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最后的皇家騎士
深秋。
黑木林的樹不全是黑色的,就如鮮血未必都是紅的。卡洛德-狄恩摩拭著手臂上的傷口,鮮血早已凝固成一道深深的疤痕,陽光透過黑木林的樹葉照射到手臂上,那傷疤猶如墨色一樣。
“沒什么好事能發生了!”
蘇威爾男爵憤憤道,他剛一腳踩到一堆厚實的樹葉上,本以為能避開旁邊某個腐爛的動物尸體,但沒想到樹葉之下卻是一灘爛泥,頓時跌了個狗吃屎。
黑木林在洛蘭瑞亞大陸上是一個恐怖而神秘的存在,無數傳說中的鬼怪都誕生于此,地獄犬、食人族、白發女巫、巨蟒和月光小丑等等之類,它們似乎生來就居住在這里,然后被人們交口談論,成為一個個真實或虛假的故事。但事實上,當巴克-蘇威爾爵士與他的仆人卡洛德-狄恩逃到這里時,卻什么都沒看到,好像一夜之間這些古靈精怪全死光了。
但它們存在或不存在有什么區別呢?這兩個可憐的家伙并不會去關注這些,對于他們來說,人類遠比鬼怪可怕。
狄恩對于男爵大人十分不屑,亞特魯所有軍人都謹遵“為榮耀而戰”,皇家騎士的格言則是“為皇帝而戰”,但蘇威爾男爵身為軍人,更是一名高貴的皇家騎士,他卻幾度想投奔叛軍。所幸叛軍始終認為這個世界上還對凱勒一世忠貞不二的,只有那些皇家騎士了,于是蘇威爾男爵不得不帶著仆人逃往更遠的地方,只求能保命。
“大人,恕我直言,即使能逃到北方,也不會有人憐憫一個老皇帝的余黨了。”狄恩扶起自己的主人,同時謹慎道:“我始終對皇帝保持敬意,但駐守北方的三支軍團都不值得信任。”
蘇威爾男爵奮力甩開狄恩臟兮兮的手,盡管自己也好不到哪去,他哼道:“我不需要理他們,也不需要逃到那么遠的地方去!只要沒人認出我是一個皇家騎士,那么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狄恩為凱勒一世感到悲哀,如果他清楚自己有這么一位“忠心耿耿”的護衛的話,那他一定會從皇宮廣場的尸體堆里跳出來,然后掐死蘇威爾。事實上,狄恩對凱勒一世也沒什么好感,要不是這位皇帝,狄恩興許現在還生活得無比幸福,有一個賢惠的妻子,還有幾個好兒女。但凱勒一世窮兵黷武,他讓卡圖洛荒原每年都會爆發一次戰爭,而在南方,精靈與半獸人不得不退往遺忘之地更深處——身居帝都的貴族們以為得到了更多的土地,但其實遺忘之地并不適合人類留駐。正因為戰爭頻發,支持皇帝的貴族們都得到了更多的賞賜,十多萬貴族劃分了全國四分之一的土地,當狄恩還在暢想未來的美景時,他就不得不淪為蘇威爾男爵的仆人。更令人沮喪的是,這并不是一個好主子。
巴克-蘇威爾面相陰柔,喜歡化著濃厚的妝,混跡在妓院和派對,他不像是一個軍人,反而是個敗家的玩意,是的,他就是一個敗家的落魄貴族。在卡圖洛的一次戰役結束后,他花光了所有的家產,在其狐朋貉友的幫助下,奇跡般的進了皇家衛隊,成為一名“高貴”的皇家騎士。狄恩對于現在的帝國感到很失望,盡管這并非處在一個仆人地位應該去考慮的事情,可一想到當年偉大的“龍劍守護者”是如何建立起亞特魯帝國時,他內心的愁悶就如煙壺上蒸騰起的嗆鼻霧氣連綿不絕。是啊,如果狄恩生活在那個時代,憑他的勇武完全可以成為一個真正的皇家騎士,或許比蘇威爾的爵位還要高,但現在,狄恩卑微的出生只適合做一個奴仆。
蘇威爾男爵的仆人和其主子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狄恩從小生活在樵夫家里,這令他有了一副好身板,二十來歲的他已然可以與野狼搏斗。他粗鄙而正直, 像野人般強壯的身體卻又多了狼一樣狡獪的腦袋。在逃離帝都艾布納斯的途中,狄恩不止一次在心里策劃自己的詭計——他只是一個皇家騎士的仆人,或許有人會認出蘇威爾男爵,但沒幾個人能記住自己,所以他不需要逃跑。更何況,蘇威爾除了帶上自己的劍,還帶了一大堆細軟財寶,像培南第的珍珠項鏈、安朗丹爾的琉璃環以及幾百枚紫金幣。
狄恩將這類并不重的東西打包背在身上,就感覺身體快被它們拖垮了,隨隨便便拿出點里面的玩意,就夠上狄恩生活十幾年。
“快點!別磨磨蹭蹭了,我可不希望莫特利的手下趕了過來!”蘇威爾用帶鞘的劍拔開周圍的野草,往前走了幾步,回頭卻發現自己的仆人身子動都沒動,不由怒火沖天:“我已經夠倒霉了,夠倒霉了!尤其是還遇到你這樣的蠢貨!”
狄恩淡淡道:“我的主人,黑木林已經離艾布納斯很遠了,我們斷斷續續跑了如此長的一段路,有時候也該想想后面到底還有沒有人在追。”
蘇威爾怒不可遏,他發瘋般抱住了頭,滑落的胭脂和泥垢在他臉上染得五顏六色:“我怎么會有你這樣沒點頭腦的仆人呢?是否生命隨時都有可能丟掉,而我們卻想找個地方談談為什么發生了這樣的事?不,蠢牛,我讓你走,帶著東西走,我們走得越遠越好,就是這樣!”
狄恩低著頭沉悶地應了一聲,眼角的余光卻在打量蘇威爾男爵的武器。
堆積了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黑色枯葉上,響著輕微而綿長的步伐聲,落葉互相擁抱著,然后被陌生人踩踏成更碎的細片。蘇威爾走在前面,沒了慣常的傲慢姿態,他微伏著身軀,瞇眼在層層黒木中試圖找出什么不同的地方,鑲嵌紅寶石的長劍輕輕打落枯枝斷木,急促的呼吸令森林里更為靜謐。狄恩沉默而冷靜,他步伐沉重,目光始終落在巴克-蘇威爾的脖頸處。
也許是太過安靜而沉悶了,時間一長,蘇威爾男爵未免有些壓抑的感覺,他們處在一片黑色的海洋中,這會令人心底生出種幽幽的冷意。
“我說,狄恩,”蘇威爾依舊朝前面走著,聲音稍稍溫柔起來:“看起來你的傷口好了許多。”
狄恩一愣,目光終于從男爵的后頸向上平視到他一頭深褐色的短發:“是的,我一向如此,他們不能把我砍死的話,那么隔了幾天一切都好了起來。”
蘇威爾感慨道:“你真讓人羨慕,一旦皇帝擁有許多像你這樣的士兵,莫特利肯定死得連骨頭渣都找不到。不過話說回來,如果沒有你拼死將我救回來,我真不知道如今自己是在天國還是在地獄。”
你肯定會待在地獄,這一點毋庸置疑。
狄恩如此想著,但口頭上卻說:“這是我該做的。”
那個夜晚,火光遍布帝都的每一個角落,人群擁擠而糟亂。蘇威爾男爵本以為發生了什么火災,于是第一時間匆匆穿好騎士的鎧甲,并拉上狄恩趕往皇宮,這樣一來,皇帝陛下看到一定會對他印象不錯。但蘇威爾的計劃落空了,他沒看到凱勒一世,那也不是一場普通的火災。幾天前因給養問題駐扎于南門外的帝國第六軍團,即“血狼”戴恩-卡彭伯尼統率的康辛斯坦騎兵軍團,他們悄然打開南門,然后一路沖進皇宮廣場。
蘇威爾被喊殺聲嚇破了膽,他本想轉身就逃,不幸的是一身鮮亮的皇家騎士鎧甲令他格外引人注目,這在平時蘇威爾常以此自豪,可對于現在來說,真該死!
一群窮兇極惡的第六軍團騎兵沖向了蘇威爾,男爵大人打馬就跑,可坐騎忽然摔在了地上,連同高貴的騎士也一塊在滿是污水的街道邊上。他感覺渾身酸痛,但更可怕的是,一把把康辛斯坦彎刀在火光中錚錚發亮,猶如夜鬼的鏈鎖,呼喊聲、咆哮聲、慘叫聲、呻吟聲和猖獗的大笑在耳邊循環,巴克-蘇威爾一度以為自己死了。
他顯然忘了自己還有一個忠誠的仆人。
說實話,卡洛德-狄恩在心里不止一萬次想過蘇威爾的死狀,但真正到了這家伙快死的時候,他卻忽然猶豫了。也許他該轉身就逃,管誰殺了他呢,但有時候,人就蠢得無可救藥,本來希望的事情就快實現,他卻害怕了。或者狄恩當時什么也沒想,根本就沒猶豫,當日于蘇威爾男爵面前說的誓言依稀在耳:
“我愿意守護自己的主人一生一世,他的身體與靈魂,健康與榮耀,這是每一個仆從都必須為之付出生命的職責......”
這樣的話太媚俗而愚蠢,但狄恩就這樣做了。
一把鋒利的康辛斯坦彎刀砍在他手臂上,狄恩清楚地發現自己身體內的鮮血全往傷口涌去,夜色中那一朵嬌艷的血花太過燦爛,如破碎的翡翠撒了一地。他憤怒了,野人一聲咆哮,將一個騎兵從馬上抓了下來,就像幼時在湖邊扔石子一樣把他扔出老遠!這還沒結束,狄恩翻身上了那家伙的坐騎,勒住馬韁轉頭,又朝半空撲去,一個措手不及的騎士被他一只手臂緊緊勒住脖頸,倒在地上的同時整個腦袋軟塌塌垂在肩上。人們徹底為狄恩瘋狂了,他們赤紅了雙眼,想將這個不知好歹的家伙活活用刀劈成碎片,在以往,這不是什么困難的事情,但對于狄恩來說,他從小到大最喜歡的就是打群架。
是的,從和一群小屁孩開始,再到蠻橫的地痞,最后是深山的野狼。縱使康辛斯坦騎兵們征戰了大半個亞特魯,可他們更善于在發號施令下廝殺,軍官們并未教授在遇到一個狡猾而殘忍的野人時該如何對付,尤其是在一條狹窄的街巷上,而他們騎著馬。狄恩沖進人群,如魚得水,他時而搶過一把彎刀,時而將整匹馬徹底撞翻。騎士們進入帝都后所向無敵,在這里卻一下損失了好幾十人。當更多叛軍聽聞消息涌過來時,狄恩早已拉起還在呻吟著的蘇威爾男爵,騎上匹馬迅速逃離了事發地。
“好好想下,”蘇威爾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絕不該繼續喊你蠢貨了。”
幽暗的黑木林里,蘇威爾的話如輕煙縷縷,極細微的聲音飄蕩到狄恩的耳邊,卻讓后者的內心一陣不安。
他出了會神,心底念想在交戰,原本抗在肩上的大布袋條爾滑落到地,枯葉堆深深地凹了下去。
蘇威爾聞聲回頭:“蠢貨,你在想些什么,還不撿起來!”
說完這話,兩個人都楞了一愣,又齊聲大笑起來。蘇威爾搖頭嚷道:“這可不能怪我,你總是讓我情不自禁地說出來!”
狄恩也嘿嘿笑著,但嘴角的笑意看起來十分不屑。
兩個人又沉默了,他們繼續往前走,黑木林到處都是枯葉與黑枝,樹縫間透射而來的光明會讓人覺得離出口已然很近,但事實上永遠都是那么近。
有些時候你得原諒一個終日沉迷于酒色之人的觀察能力,他們的眼睛總不能看見應該被注意的地方,而喜歡到處流連,卻又作出很專注的表情。
當蘇威爾尚不清楚發生了什么事的時候,狄恩一聲大吼,從背后抓住男爵先生,奮力一甩!
“該死......”蘇威爾重重撞到一根粗壯的黒木樹上,全身劇痛,他呻吟著,雙眼迷迷糊糊間望到一根烏青的長矛插在不遠處,頓時啞然無聲。
狄恩扔下包裹,雙目冷漠地盯著前方,黑色的樹林間,幾雙陰沉的目光正迎視而來。
“我一直相信自己能碰到點什么好事,瞧,現在就來了。”一個全身披著鎖子甲的高大男人走出深林,朝著蘇威爾發出輕蔑地笑聲:“看啊,高貴的皇家騎士,即使你扔掉了為自己帶來榮譽的鎧甲,依然被我認出來了。巴克-蘇威爾,你難免成為我手中的俘虜。”
“馬倫,怎么是你?”蘇威爾睜大了自己的眼睛,幾乎不可置信。
馬倫-薩克頓哼了一聲:“為什么不能是我?”
說著,他身后涌出十來個全副武裝的軍士,每個人的胸口都繡上一條深灰的長牙豹,那是叛國者莫特利親王的族徽。
蘇威爾發現那刺眼的長牙豹族徽后,頓時萬念俱灰。
“馬倫,我一度以為你是我最真摯的朋友......”他喃喃道。
薩克頓毫不猶豫回道:“看在新皇帝的份上,我得拋棄舊友了。”
狄恩認識這家伙,馬倫-薩克頓,他是城門官的兒子,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里,蘇威爾與薩克頓等很多紈绔子弟混在一起,宣稱這世上再沒人比他們更親近了。現在看來,那樣的判斷未免太早。
野人一動不動站在蘇威爾與薩克頓之間,士兵們蠢蠢欲動,他們等待著薩克頓的命令,眼睛里同時散發著嗜血的光芒,也許下一刻,就會撲上來活生生咬斷狄恩與蘇威爾的脖頸。
“沒什么好事能發生了。”蘇威爾長長嘆了口氣,望著薩克頓道:“馬倫,你真是一個聰明的家伙,居然知道在這里逮著我。”
馬倫-薩克頓有些不耐煩道:“你別嘮嘮叨叨了,我也不想在這里遇上你,只是我沒料到你居然還沒死。不過謝謝上天的眷顧,當我發誓效忠莫特利一世后,很快就給了我一個立功的機會。對,親愛的巴克,你作為皇家騎士的高貴身份,會讓皇帝陛下好好欣賞你的頭顱的。”
蘇威爾沉湎在絕望中,狄恩卻發話了:“那真不幸,是么?”
薩克頓一愣,狄恩當即彎腰從地上抓起一把落葉,在手中迅速揉成團后奮力砸向薩克頓身后的士兵們,當他們還在紛紛落葉中尚未回過神,狄恩已然貼近薩克頓。“錚!”一聲,薩克頓腰上的寶劍出鞘,拔劍的人卻是卡洛德-狄恩,后者單手抓劍輕輕一割,一顆大好的頭顱就此悄然落地!士兵們嘩然而動,盡管主子看樣子死得非常干凈,但這不代表他們就會害怕,這些人清楚薩克頓是個什么玩意。他們沖了過去,狄恩一聲大吼,黑木林落葉紛紛,樹木以顫抖的方式來回應。披甲的士兵靠了過去,狄恩以更快地速度貼近,手起劍落,兩個士兵同時哀嚎起來!
蘇威爾尖叫一聲,亂糟糟的局面令他滿是恐懼,他發瘋地想找個地方躲起來,但尖叫聲卻引來更多人的注意。幾個士兵頓時朝蘇威爾奔去,男爵大人拼命閃躲著,居然連自己的武器都忘了抽出來。狄恩在人群中穿梭,這些家伙看起來很勇猛,但短時間內只能困住他而不能將之殺死。當狄恩還試圖砍傷更多敵人時,一聲慘叫令他心神忽然一恍。
那是主子蘇威爾的慘叫,他被人一劍刺中左胸,鮮血如泉涌。刺中他的士兵則歡呼起來,試著抽出劍,但男爵大人死死抓住了對方的武器。
就在狄恩出神的一瞬間,兩把劍同時砍中他肩膀,一股燥熱的疼痛令他怒火猛然升騰,鮮血在體內變得更為炙熱,滾燙地流動著。
他放棄了自己手中的劍,以右手拳頭砸飛迎面而來的武器,一個轉身,左臂猛地撞上某個敵人的面頰,他聽到骨頭碎裂聲,但連慘叫都沒有。更多的劍砍在他身上,體內燥熱的鮮血流淌得更快,但這全然不是他考慮的事情了,他聽到自己的呼吸、黑木林上空的風聲、烏鴉刺耳的尖叫還有來自身體某處的哀鳴。他奔跑到蘇威爾的尸體旁,一把抓住那個士兵,將之扔出老遠。
蘇威爾依舊死死抓住那柄劍,像是證明自己是如何死的一般。他瞪著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臉上鮮血、胭脂和泥土混搭在一起,骯臟至極,又如同墳墓里出土的那些封印之尸。狄恩看著他,卻忘記自己為什么來看他,這個死去的家伙在過去幾年里一直是他所痛恨的對象,但現在,狄恩有種恍然若失的感覺。
“蠢貨!”
“蠢牛!”
“該死的!”
“白癡!”
......
“你才是白癡。”狄恩默默念著,為蘇威爾爵士送去最后的祈禱,轉身時,十幾把劍對著他。十幾雙冰冷而嗜血的眼睛盯著他。
狄恩閉上了眼睛,感覺全身的血液都不再流動,凝固了起來,而自己也變成一座雕塑。
然后,一陣風從他頭頂吹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