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陽光慵懶傾瀉在黑木林之上,越過這片幽深的森林向北,第一眼所看的是座祥和而粗陋的村莊。
洛琳-伊斯特爾用毛巾沾了點清水,在臉上輕輕拂了幾下,她不敢擦拭得太干凈,又忍受不了醒后雙頰微麻的感覺。她是個漂亮的女孩兒,無論是在自己眼里還是別人眼里,但昆錫德大人說:“你得讓人認不出你。”——所以幾天前涂上去的污跡還殘留在她臉上,她不能將之洗干凈,只能讓眼瞼和嘴唇周圍好受點。她穿著一件麻布短裙,這是從某個村莊里用一枚銀幣換來的,那戶人家看到銀幣連嘴也合不攏,而洛琳看到裙子時也沒合攏嘴。過去十四年里,她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會穿著如此難受的衣服,在宮廷里,她也沒見過如此難看的布料。但是總有些事不可避免,就像穿這件裙子一樣,她還要逃命,還要忍受悲傷,還會在每次閉上眼睛時,不由自主回想到艾布納斯的某個夜晚。
她還只是個柔弱的小女孩,幾天之前還在做些溫暖的夢,但現(xiàn)在一切都變了。
門被敲了兩下,赫斯里奇擠進半個身子,他輕輕點了點頭,算是對洛琳公主的問好,然后道:“你應(yīng)該快點,我們的早餐都得在路上吃。”
那是杰-昆錫德的隨從,比洛琳大三歲,清秀的臉上有時會露出如小女孩般害羞的神情,但劍術(shù)并不賴。
“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洛琳說著,然后拎起一旁的包袱。門徹底敞開,陽光迅速擠了進來,照亮了大半個房間,赫斯里奇轉(zhuǎn)過頭,大步朝外,洛琳看到一柄劍牢牢固定在他背上。
“你的劍?”洛琳好奇道:“昆錫德大人給你打造的嗎?”
赫斯里奇身子晃了晃,低聲道:“沒有哪把劍可以在短短一天就能打造好,這是昨天在黑木林得到的,大人讓我?guī)稀!?/p>
洛琳才想起來昨天的事,驚訝道:“那個人呢?我們?yōu)槭裁床粠纤俊?/p>
“不,他傷得太重,何況帶上他也不太讓人放心。”赫斯里奇猶豫了會:“不過大人已為他準備好一切,他不會有事的。”
杰-昆錫德在昨天還對洛琳說,他們可以在這座村莊暫住幾天,他想得到來自南方的消息,但下午杰與赫斯里奇從黑木林回來后,主意變了,他們必須提前動身,朝更北的地方去。洛琳并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她只看到杰救回一個全身是血的男人,這個可憐的家伙昏迷不醒,躺在床上安靜得像是死了般,只有輕微的呼吸還在證明他的存在。
“他是一個護衛(wèi),而主人是一位皇家騎士。顯然莫特利的追隨者已經(jīng)到了黑木林,他們或許還藏在更遠的地方,我們必須離開這,這些人的鼻子很靈,總有一天會發(fā)現(xiàn)我們。”杰-昆錫德說完這些話,然后先行離開了村莊,讓洛琳二人在次日清晨去找他。
洛琳看著他的劍,微微搖頭:“你背劍的樣子真像昆錫德大人。”
赫斯里奇一愣,他不清楚這是不是一句夸獎,而洛琳已然越過他,當先朝村莊走去。
艾布納斯的消息被叛軍保護得很好,他們謹慎地處理一切,一邊到處抓捕帝都的貴族和皇帝的親信,甚至還搜尋到幾百里外的黑木林,另一邊又聚集著自己的死黨,隨時準備滅掉任何反抗的力量。至少在洛琳剛剛離開的這座村莊里,沒人知道帝都發(fā)生了什么事,盡管不遠處的帝國大道上每天都有軍隊奔流而過,但沒有確切的消息流傳開來。洛琳只是一個在宮廷中生活了十四年的小女孩,她能清楚地分辨出帝國九支軍團的徽章,也能在地圖上找出全國二十三個郡和四個軍區(qū)的大概方位,但她并不能肯定這些軍隊和地方的關(guān)系。比如昆錫德大人曾掌控的大劍士軍團,即帝國第二軍團,他們肯定忠于父皇,就像杰自己那樣,但三個禮拜前凱勒一世忽然解除昆錫德將軍之職,將他調(diào)入帝都任軍務(wù)副大臣,自此遠在南方的大劍士軍團就沒了消息。另外,艾布納斯軍區(qū)的兩個軍團都加入了叛軍,這讓洛琳對其他軍團與軍區(qū)始終不信任,也許在整個帝國,都沒人能幫助伊斯特爾家族了。
更為恐懼的是,在艾布納斯的血夜過后,皇室中唯一幸存的男人卻是遠在西海岸的哥哥安布倫,他不受父皇的喜愛,因此留在獅鷲軍團(帝國第八軍團)服役。此刻的他或許還未得到帝國的消息,當莫特利派人來刺殺時,安布倫甚至?xí)涿畹厮廊ァ?/p>
洛琳滿是不安。
與這些相比,她現(xiàn)在迫不及待地穿過邊境,去赫圖爾帝國,那是亞特魯永遠的敵人,但如今卻是洛琳唯一的希望。
洛琳身體里流淌的血液有一半來自赫圖爾,在杰看來,這是讓赫圖爾人幫助伊斯特爾家族的唯一理由。的確,凱勒一世生性好戰(zhàn),他在卡圖洛一帶讓赫圖爾十幾年里失去了數(shù)萬精銳勇士,但唯一簽訂的協(xié)議卻讓兩大帝國第一次有了聯(lián)姻。杰向洛琳承諾,他會說服赫圖爾帝國,讓后者出兵。
亞特魯?shù)墓鞑⒉辉谝膺@些,無論叛軍有沒有被鎮(zhèn)壓,伊斯特爾家族都損失慘重。他們失去了皇帝,失去了太子,唯一的男丁或許在明天就將離開人世,洛琳厭惡這種局面。她只是希望在赫圖爾帝國找到一處安身之所,然后不再做噩夢。
“是大人留下的標記!”赫斯里奇忽然低呼了聲,洛琳回過神來,看到年輕的劍士半蹲在地上,雙手扒開草叢,一根幽藍的細線結(jié)成了副簡單而怪異的圖案。
“那是什么意思?”
洛琳問。
赫斯里奇解開細線,將之揉成團后塞進衣服里,他聲音很輕:“大人沒有看到叛軍的探子,但周圍太安靜了,反而代表著危險就在附近。現(xiàn)在我們翻過前面那座林子,應(yīng)該就能找到大人了。”
洛琳看了看周圍,他們處在一條鄉(xiāng)間小徑上,前后都是一望無垠的原野,幾處農(nóng)田錯落其間,顯得荒涼而孤寂。而遠處是高低不平的山丘,一座郁郁蔥蔥的樹林橫亙在他們的必經(jīng)之路上。這是處在晨曦丘陵常見的景象,人煙稀少,而植被茂密。盡管這里土壤肥沃,不遠處國王大道上的客旅川流不息,但出于對黑木林的恐懼永遠高懸在人們頭頂,時間一長,許多原住民們紛紛搬遷了。
事實上黑木林里什么也沒有,洛琳是如此認為的。幾天前,她和昆錫德大人在黃昏時穿越了那座林子,直到夜晚才走了出來,那里只不過是光線暗了點,到處是腐爛了的葉子,連個野獸也沒發(fā)現(xiàn)。出了林子時,外面的星光零散,輕微的風(fēng)聲在耳邊流淌,前方幾里處,是一座閃爍著數(shù)點燈光的村莊。在帝都的時候,她從宮女口中聽到不少全國各地的鬼怪故事,其中關(guān)于黑木林的部分,宮女們講述得極為詳細而令人毛骨悚然。也許是因為黑木林最靠近帝都,也許是它本身就有諸多恐怖之事,無論如何,當她第一次親近黑木林時,腦袋里滿是地獄犬、食人族、白發(fā)女巫、巨蟒和月光小丑,但出了黑木林后,她覺得自己只是睡了一覺而已,夢模糊不清,醒來時就看到安靜的夜空。
“我們就要離開那座林子了,或許永遠都不會回來,這感覺有點怪。”洛琳一邊走著,一邊像是自言自語。
赫斯里奇回道:“你是否覺得黑木林里應(yīng)該有點什么東西,再不濟也不至于我們經(jīng)過時就好像從沒經(jīng)過一樣?”
“真該那樣啊。”洛琳低頭輕笑:“黑木林里有那么多故事,我卻一個也沒遇上。”
赫斯里奇聳了聳肩:“只要沒耽誤我們行程就好。”
他毫不經(jīng)意的一句話,卻讓洛琳忽然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一般,這位帝國公主迅速跑到赫斯里奇身前,盯著他問道:“我們的目的地是哪?可別說昆錫德大人一樣的話,我知道他不想去赫圖爾。”
赫斯里奇一愣,隨即搖頭道:“不,你該清楚我只是一個奴隸,甚至不配擁有一把劍。昆錫德大人在想什么事,不是我能知道的。”
“但你是他現(xiàn)在唯一能用得上的手下,”洛琳毫不留情道:“他曾經(jīng)有幾萬名英勇善戰(zhàn)的大劍士,但現(xiàn)在除了你之外什么都沒有。他不去南方,因為他知道第二軍團已經(jīng)不再聽從自己的命令,但我聽說莫特利就是從北方軍團出來的,難道昆錫德大人會去送死嗎?”
赫斯里奇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他為洛琳的話感到頭痛:“或許,他是打算去赫圖爾吧。”
洛琳甩了甩手,哼道:“赫圖爾是我們天生的敵人,雖然我擁有一半屬于他們的血統(tǒng),但這并不是赫圖爾皇帝出兵的理由。更何況,我現(xiàn)在細細想來,昆錫德大人最痛恨的就是賣國賊,他怎么會和赫圖爾人聯(lián)手?”
“現(xiàn)在不同了,伊斯特爾家族已經(jīng)沒有誰會提供幫助,而昆錫德大人也只能這么做!”赫斯里奇低聲吼了一句,他不想繼續(xù)在這里問題上糾結(jié)下去,而洛琳的話令他感到煩躁不安。但說完這些話后,赫斯里奇感到一陣恐懼從心底升騰,他不過是一個奴隸,而面對的卻是帝國公主。
公主咬著嘴唇,臉色蒼白。
赫斯里奇低下了頭,有些局促不安,語氣低緩了下來:“原諒我吧,啊,我是說我剛才對你講的那些話,那并不出自我的本意——但是我真不確定昆錫德大人在想些什么,真的,我不知道。”
年輕劍士的話沒有改變洛琳蒼白的臉色,她點了點頭,一聲不吭。
兩個人沉默地前行,越過狹窄的鄉(xiāng)間小道,影子在身下越拉越短,直到進入了平地上突起的那處山林,影子在樹林間被錯落,細碎地剪成無數(shù)片。其間赫斯里奇給了她幾塊面包,但后者一點胃口也沒有,只喝了些水。
沉默的路程上,洛琳已然對前程充滿沮喪。
赫斯里奇抱著一種不確定的語氣向她承諾目的地是赫圖爾,這令洛琳愈發(fā)不相信他們真的會去赫圖爾帝國。杰-昆錫德從來都在回避這個問題,的確,他向自己承諾過,赫圖爾人會幫助伊斯特爾家族,看在那場可笑的聯(lián)姻份上,但這個承諾讓洛琳每次想來都會忍不住好笑。她清楚記得那一天發(fā)生了什么,永遠都會記得。
布蕾瑟-韋爾眼神絕望,在冰冷的光線中,一條白色的綾帶懸掛在半空,如布蕾瑟的肌膚一般雪白。五歲的洛琳努力抬起頭,想看清母親在玩什么游戲,直到布蕾瑟不再說話,眼睛突起,身子在半空緩慢轉(zhuǎn)動。晚上,在一群冷漠的人中,洛琳抱著母親冰冷的尸體,艱難地搖動著,想讓她睜開眼睛給自己講個笑話,但后者沒再說過一句話。
那是圍繞洛琳近十年的噩夢,這令她恐懼自己的父親和那座潮濕陰冷的皇宮。每個夜晚,唯有在宮女的故事中才可安睡,而醒來后雙目無神,欲哭無淚。兩年前,一個赫圖爾使臣找到她,許諾會帶她到一個全然不同的國度,那里沒有陰謀和仇恨。但這個使臣最終走了,留給洛琳一整個夏天的幻想。當洛琳自己都恨上伊斯特爾這個冷酷的家族時,還能指望遠在東邊的赫圖爾能出兵相助?
洛琳不了解政治,但她相信自己的直覺。
昆錫德大人肯定有些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隱藏在心內(nèi),而對她說出一堆美妙的謊言。
繁茂的山林崎嶇難行,黑木林里至少還有柔和的落葉可踩,這里卻只有堅硬的石子和骯臟的泥巴,甚至找不到路徑。赫斯里奇抽出了劍,劈開一條簡易的山路,洛琳跟在后面,感覺到這個男孩握劍的手微微顫抖。
她道:“你有些累了。”
“還不至于。”赫斯里奇回道:“我只是有些不安。”
洛琳眉毛稍稍向上挑了挑,秀麗的眼睛露出一絲驚奇,她感覺赫斯里奇話中有話:“為什么?”
赫斯里奇沉沉吸了口氣:“周圍太安靜了,但我嗅到鮮血的氣息。”說著,他回頭看了洛琳一眼:“我們該走快點,更快點。”
于是兩個人加速了步伐,赫斯里奇手中的劍大肆破壞,將一簇簇齊腰深的野草劈矮了一截,他的草鞋在山林中踩出一條肉眼可辨的新的道路,洛琳用長筒皮靴跟上時,細石埂在腳底的感覺令她聯(lián)想到赫斯里奇此刻雙足該有多痛苦。
但她來不及詢問,兩個人越走越快,到最后幾乎是用跑在山林里穿梭。風(fēng)在耳邊涌動,光影散落,被驚起的三葉鳥撲扇而飛,在最高處用刺耳叫音表達自己的不滿。
誰也沒在意這些,甚至不去想想那些足跡會為追蹤的獵人帶來什么。
他們出了山林,然后看到不遠的平地上躺了不下十具尸體,全部穿著黑色鎧甲,用猙獰的面具遮住了臉部。
一個男人正用疲憊的眼神望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