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6

我不再記得安妮,這句話在一段時間內反復出現在我腦子里,侵蝕著我的神經,仿佛在強迫我遺忘記憶里某些很重要的人和事情。

忘記一個人在某種意義上來講非常簡單,只需要淡薄一切關于她的痕跡就夠了。

淡薄帶來了陌生的感覺,而這陌生感便是遺忘最好的良藥。

但想要把這種感覺掰開了,揉碎了地拿到臺面上來講一講,我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我與安妮認識6年,聽起來久遠,現在回想起來也就是一瞬間的事。


01

我那時高中沒念完,住在一個筒子樓里,從來沒見過父親,由母親含辛茹苦地把我拉扯大,打小便體會到了人間不值得。

而在我十七歲那年,母親也因疾病永遠地離開了我。

所以我看待這個世界總有一種悲觀感,但很多事情是不容我反復思考與琢磨的,我還要努力養活自己,我得樂觀地活著。

那年我19歲,高中沒畢業,沒有正經事做,始終在端盤子,發傳單或是擺地攤打臨工中掙扎求存。

這年的秋天走得特別慢,也可能是冬天來得過于拖沓,讓這座只有夏天和冬天城市里的人格外不習慣。

我從飯店下了早班回到家,已是晚上8點了。

這房子是母親留給我的唯一遺產與記憶,上了年紀的老樓,隔音效果很差,墻壁形同虛設。

我剛洗完澡,趿拉著人字拖,手里拿著蒼蠅拍,貓著腰屏著呼吸,準備和趴在墻上的大胖蒼蠅做個了斷。

此時隔壁屋子傳來了聲響,伴隨著鑰匙插進銹跡斑斑的鎖眼,老態龍鐘的屋門發出冗長的“吱呀”聲,在這個夜里顯得異常刺耳。

“啪”的一聲,拍子以一道優美弧線的姿態落在了有些斑駁的墻上。

您猜怎么著,蒼蠅跑了。

我之所以還住在這種環境里,一是出于對母親的懷念,我總覺得在某個清晨,客廳還會傳來母親做家務時叮鐺的聲響,然后在我要出門上學的時候叫住我,“洋洋,把早餐揣包里,記得吃。”踮起腳,費勁地探著頭拉開我的書包,把豆漿和油條塞進去。

在那之后,每當我用母親留下的鍋碗瓢盆自己做早點的時候,我總會覺得視線變得模糊,鼻子酸地像是吃了檸檬一樣。

二是我的生活確實困難,實在沒有能力換上一間寬敞明亮的房子。

發出聲響的是隔壁劉老太的小屋,來的人應該是她的新租客。

我探出腦袋,看到了一個消瘦的背影正把一個偌大的紅色行李箱塞進屋子,女孩留著齊肩短發,好像戴著一副眼鏡,披著件有些褪色的綠色呢子大衣,大衣的顏色與這老舊破敗的木門融為一體。

那間屋子很臟,自我記事以來,便見到了從那里出入的形形色色的租客,有打妻罵子的酒鬼,煙霧繚繞的煙鬼,帶不同男人回家過夜的小姐,還有狼狽不堪的一家老小等等。

這些人都在這里居住過,在這座城市最陰暗的角落里。

但時間不長,并沒有給我留下太深的印象,印象深的只是這些人身上特有的氣味,有煙味,酒味,劣質香水味,還有窮困潦倒的味道。

隔壁屋子很亂,又臟又亂,劉老太對錢極盡苛刻,為人又尖酸刻薄。

她對外出租的屋子年久失修,管道經常堵塞,空調常年抱恙,在晚上還經常能聽見隔壁電視發出的沙沙聲。

住在這樣的環境里,我不禁為女孩捏了一把汗。

女孩廢力地提起行李,回過身想把門帶上,扭頭時看見了我。

我有些發愣,看到的是一張十分清秀的臉,側臉輪廓清晰,眉眼干凈,這女孩好像有股靈氣,能攝人心魄。

我頂著濕漉漉的頭發,穿著洗褪色的牛仔褲與衛衣,腳下的人字拖配上手里的蒼蠅拍,甚是滑稽。

我對她笑了一下,漏出了我一口潔白的牙齒,“新搬來的?”

“嗯”,她輕輕應了一聲,伴隨著破舊屋門的“吱呀”聲進了隔壁。

她的出現打破了我自母親走后的生活狀態,像是一顆流星劃進了我的生命里。

我高中沒畢業,也談不上有什么世界觀,大概就是從她進入到我的生活開始,我才逐漸用另一種眼光來看待這個我生活了19年的世界。

雖說有時感慨日子像烏龜一樣爬得很慢,但不經意間卻發現這孫子竟然越行越遠,令人唏噓。

我與她在這一年并無過多交集,女孩很安靜,屋里總是傳來輕微的音樂聲,我分辨不出是哪首歌,就像我聽不清黑夜里的哭聲到底是野貓發情,還是樓里哪家小孩發出的聲音。


02

這一年里我仍奔波于生計,打工度日,雖疲憊不堪,但這至少能讓我生存下去,還有些結余。

受隔壁女孩的影響,我關掉聽了好幾年的搖滾樂,喜歡上了抒情柔緩的歌曲,寫寫文字記錄生活,倒也挺好。

網圖

這種難得的寧靜在一個夜晚被一陣吵鬧聲打破,我打開房門探出腦袋,聽著隔壁女孩與劉老太太的爭吵。

“不交房租就滾蛋,我這有的是人租。”劉老太尖利的聲音在此刻顯得更加刺耳。

“不是我不愿意給你錢,管道又堵塞了,這已經是這個月第二次了。”女孩的聲音有些沙啞,但仍是輕輕地敘述著。

“哪次我沒找人給你修,小姑娘事怎么那么多?”

“但每次都是我出的錢啊,這是你房子出的問題,本就應該你來修的啊,還有夏天空調也不好使。”

“不住就滾蛋,誰知道是不是你故意給弄壞的。”劉老太還是往日市井的嘴臉,聲音大到一棟樓都能聽見。

女孩沉默了一會,再次說話已有了些許哽咽聲,“真不是我弄壞的,本來就是這樣的。”聲音顯得更微弱了。

劉老太正掐著腰,正醞釀下一輪的言語攻擊。

“嘿,劉奶奶,你那破屋子本來就那樣,難為人家小姑娘干啥。”我往隔壁走了走,把腦袋探了進去。

“兔崽子,這有你啥事。”劉老太回過頭瞪著我,眼神犀利。

“您這是打麻將又輸了,還是又更年期了,吃槍藥啦。”我調侃道。

“你也不是啥好東西。”劉老太又剜了我一眼,隨即扭過頭看向女孩,“再不交租趁早滾蛋。”

我與劉老太也沒什么交集,她似乎只有在打麻將贏了錢,或是又打聽到了哪些人家的隱私問題時才會對人熱情些,同這樣的市井老婦女講道理是行不通的。

“就你這樣,誰會一直租你房子啊劉奶奶。”我個頭高大,長得比較結實,又是孤家寡人一個無牽無掛,堵在門口,任誰看到估計都有些打怵。

劉老太沒了話語,氣沖沖地扒開我,回了自己屋子。

“你沒事吧,這老太太就這樣,別和她一般見識。”我這才仔細打量起女孩,眼神黯淡,不知是光線原因還是怎的,映得整張臉有些病態的蒼白。

她仰頭看了我一眼,“謝謝。”聲音依舊很輕,很輕。

我扯了個笑容給他,她卻把頭低了下去,沒有理我,我一直覺得我的笑還是比較陽光的,同時也是我唯一能拿得出手的與孤獨無關的東西,所以我很喜歡笑。

母親為人善良,在我小時候總是同我說,“不要只顧著拍打身上的塵土,也要記得用心去體會身邊的每一個小幸運。”

認識女孩之后我覺得,女孩便是我平靜生活中的小幸運。

她把屋子收拾得算不上一塵不染,但卻井井有條,畢竟劉老太的這棟老房子實在是破敗不堪,難以打理。

直到此時,我才聽清了屋內的音樂聲,是首比較清新的英文歌曲,我英語不好,聽不懂歌里在唱什么,但時至今日我仍能哼著唱上幾句。

“我叫汪洋,就住隔壁,有事可以找我。”

“我叫安妮,今天謝謝你了。”

第二天出門買油條時恰好撞上迎面而來的安妮,依舊喪氣滿滿,一股子生人勿進的模樣。

她瞥了我一眼,又很快將帶有倦意的目光收了回去,我側著身子讓她先行,“早上好啊安妮,這是去哪。”

“搬家。”她說。

我有些錯愕,按理來說我不該有這種錯愕的,畢竟我在這凍樓里見識到太多行色匆匆的人了,某個人的去留并無法左右我的心情。

“是不是因為劉老太啊,有空我幫你說她。”一些不安的情愫在我身上蔓延開來。

安妮許久沒有說話,轉身下了樓。

這算是我和安妮第一次在白天正式交流,她給我留下了一個纖瘦苗條、又異常孤獨的背影。

我嘆了口氣,吃過早飯后便出了門。


03

在我為數不多的淺薄閱歷里,安妮像是一個怪咖,似乎有著與我截然相反的性格,不愛與人交流,為人又過于悲觀,這都令我很想深入了解這么一個人。

晚上回家進入樓道時,我往安妮住處撇了撇,發現門敞著,屋里有些收拾東西的響動。

我不自覺地走了過去,看到了蹲在地上正在收拾東西的安妮,“真要搬走啊,想好要去哪了嗎?”

我記得安妮在看到我一臉錯愕的時候竟然笑了一下,“先回宿舍唄,等過幾天再找房子。”盡管那笑容里滿是苦澀,但安妮深邃的眸子仿佛一下子變得清澈了起來。

“你笑起來不是挺好看的嘛。”我說。

“是嗎,我怎么不覺得。”安妮又低下頭收拾起了行李。

“這樣吧,你來我這邊住吧,我母親走得早,這屋子就我一個人住,怪孤獨的。”我看著她的動作,小心翼翼地同她說。

安妮頓了頓,抬起頭看著我的時候眼神有些怪異。

“別誤會,我得收你房租。”

“那好,壓一付三。”安妮得眼神飄忽不定,看了看我,好似經過了極大的內心掙扎才答應下來。

“放心,我是個好人。”我盡量以詼諧的語氣說著,其實內心早已波瀾壯闊,緊張又期待,“其實你的心情我很理解,但房門都有鎖,何況你也看到了,我沒有惡意。”

然后我屁顛屁顛地幫她收拾起了行李,領她進了屋。

“這屋子是我母親住的,我一直都有打掃,你就住這吧。”她推開門,緩緩走了進去,眼里有些許欣喜。

她走的這兩步,仿佛走進了我的心里一般。

“你母親她……”安妮走出屋子,話還沒問完。

“三年前去世了。”我緩緩地說著,“我母親是個很好的人。”

“對不起,我把房租先給你。”說罷,她便從兜里掏出了一個異常可愛的卡通錢包,有些窘迫地拉開拉鏈數了一沓錢遞給我。

“劉奶奶那邊500一個月,這是2000塊錢,你數數。”

“用不著那么多,咱倆這算合租,房租對半。”我笑了笑,遞回去了1000塊錢給她。

“可這不合適吧。”安妮臉上出現了些為難的神色。

“有啥不合適的,同是天涯淪落人,合適,太合適了。”

安妮有些不著煙火的氣質,我實在沒有把握在她面前侃侃而談,于她而言我更像是一個俗不可耐的人。

雖說住到了一起,但彼此的交集仍然不多,我每天要出門上班,她則需要回校上課,我想要的深入了解也一直沒有機會,這使得安妮在我心里的形象變得更加神秘起來,不知道她飄蕩在哪里,又有著怎樣的經歷與故事。

雖說我們都在盡力回避對方,但身處同一屋檐下,低頭不見抬頭見。

就比如吃飯這件事,倆人總會撞到一起。

我一直都自己做飯,多了一個人對我而言不過是多一副碗筷而已。

“明天周末,我買點菜,咱們慶祝一下。”在某一個周五的晚上,我向安妮發出了共進晚餐的邀請,當然多年獨居生活的我,廚藝其實還算是能拿得出手的。

“好啊。”她終于發自內心地笑了一次,那容貌甚是好看。

我祭出了修煉多年的紅燒肉、醬燜茄子、番茄雞蛋以及蘿卜羹,然后敲響了她的房門。

想來她應該很不好意思,在房間里折騰了好一會兒,才扭扭捏捏地戴著耳機鉆了出來。

“這么多菜,咱倆能吃完不?”她坐在飯桌前,摘下耳機,眼睛始終盯著那盤紅燒肉。

“餓了?”我端起老父親般的笑容看著她,“快動筷子,嘗嘗。”

然后在一種尷尬又有些許客氣的氣氛中,結束了我們合租生涯的第一頓飯。

吃完了飯,安妮執意要去刷碗,我不同意。

她堅持了一下,見我態度堅決,她只好十分抱歉地說,“那我回去歇著啦。”就回到了房間。

萬事開頭難,有了這頓飯,往后的日子便過得自然了起來。

打那起我隔三差五便會喊她出來吃飯,后來她實在過意不去,就發展成由我倆一起買菜,然后我來做飯,她打下手,頗有種中老年夫妻過活的既視感。

“吃水果嗎?”

“不吃。”

“吃零食嗎?”

“等會還要吃飯,不吃。”

“那你想吃啥?”

“我真不餓啊大小姐。”

我想的是過日子,安妮好像卻總在以各種理由來還這幾頓飯的人情。

每當安妮側著頭一臉期待地看著我時,我都強忍住囫圇她頭發的沖動,故作深沉。

“請室友吃飯不應當嗎,況且不過是多副碗筷的事,人多還熱鬧呢。”


04

我覺得安妮總是怪怪的,心情也是時好時壞,陰晴不定。

有時候她會使勁地盯著某樣東西看,而每當我有些局促不安地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時,卻只看到了腦袋上的藍天白云,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

她笑得也不多,實在開心了便會笑笑,但那笑容不會把人帶到任何地方,就只是笑笑。

然后生活仍是照舊,“我給你買點蘋果吃吧。”

“買點瓜子磕磕?”

“來兩包薯片?”

很快,家里就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水果零食,恍惚間我甚至覺得母親仍然在世,在這些吃不完的東西上,我似乎又感受到了那股深沉的愛意。

“早餐給你放桌上了,記得吃。”

忽然我的視線就模糊了起來,不知是面前的熱粥燙得我睜不開眼,還是別的。

這座城市不常下雪的,至少在我記憶里寥寥無幾,可這年冬天卻一反常態地下起了雪,導致天氣有些寒冷。

在惡劣的天氣里,我更喜歡跟我愛的人待在溫暖又舒適的家里,有吃的,有喝的,有音樂聽,有電影看,當然能有個人陪我說說話那就更好了。

沒認識安妮前,在這種周末的清晨,睡眼惺忪的我總會放上一個小曲,貓在被窩里,躺到天荒地老。

我好像是孤獨了太久,在有人陪的情況下顯得格外的活躍,話也異常的多。

這個下雪天我沒有感到絲毫的凄涼與不適,起碼屋子里還有另一個與我相似的靈魂。

網圖

“看電影不,《無間道》,賊好看。”

“出去堆雪人不,好久沒看著雪了。”

“擼串去不,我之前打工地方有家特好吃的串串。”

每次安妮總會尷尬又不失禮貌地笑笑,任憑我一個人自言自語。

“你大幾了呀安妮,大學里什么樣的,快跟我說說。”我這才想起安妮還是個學生。

“就那樣吧,我不喜歡在宿舍里待著,下了課基本就是圖書館泡著。”

“愛學習是好事啊,我想學還沒有機會呢,對了那你住外面家人不管你嗎?”我問道。

安妮眼神忽然變得十分暗淡,低下了頭,我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不好意思啊,不想說算了。”

“沒事,我父母對我不好,我一直想擺脫他們。”,安妮神色扭捏,坐立不安,“我不是不想和你說話,我對誰都這樣。”

嗬,又是個苦命的人,對安妮來說,那令我神往的原生家庭反而是一種負擔。

我沒有深挖下去,也沒那個必要,我突然泛起一股心疼的感覺,這似乎是從我第一眼看到她便已經產生了的情愫。

那晚我們聽著我叫不上名字的英文歌,聊了許多。

我本身故事不多,經歷也少,多是些如何掙扎求生的瑣事,同她聊得也大都是母親在世時的一些生活片段。

我聽她講大學生活,講她的理想抱負,講生活的艱辛。

“我有時候也會去做做家教,賺點錢,不想花家里的。”

“可不是嘛,自己掙得錢用起來最是安心。”我說。

我懂她的困境,愿意伸手相助,她懂我的不易,也愿意耐心傾聽。

再沒有比這種狀態更令人感到舒適的了。

“下樓堆雪人吧。”我興致勃勃地說。

安妮有些猶豫,隨即還是點了點頭,“嗯。”

“外面挺冷的,戴上圍巾。”

說著我從架子上取下了她的有些起球的米色針織圍巾,在她不情愿的神情中,給她圍了個嚴嚴實實。

“哈哈,像個大粽子。”

“你才是!”在安妮的追趕下,我迫不及待地奔下了樓。

那晚下著大雪,卻似乎又能看見廣闊無垠的浩瀚星海,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實質上我們本就是兩個正處于人生最美時光的孩子,在那晚我倆好像才終于能做些這個年齡應該做的事情,盡情地瘋跑著,忘記了一切世俗帶給我們的枷鎖與不安。

在這世上,本就是各人有各人的隱晦和皎潔,那晚的月色很美,我能逐漸感覺到兩顆心的距離越來越近。

“拍個照吧。”說著我舉起手機喊安妮過來。

“好啊。”我看著她快被大雪掩蓋的腦袋,突然笑了,發自內心、由衷的笑。

月光下,安妮帶著笑容向我走來,月色與雪色之間,她好像是第三種景色。

然后她比起了老套的剪刀手,往我胸口靠了靠。

我突然有股沖動,很想把她擁入懷里,同她講一些不屬于租客與房東之間該說的話。

我以為她能感受到我在想什么,然后順從地靠過來,低眉順眼道,“那感情好啊,我們在一起吧。”


05

廚房真是個能讓人感情迅速升溫的好地方,共同的愛好更是。

我們在每個傍晚忙碌于廚房那擁擠的一小片天地,她哼著歌切菜,我哼著歌掌勺。

她愛吃我做的紅燒肉,每次都能吃一大碗米飯。

原先清瘦的身材在這幾年里早已變得更加立體,有句話怎么說來著,穿衣顯瘦,脫衣有肉,形容她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我們仍然會聊很多事情,聊她的學業,聊她的愛好,聊她的理想。

唯獨沒再聊過家庭,我不敢聊,我怕回憶起母親。

她也不敢聊,怕記起父母帶給她的無盡痛苦。

在我樂觀態度的感染下,她的性子也開朗了許多,笑容更是自進家門后便爬到了臉上。

“樓下那小貓真可愛啊!”

“哪只?花的還是黑的還是黃的。”

“都可愛,哈哈。”

“還沒吃飯吧?餓不?”

“餓死了,來我給你打下手。”

我看著廚房那個手忙腳亂的少女身影,打心眼里喜歡。

安妮喜歡在屋里看書,聽我聽不懂的英文歌曲,也喜歡在晚飯后一個人出去跑步。

我也喜歡看書,我也喜歡聽歌,我也喜歡和她一起去。

“又要出去啦,我吃多了需要消消食,帶我一起唄。”

“帶上我吧美女,你看我都胖成什么樣了。”

而到了后面,每當她換好衣服走到門口的時候總會側過頭問我,“要出去嗎?”

“當然去,我最愛鍛煉身體了!”

再到后面,只要一個眼神我們便能領會彼此的意思。

她也變得愿意與我分享各種點滴,就連換了一種可愛得要死的發型也要再三同我啰嗦,“看我發型好看不?”

“好看,好看死了。”話當然是真的, 喜歡她也是真的。

安妮之前總是有意無意地保持緘默,即使和我聊天也只是三兩句的附和著。

那首那總是反復循環的歌,我也已記得滾瓜爛熟,是西蒙和加芬克爾演唱的《The Sound of Silence》,當我明白歌詞大意后,才恍然覺得,“嚯,可真適合安妮。”

我總覺得我倆更像是兩個極其相似的靈魂住在了同一個容器里,互相感染彼此。

我始終堅信,這世間的美好,是可以笑納所有的不完美,卻又對生活充滿希望,我就是這樣的人,安妮在我的感染下,現在也是。

日子一天一天過,我倆好似一對一起生活了許久的戀人一樣,早已習慣了對方的存在,絲毫沒有感到一絲不妥。

從安妮到來那天開始我就喜歡每天寫點東西,其實我這人無論做什么都喜歡寄情于文字,寫得東西里每篇都有安妮的名字。

甚至是她生活上的點點滴滴,她不知不覺展現出來的美麗與孤獨,以及我對她的一些莫名情愫,我都會寫下來。

我越來越覺得她像極了一個易碎的靈魂,有一張美麗而憔悴的臉,等著我去呵護。

我沒談過戀愛,更不知道愛一個人是什么感覺,但看到安妮開心,我便也是愉悅的。

那時候她大學畢業,我認識安妮已有四年,她做我的房客做了三年,我們一起生活了三年。

安妮喜歡喝咖啡,不是那種袋裝的速溶咖啡,而是自己用咖啡豆研磨出來,再進行烹煮的苦到不能再苦的原味咖啡。

在她的熏陶下我也會喝上兩口,每次都痛苦地齜牙咧嘴,可日子一長也就習慣了這種味道,畢竟生活帶來的苦才是真的苦。

安妮總會說,“良藥苦口,喝咖啡也是一個道理。”

我訕訕地笑,“您說的都對。”

嘴上說著難喝,心里卻很誠實,“安妮喜歡的東西,我也得喜歡。”甚至為此我去了一家咖啡館做起了學徒,倒也算學了門手藝,養活自己和安妮不成問題。

這天安妮畢業,也恰好是她的生日,她興高采烈地同我說,“喝一杯否?”

笑容是會傳染的,看著安妮臉上的笑容我也十分開心,裝作她的語氣答道,“可。”

安妮酒量極差,我也是,兩人喝了沒幾瓶啤酒便已經有些上頭。

“別喝了,再喝喝多了。”我醉醺醺地同她講。

“喝點唄,開心嘛。”

我倆的所有壓力在這一天仿佛都已得到釋放,有來自家庭的,有來自生活的。

她自嘲道,“咱們可算要步入社會了。”

“是你,不是我哦,我早就體會到人間疾苦了。”

“嘁,裝什么大人。”

又是兩瓶酒下肚,我看安妮的眼神已有些不對。

安妮的神態也不大對,往常那雙靈動的眼睛在此時變得迷離又飄渺,似一潭深不可見的泉水,忽然讓我覺得看不透她。

又見她白皙的臉頰上微微染了些紅暈,原本整齊的發絲也零散的飄落著,此時的安妮褪去了原先一塵不染的氣質,反倒多了幾分煙火氣,讓我更想靠近她。

我倆的壓力在這一天確實都已得到釋放,當然,還有肉體上的。

我忽然感覺身體里的某一個點被觸動了,腦子突然變得聒噪起來,血液沸騰地在體內到處亂竄。

我不再猶豫,低下頭,笨拙地用唇撞上安妮的,緊緊交合在一起。

屋內滅了燈,天上很黑,不時有一兩顆星劃進黑暗中,帶著發紅或發白的光尾。

我們彼此擁抱著,顫抖著,好象刺開了萬重的黑暗,伴隨著床體的搖曳,來到了世界的另一頭。


06

說了這么多的安妮,也該說說我自己了。

故事到里其實已經結束了,本不想寫如此多的生活瑣事,可一提起筆,便有些難以收場,我總想把對安妮的所有回憶留在腦子里,留在文字里,每當想起和她的零碎,對我來說都如凌遲般痛苦。

畢業后的安妮顯得更加地靈動與熱愛生活,我似乎仍被禁錮在這一方天地里,雖堅強樂觀但早已跟不上她的腳步。

她如此優秀,理應有更好的生活。

我生于塵埃,溺于生活,最終困在了現實的高臺上。

“我要出國啦。”在一個夜里安妮打破了這份緘默,聲音很輕,就像我一開始認識的她一樣。

我聽著音樂,內心惶恐,“好。”

“你這樣讓我怎么放心得下你。”安妮帶著哭腔。

我仍是把數之不清的壞心情都藏在自己的心里,不想面對這個話題。

“餓了嗎?吃飯吧。”我淡淡地說。

或許我們渴望更多的是抱在一起,感受彼此間的自己,在那些艱難困苦的時候尋求一絲慰藉。

而對于我來,安妮更像是另一個自己。

我一直都想要逃離以往的生活,我想四處奔波,賺錢,買房子,開咖啡廳,可到了最后我才發現,這些我想做的事情,遠不如給安妮做飯吃來得開心。

但我們的靈魂,或者說我們內在的生命,常常都與我們外在的生活格格不入。

我如此,安妮也如此。

安妮走后的兩年,我變得字斟句酌,時刻掂量自己的身份。

之后發生的事情不盡人意,難免落入俗套。

失去安妮后我仿佛又在自己周圍筑起了高墻,沒有人能夠入內,也不放自己出去。

我本以為6加6是道簡單的算數題,我可以輕而易舉地給出答案,然后為自己和安妮的感情遞上一份滿意的答卷。

避繁就簡,這個答案在任何情況下都應該等于12。

但我與安妮相識6年,安妮與我相識6年,卻也只是過了6年。

我們都那么渴望能有那么一道光照進昏暗無度的生活,縱然轉瞬即逝。

分開前我很想再次從后面拉住安妮的手,幻想著她會轉過頭對我莞爾一笑。

然后張開薄薄的嘴唇,露出腮上兩個深陷的酒窩對我說,“怎么啦?”

“你頭發亂了,我幫你理理。”說著我就把手熟練地搭在了她的頭上。

“討厭死了你。”安妮帶著笑,裝作一臉嫌棄,又一步三跳地向前跑著。

“快跟上來啊,怎么那么墨跡。”

我突然很想哭,我很想再次向她展示我最陽光的笑容,用最動聽的聲音對她說,“留下來吧,或者我跟你走。”

但我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就這么怔怔地看著安妮消失在了我的視線里。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