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自己是一枚編輯,在微博上關注一堆作者,當然欣賞妙語連珠的佳句是要的,思考觀點偏頗的語詞也是必須的。但我最喜歡看的莫過于他們喊著:
“哎呀!一不小心又快天亮了,還有好幾千字沒寫!”
“今天月光不錯,但我還能睡多久?”
“為啥當初要走到文學的死巷子里,安安靜靜當個呆萌工科生不好嗎?”
仿佛他們說著這些話,即使再文采斐然、行云流水,到了此刻也是人人平等,在深夜對著屏幕發呆的我才能有同病相憐的快感。
寫作的素材來源太廣泛了,閱讀、電影、旅行、聆聽、觀察,我們抓緊時間的空隙,如同得了“信息癌”去到處獲取可以制造愉悅,或者創造價值的意義碎片囊括其中。
要不停的寫,此時已經成了一種強迫癥,有時候我們根本為寫而寫,如同學生時期上交的作文,只不過布置作業的并不是老師,而是隱隱中那個要鞭策自己的偽裝決心。過后轉頭再看,猶如堆砌了無用的文字垃圾,停下敲擊鍵盤的手指,長吁一口氣,既是釋放也是沮喪,更像一種事后的安慰。
日更沒有帶來一種記錄的踏實,反而充滿浮華的欺騙。閱歷和認知就這么點兒多,天天翻來覆去、變著法子的營造不同語境,實際上所能傳遞的價值觀已經屈指可數。我們乞憐于剎那靈感,來彌補之前的不圓滿,仿佛通過這樣的方式提醒自己仍在進步,但有時仍然困惑這到底是激勵還是麻痹。
靈感的光亮猶如綾羅綢緞上的金絲線,不經意里的刻意編織才可顯得格外玲瓏。寫作者對內部世界抽絲剝繭的抽象化認知,努力表達一個全新的態度,與其說清除混沌情感讓語言進入不斷更新的軌道,不如說倚賴于世界漏下的一縷光來織成錦繡文章。
2.
想起小時候寫日記,一開始總是信心滿滿,雞毛蒜皮的小事都往上嘮嗑,偶爾有一兩天懶散了,后面幾天也會補齊。但愈到后來,各種各樣的外部借口與暗示都使我無法再專心致志的忍受孤獨。如今的網媒畢竟和日記是不同的,有人曾說:
“什么樣的文章最好,第一日記,第二書信,第三才是信息。”
我們一方面渴望真實表達,與此同時又希望被大眾理解。這樣矛盾的心理注定很難有百分百的紀實,總有那么些含沙影射,也總有那么些讓人琢磨的語詞不焉。
在“文似看山不喜平”的路上,我們喜歡推導意義,用彎彎繞繞的修辭代替直白的陳述句。所以讀者往往記不住細節,也難有直指人心的震撼,到頭來只能感嘆一聲:文筆真美。
悖謬是,盡管分享喜怒哀樂在意義上是行不通的,我們最多只能對類似經歷回憶己身再抱團全暖,至于那些無關的不痛不癢根本難以感同身受。那么感同身受式的分享與理解在陌生人間顯得猶為真誠與感人,他們沒有感受過你的痛苦,但卻愿意順著你的文字去想象,甚至對即將面對的痛苦懷有懇切的禱告。這樣的陪伴是一種承擔,看見任何一條評論與回復時滿懷激動,此時我們在文字里比在現實里抱的更緊。
但還是需要做更深入的到達。浮泛的文字不是溝通的樞紐與熱情的試探,寫作者擅長一方面坦誠相待筆端柔軟,另一方面構造幻想使意義充盈。在閱讀中的文字真假參半,我們時常點燃了煙準備細品苦樂,卻在渺然繚繞里看不真切,也痛失了點煙的初衷——把歡愉寄情于感官,把寂寥托付給沉思,然而真相里未見真實。
一溜煙兒的情緒在因與果中被強行抒發與追尋,背離初衷,而衍生出另一種維度——究竟是情緒帶動一片空白的言語緩緩起步,還是言語統領將至未至的情緒率先前行。前者是文字盲目又粗魯的傾吐,后者則是對文字有著近乎臣服的迷信,在這樣的真相里,真實是對于觀者善意的展現,所以連自己都會差點信以為真。
許多作者中年時期都開始寫旅行的山山水水與家鄉的情懷世故,因為真實必然建立在沒有句號的語境里,人與自然的探索無限,和宇宙星空的距離還差若干光年。當有一天雨掉在睫毛上,你不說這是痛苦的顫抖與凄涼的困厄,你只說:“下雨了”的時候,這才叫真實。
有些隱疾是一粒肉瘤,它與我們一起成長,除卻意外探查的X光與B超,我們感受不到災難。但它一直在體內,猶如魔鬼看著你,高熱伴隨寒戰,我們劇烈體會著滾燙的寫作激情。
而殘缺、破碎,執拗是語言獨白的另一種美,我們也可以不必想政治正確,我們只需要沉迷風花雪月。
3.
當吟誦完鏡花水月,我們回歸并另做經緯打算。
很多人一如熱情的動物需要群居與遠方,這是見聞的粒子傳播。我是內向的植物,在原地把根扎進泥土,汲取廉價的書籍與影視的養分,一如等待空氣與陽光。
只是如今,當從Kindle轉回紙質書時,總覺得少了點什么——沒有“365人在此處標記”,對于不會念更不理解的詞組也不能長按快速通入詞典。世界空空落落,仿佛只有自己在與作者對話。世界上的其他人是如何想的呢?是不是也認為此人該死、彼人活該嗎?
閱讀是孤獨的動作,但現代化科技曾讓我得到過短暫的溫暖慰藉,盡管有人告訴我該用紙筆寫作、該摩挲書頁閱讀。我也幻想自己沉入海底,潛心靜游,不被斑斕水生物迷惑,可是我到底是沒有長出腮與尾,依然要爬到岸上和人一起談論天氣。
高智商與燒腦的電影更不必多說,一遍一遍觀摩后你終究是有想法要一吐為快的,這里的主觀臆斷建立在豁口般的細節之上。導演制作的光影迷幻、演員展現的眼神凝視、背景需要的史詩證詞,無一例外不在引導你進入他們所構造的世界,越沉淪越接近,絕對的鎮靜與理智總像有著一墻之隔。
我們持續輸入,被冠以聰明博學、人情練達、警示通透的徽章,我們蓋在隱疾處,猶如一塊文思枯竭時的遮羞布。我們不停的感慨,缺乏感受,感受需要時間沉淀,感慨充其剎那隆重。
在切近務實、效率至上的今天我們安慰自己:偽裝的灑脫和偶然的僭越是真誠的,循規蹈矩的活一月不如恣肆放縱活一天。
那些爆破的情緒和持續到來的瘋狂啊,在深夜打開窗,風吹開了角落的雜亂,露出滿地的玻璃珠和香煙遺留的灰燼,我們坐在其中,收拾回憶、清點勇氣、燒盡虛假。
只是有一些為悲劇辯護的秘密我們還是留下了,因為它們比玫瑰花的殘骸還要美。
然后擺好義肢躺在豌豆公主的床上,那顆小豌豆像一枚秘辛,訴說著你的百般疼痛,輾轉難眠在外人看來如同故作姿態。
在夢中驚醒,撫摸如假包換的義肢,它真有那么痛嗎——也許只是為了證明我們還尚且敏感又年輕。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