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幸福來敲門》感動了一波一波的觀眾，尤其是克里斯和兒子留宿衛(wèi)生間那場戲，讓很多觀眾濕了眼眶。看過很多電影，總會有些情節(jié)在這里或者那里重復(fù)，但是這一場沒有前人也沒有后者，它獨一無二，形成了電影史上一個小小的場景記憶點。
這是一部自傳改編的電影，從故事情節(jié)上來說大致已經(jīng)固定，但是導(dǎo)演加布里埃萊·穆奇諾如何表現(xiàn)，卻可以有很多種方式，最后為什么選擇了這種方式？這樣的方式又是通過哪些手段組合的？
此文從多角度分析這場戲，看看導(dǎo)演采用了哪些手法制造了這些感動，并將感動推向高潮。
1
劇情。劇情的推動必然是第一位。
如果導(dǎo)演不想讓這一幕的出現(xiàn)顯得突兀，需要前面制造很多階梯，看父子倆是如何一步步走入絕境，也讓觀眾的情緒一步步醞釀，在克里斯的淚水滑落時，觀眾的情緒也恰好在此時爆發(fā)，不遲不早，正好相遇。
克里斯的骨密度儀銷售不成功——車輛被扣——成為證券公司實習(xí)生——妻子離開——交不起房租搬到汽車旅館——接到扣稅通知——與朋友韋恩關(guān)系弄僵——最后一臺骨密度儀因質(zhì)量問題賣不出去——被趕出汽車旅館——流浪到地鐵站。
導(dǎo)演一直在做交待。
為什么克里斯沒有了房子？沒交房租失去原來的家，后被趕出汽車旅館，也沒有車可以過夜。
為什么克里斯沒有人幫忙？妻子離開去了紐約，和唯一的朋友韋恩間發(fā)生了矛盾。
為什么完全沒有了錢？骨密度儀本來銷售就不好，又做了沒工資的實習(xí)生，停車罰單交了一筆，突然強制性扣稅……
以前只是掙扎在貧困邊緣，現(xiàn)在瞬間破產(chǎn)，而且還沒有時間去做多的考慮。所以，從劇情上來說，在外面流浪一夜成為必然。選擇了衛(wèi)生間，是因為那個睜眼閉眼的游戲，父子倆如此投入這個游戲，到底是父親在安慰孩子，還是孩子在安慰父親，不得而知，觀眾卻在這場強作歡顏的鏡頭中隱含了淚水。
2
鏡頭。鏡頭是導(dǎo)演的語言。
構(gòu)筑影像時，我們得像繪畫大師對待畫布般，考慮其效果和表達方式。——馬塞爾·卡內(nèi)
從父子倆在衛(wèi)生間開始睡覺，到換下一個鏡頭，克里斯出現(xiàn)在證券公司的電梯里，是從87分26秒開始，到88分26秒結(jié)束，時長60秒，共6個鏡頭。
第一個鏡頭25秒，側(cè)面鏡頭，先水平移動，從克里斯托弗的書包，水彩筆，到腳，再垂直移動，從下往上，克里斯托弗的腿，小手，被父親抱住的熟睡小臉，再往上，父親激動而強忍的臉。觀眾的情緒潮水在此處已經(jīng)有些破堤了，21秒后，外面又有聲音傳來，是誰在開門，推門，父親無可奈何地搖頭，眼里飽含淚水。觀眾此處的淚水大概也到了滑落的邊緣。
第二個鏡頭，8秒，俯拍鏡頭，整個畫面里有父子倆，滿地的衛(wèi)生紙，手提箱，衛(wèi)生間的門，骨密度儀，克里斯的背包，洗手池，小小孩的書包和水彩筆，克里斯用塑料袋套起的西服。
俯拍鏡頭，傳遞的總是主人公的渺小、卑微、無助、脆弱，在這個鏡頭中，克里斯懷抱著小小孩，低著頭，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在這看不見中，觀眾完全可以感受到他胸中的不平、憤怒，已到崩潰的臨界點了。外面的推門聲仍在繼續(xù)。克里斯伸出一只腳去，抵住本已鎖好的門。
第三個鏡頭，4秒，側(cè)面鏡頭，遠景，好像是俯拍鏡頭的一個90度旋轉(zhuǎn)，景框內(nèi)多了抽紙匣，水管，烘手器等在前景。側(cè)面鏡頭一般來說是客觀描述，此處也表現(xiàn)出了導(dǎo)演的克制，觀眾的情緒在此有一絲絲的和緩，但因為前面的情感太洶涌澎湃，此處的和緩反倒像是大風大浪來臨前的緩沖。
第四個鏡頭，4秒，側(cè)面鏡頭，特寫，克里斯撫摸著兒子的頭發(fā)，好像在通過手傳遞心中的強烈感情，顯得是不自主的動作。外面的推門聲在繼續(xù)。觀眾的情感在此處顯然被提升，這一動作傳遞的意義大概是：不得已留宿在如此不堪的衛(wèi)生間，自己倒沒什么，只是不該讓孩子受此苦難。
第五個鏡頭，14秒，側(cè)面鏡頭，特寫，克里斯的臉部表情，聽著外面的推門聲，克里斯倔強地搖了搖頭，眼淚終于忍不住滴落下來，雖然強忍著，卻還是有了壓抑著的抽泣聲。
觀眾的情緒也在前面一系列的推波助瀾中，達到高潮，此情此景，胸中有波濤，外面有逼迫，這個小小的衛(wèi)生間，如此逼仄，對父子倆，起到一個洞的作用，他們好像也不得已回到了洞居時期。
第六個鏡頭，5秒，側(cè)面鏡頭，遠景，與第三個鏡頭方位和構(gòu)圖完全一致，唯一不同的是克里斯的臉部表情，懷抱著熟睡的孩子好像又不敢痛哭，只能壓抑著抽泣，稍微扭動的身體，好像是壓住胸中的猛獸。
導(dǎo)演對情感的表現(xiàn)非常克制，表述簡練，整個場景只有60秒，用了六個鏡頭來表現(xiàn)，并沒有將觀眾完全帶入到那個絕望之境，用了兩個側(cè)拍的客觀鏡頭，突顯絕望的俯拍只用了8秒。
可以想象一下，如果這個場景里，用30秒鐘來俯拍，會是怎樣的情形？觀眾會感到壓抑、無望，那不是克里斯的真實心境。導(dǎo)演要傳送的克里斯形象，是即使身處絕境，也只允許有一毫的崩潰，但永遠不會被困難壓倒。導(dǎo)演通過這些鏡頭，準確無誤地傳達了這些意義。如果眼淚特寫有30秒，又會是怎樣的情形，電影院里可能會哭成一片，那樣的話，情感是強烈了，但是對顯現(xiàn)克里斯對命運的控制感和力量感無絲毫幫助，反倒有拖后腿的可能。
3
色彩和構(gòu)圖。
這個場景里的色彩，夠單調(diào)——黑色，是克里斯的西服，身上穿的和旁邊掛的；白色，衛(wèi)生間墻壁和滿地的衛(wèi)生紙，水池，行李箱上的白色方便袋，還有克里斯的襯衣；藍色，這里面有想象不到的多重藍色，包括衛(wèi)生間的門，小小孩的鞋子，襪子，牛仔褲，上衣中的藍色條紋，行李箱；咖啡色，是小小孩的圍巾和外套，克里斯的背包、鞋；而淺黃色，除了小小孩的外套、水彩筆盒，還有骨密度儀。整個構(gòu)圖中唯一的喜慶顏色是小小孩的書包，紅色和藍色。
地面上過多的衛(wèi)生紙，既有現(xiàn)實中的作用，為了讓地面相對來說干凈一點，也有色彩上的作用，克里斯的黑色西服和白色衛(wèi)生紙構(gòu)成鮮明對比。當兩種色彩對比如此清晰，而衛(wèi)生紙又如此不規(guī)整地擺放，感受到的就有分離、割裂的情緒。
其實整部片中，都沒有很明亮的色彩，克里斯托弗的書包，始終是片中唯一的明亮之處。
俯拍鏡頭時，整個畫面的重量是不均衡的，過多的深色壓在畫面上半部，這樣的構(gòu)圖，給觀眾造成心理上的懸空感，本來就很無助，現(xiàn)在還加上這種不協(xié)調(diào)的畫面，更加攪動觀眾內(nèi)心的情緒。
當克里斯伸出一只腳去抵住門的時候，形成了一個“N”字形的構(gòu)圖，好像傳達出克里斯想要撐住世界的決心，即使只是伸出一只腳去，也要為小小孩留最后一片安靜的空間。
4
聲音。
電影的聲音……不僅加強，而且數(shù)倍地放大影像的效果。——黑澤明
聲音在電影中有非常重要的作用，它可以推動、引導(dǎo)、發(fā)動觀眾的情緒，在這個場景中音效也有很明顯的作用。
一直有音樂在做鋪墊，悲傷的、低緩的，當敲門聲、推門聲響起的時候，音樂聲會降低，此時推門聲更顯突出。
一直有推門聲，在這個60秒的場景中持續(xù)了39秒，但也不是一直在推，而是斷斷續(xù)續(xù)，可以感覺到一直有一個人在外面。導(dǎo)演并沒有破壞這個場景的整體感和神秘感，把鏡頭放到門外告訴我們這個推門人是誰，也許是之前那個工作人員，克里斯和兒子玩游戲時曾經(jīng)扭頭注意那個人一眼，也可能是任何人。導(dǎo)演也許想表達的是：任何人。那是一個公共場所的衛(wèi)生間，任何人都可以來推門，它可能只是想上廁所的人，也可能是潛在的威脅。
有朋友開玩笑，那是幸福在敲門嗎？顯然的，那不是幸福在敲門，而是絕望在敲門。絕望在門外，一步步緊逼著克里斯，如果克里斯放它進來，它勢必會將克里斯撕裂吞食。如果克里斯有力量抗住它，它就永遠只能在門外耍威風而已。
這樣的推門聲，會讓多少人崩潰，又會激起多少人的斗志？導(dǎo)演通過推門聲，將克里斯推入絕境之地，黑暗之地，正是在這樣的黑暗中，克里斯的堅強和勇敢才會顯得那么激蕩人心。
分析完這場60秒的戲，卻覺得這個場景里還蘊含著更多的內(nèi)容，一個優(yōu)秀的導(dǎo)演，總是把電影的畫面當作畫家手中的畫布，每一個筆觸每一種顏色每一道陰影，都有其特定的意義，我也許只解讀了其中一部分而已。
