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三伏天里,逃離了靠空調續命的城市,回到山明水秀的老家。山水環繞的小鎮遵守著古老的自然法則,早上六點天亮了,一直到八點半才會陽光普照,下午六點太陽就開始有紅色的黃昏光暈,七點基本就落山了,小鎮三面環山,中間還有一條小河,八點左右暑氣就消了。
生活在小鎮上的人們,在八點半以前就買好菜回家,接下來一整天都待在家里,直到太陽落山,人們吃了晚飯就會出門乘涼。
回到老家,白天在家里就是吃飯睡覺玩兒手機,晚飯過后老爸在家看電視,老媽收拾好廚房之后會領我出門散步,像小時候一樣。
而散步,我最喜歡的是沿著小鎮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修的一條小軌鐵路走,這條鐵路是小鎮的煤礦開采還很發達的時候修的,那時的小鎮在七十年代就有了電影院。進入二十一世紀,煤炭資源漸漸枯竭了,小鎮的年輕人大多都去城里謀生了,像中國的其它小鎮一樣,留守老人和留守兒童是這種沒落的小鎮的標志。沒有了煤炭需要運輸,這條小軌鐵路就沒有了存在的意義。七八年前,政府決定把小軌鐵路拆除了,那時我在念大學,聽到鐵路沒了還大哭了一場。但是小鎮上人們的生活習慣沒有被拆除,飯后散步還總是說去鐵路那邊走走。
和老媽出門有一個我不太喜歡的情況,一路上老會碰到她的熟人,走走停停的,不到二十分鐘,原本我和我媽二人組的散步隊伍就擴軍到五人組了,另外三個都是宣稱在我小時候抱過我的阿姨。有了這三位阿姨同路,我在五人組中基本沒有存在感,我掏出手機和耳機,愉快地聽著歌走在隊伍的最前面,后面四個過了更年期的女人聊得很是開心。
走到信用社大門前的那段鐵路,我注意到鐵路和信用社大門中間空地放的石頭上坐了一個坐姿算是優雅的,呃,人吧,那個人膝蓋并攏,兩腿向身體右側傾斜,因為石頭比較矮,所以膝蓋和胸口齊高,兩只手剛好抓住兩只膝蓋,背有些彎,不過比起動輒葛優癱的手機黨來說,背可稱得上打得筆直。我琢磨著這坐姿是很有些累人的,不就納涼而已嗎?這坐姿端正得讓人別扭。
然后越走越近,我才發現這分明是一個男人,健碩的身形,黝黑的皮膚,不長不短齊肩的黑發,眼睛空洞地盯著面前的鐵軌。比那別扭的坐姿更讓人別扭的是他的穿著,上身是一件緊身的黑色短袖T恤,下身穿的是黑色的短包裙,是的,盡管他手搭在膝蓋上,我還是因為地形優勢看到他雙手之間的布是繃直了的,這分明就是包裙!好吧,就算包裙我并沒有十分的把握,但他那雙都到了大腿的絲襪我可是看得分明了,那肉色的絲襪,從他腳上黑色的皮鞋里一直到膝蓋以上,最后消失在黑色的包裙里。他搭在膝蓋上的手的手腕上戴有一個金色的鐲子,面向我的這一側的耳朵上也戴有金色的耳環。我愕然地打量著眼前這個奇怪的男人。
估計是察覺到有人走近了,他茫然地抬頭看看,這個男人看起來約摸有四十五歲,天色有些暗了,看不清楚面容的細節,因為他看向了我,所以我沒敢讓眼神多在他身上停留,只是粗略地看了他的臉,看起來斯斯文文的,像現在流行的奶油小生的模樣,就是皮膚比奶油小生黑得多。我和他的目光對上的一刻,他沖我笑了笑,就算我心里有些犯怵,我也能感覺到他的笑容是禮貌而友善的,只是錯愕驚奇在我心里占了上風,我并沒有回以微笑,而是趕緊撇過頭去,向我媽和小時候抱過我的阿姨們靠近,我有些怕,心跳有點快,靠近她們我比較有安全感。
一行人繼續往前走,終于從那個男人的左側走到他的右側了,我又好奇地回頭看了他一眼,我發現他也看著我,臉上依然是禮貌而友善的笑容,我還是沒敢多看他,立馬回過頭,跟著散步隊伍繼續前進。一直走過了鐵軌的那弧度很大的彎道,我確定只要那男人沒跟著我們,那我回頭絕對看不到那個男人了。我還是回頭確認了一下,確認那男人沒有再出現在視野中了,才忍不住好奇地問我媽。
“剛才坐著的那個男人是誰?他怎么穿的女人的衣服啊?”
“剛才?你說信用社門口那個啊?”
“啊,就是他。”
鐵路沿線住的人很少,只有稀稀拉拉幾隊散步的人,坐著的人就只有那個男人而已。
“那個人啊,是個神經病。”
“神經病啊?那他怎么得病的?”
“不知道嘛,我不認識這個人,只知道是個神經病,現在住在這鐵路再往下一點的一個黑屋子里,屋子里全是女人的內衣。”
“全是女人的內衣?他偷的?”
“不,說是撿的。”
“你出去帶了幾年孫子所以不知道了,這個人就是以前在信用社后面那個樓房住的李二姨的兒子,孫俊,”抱過我的張姨拉著我媽的手臂,一臉神秘的笑容,“二十多歲的時候去了城里打工,后來那李二姨老兩口也一起去了城里。幾年前這孫俊回來了,回來的時候就已經得病了,住在那個黑屋子里,天天穿女人的衣服在街上轉,李二姨老兩口不知道是不是死了,反正再也沒有回來過了。”
“哎呀,李二姨的兒子啊,”我媽恍然大悟的樣子,應該是想起這是熟人了,“他小時候長得斯斯文文還多標志的一個小伙子嘛,受了什么刺激了,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那他結婚沒有?有孩子沒有?”我媽的問題也是我想知道的。
“孫俊小時候是長得挺乖,”抱過我的王姨也是消息靈通的人,“就是后來出去打工,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嘛,回來的時候就已經瘋掉了。聽居委會的人說他沒有結過婚,也沒有孩子,一直都是單身。李二姨兩口子已經死了好些年了。老兩口這一死,又沒有留下什么財產,孫俊在城里也沒有工作,也不怪別人不請他,他瘋了,別人也不敢請一個瘋子去上班啊。他的戶口還在鎮上就回鎮上來了。居委會給他辦了低保,每個月就靠低保過生活。”
“哎呀,那他現在就等于是孤人一個了?好可憐啊!”我媽歷來對境遇凄慘的人都抱有十分的同情心。
“就是孤人了,而且還瘋了。不過,幸好,他不打人,要是打人的話,還要被關起來,更可憐!”張姨也是善良的人。
“他現在五十二三的樣子,再過個十年二十年,年紀大了才是可憐,哪個會管他嘛?國家最多給點低保讓他有飯吃,萬一他是得點什么病了,沒人照顧的,估計只有在家等死了。”曾姨這心都已經操到十年二十年以后了。
“不知道這一家人在外面遇到什么事了,李二姨兩口子都死了,這孫俊又瘋了,沒人知道他們經歷了什么。”張姨有些惋惜,為李二姨一家三口以及自己的好奇心。
我聽這四個加起來都大于二百五十歲的見多識廣的女人的對話,大概知道了這個男人的情況了。
我并不認為他是神經病。大學的時候選修過心理學,心理學老師是個漂亮得像個花蝴蝶的年輕女孩。我記得她說過性變態有很多種類型,當然,她嘴里的性變態三個字絕對沒有貶義,只是一個學術慣用詞。常見的性變態有同性戀,性別認同障礙,異裝癖這些,還有什么戀物癖,酷兒。世界上都沒有一片相同的葉子,更何況人這么復雜的物種,更是世界之大無奇不有了。
從這個男人的表現來看,他在穿著上把自己打扮成女人,姿態也是和女人無異,但是他沒有攻擊性,安安靜靜斯斯文文的,笑容禮貌而友善,而且能把自己的情況向居委會的人說清楚并申請到低保,看來神志智商是正常的。所以我猜他應該是性別認同障礙或者是異裝癖,到底是兩者中的哪一種,我就無法肯定了。
“他應該不是神經病,只是對自己的性別無法認同,他認為自己應該是女人的。”說出來我就后悔了,這幾個年輕老年人大概無法理解我說的話,果然,張姨立馬表示了不理解。
“他生下來就是男人嘛,難道他還能不知道自己是男人?明明是男人還把自己當成女人,這不是神經病是什么?”
“就是,一個大男人,打扮成女人的樣子,他自己不覺得惡心,我們都嫌惡心。”王姨立馬表示對張姨的贊同。
“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非要把自己弄成那個樣子,正常點多好。樣子也不丑,身體也很好,哪里都可以找個工作嘛,也不至于淪落到領低保的地步,看看他住的那個哪叫房子嘛,分明就像是廢棄的公共廁所。”曾姨總是最操心最肯出主意的一個。
我不再搭話,我知道這個話題跟這些我小時候抱過我的人爭論不出結果的。畢竟她們都是抱過我的,我的斤兩也許一直就是她們記憶中的斤兩。
我不知道那個男人哪里來的勇氣,敢在一個如此閉塞的小鎮如此高調地成為異類?也許是他壓抑不了自己真實的靈魂;也許是父母都不在了,失去了最親近的人,失去了世間唯一的責任感,他便無所畏懼了;也許他并沒有覺得自己是異類,他以為人類理所當然是要遵從自己內心的欲望生活的。我無從知道他的想法,雖然我很想知道。
記得我看過一本叫《丹麥女孩》的書,書里描寫了世界上第一個變性人的心路歷程,事情是清晰的,而心路并不是作者能揣測的。
而這個男人呢?我可以預見,十年二十年后他還是會被小鎮的人們當作神經病看待,也許最后他就真的成了神經病了,如果幸運一點,十年二十年后他已經離開這個世界了。
我很難想象,一個人是要有怎樣的勇氣才敢與這個世界對抗?大多數人相信的就會是道德的制高點,他站在了大多數的對立面,他就注定要忍受誤解謠言和孤獨。我寧愿相信他是神經病,畢竟清醒地知道人言的可畏比起做一個單純的失智的人來說,還是痛苦太多了。
快九點了,出來走了四十多分鐘了,張姨提議往回走了。原路返回的途中又遇到了孫俊,他還保持著那個優雅的坐姿,只是腿的方向換了,一個姿勢保持那么久,看得我都替他覺得不舒服。察覺到有人走近,他朝我們的方向轉過頭來,這時天色更暗了,我看不清他的臉了,只能從位移來判斷他的行動。這次跟他的眼神是無法對上了,這讓我有勇氣多看他幾眼,雖然什么都看不清晰。我心里也笑自己,明明知道他不是神經病沒有攻擊性,但為什么還是怕呢?怕到連眼神的接觸都犯怵,我是怕他什么呢?
“你是不是也瘋了,居然跟一個瘋子打招呼?你是不是也瘋了,居然給一個瘋子辯護?你是不是也瘋了,居然會覺得男人穿成這個樣子是因為真實的自我?你是不是也瘋了?居然想了解一個瘋子的經歷?你是不是也瘋了,居然想要采訪一個瘋子?”
我對這個男人的同情和好奇,對他處境的憂慮,對這些抱過我的人的觀點的不認同,這些肯定會引來別人以上的質疑,而我,內心深處怕的不是這個“瘋了”的男人,怕的是這些非議和質疑。
我能怎么辦呢?寶寶也很無奈啊!
我只是在心里許下一個承諾,如果下次再看見這個男人,我會對他微笑,最友善的那種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