡直下三濫。而高高在上的上神,哪里曉得這些。
冥府三日,人間已經(jīng)過了三載春秋。
她與胭脂再踏過這座冥界生死橋,卻未見上神身影。
但見一六七歲的小鬼翹首橋頭,看到她們,小雀兒般飛撲過來,一把抱住胭脂,哭得鼻子眼淚一簍筐。
“冬兒!?”
“娘親,冬兒等你好久,你怎么才來!冬兒以為,再也見不到娘親了!”
冥雨簌簌淋濕了娘兒倆蕩漾在河水中的倒影,冥樂聲起,似是哪位冤魂在隔岸觸景生情。
斷斷續(xù)續(xù),如泣如訴的琴音讓不通人情的牛頭馬面都落了淚。
白鶯鶯眼睛酸澀,走上前去,拍拍胭脂的肩膀∶“夫人,你放心,馮有才惡有惡報,已經(jīng)被陳家趕出府門,暴尸街頭,他已投生畜生道,永生永世,你都不會再遇見那個人了。”
“而你和冬兒,可以一起投胎做人,再修來世母子緣分吧。”
她想,論云堯和冥王的交情,恐怕都不用上神大人開尊口吧。
額……
這忽然讓她想起曾在人間看過的一本小人書叫——
狐假虎威……
做一回上神的小跟班,嘖,滋味很酸爽!
母子倆感恩戴德地跪下來磕首。
只是,誰都未曾注意到,不遠處的冥船上悄然立著的一道銀白身影。
那承載萬事滄桑的一雙眉眼,忽然多了幾分柔情和繾綣。
隔岸又有琴音響起,似在彈奏一曲離別——
胭脂淚,相留醉,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